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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詩人李商隐

圖文 更新时间:2024-12-22 00:22:50

撰文 | 三書

有這樣兩則關于詩歌的小故事。

第一個講的是法國印象派畫家德加和詩人馬拉美。德加除了畫畫還想寫詩,寫完拿給馬拉美,馬拉美看後說:“親愛的,詩歌是用語言寫出來的,不是用思想寫出來的。”德加聽後滿面通紅。

第二個是博爾赫斯與人對談時的事。談話中他想起“偉大的玻利維亞詩人裡卡爾多·哈伊梅斯·弗萊列”的一首詩,并背誦了第一節,之後他評價說:“它(這首詩)根本沒有任何意義,我不知道它是否隐喻着什麼,但我覺得它是完美的。”

馬拉美和博爾赫斯的話說明,詩歌首先是審美的,而非“思想”和“意義”的。李商隐的詩也常常給人這種感覺。“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兩聯名句要表達什麼思想?恐怕很難說得清。是美的嗎?甚至說是完美的嗎?相信很多讀者對此是有共識的。在此意義上說,李商隐通過直覺和語言天才,做到了千年以後詩人們意識到以及想做到的事。本期周末讀詩,就與你一起閱讀這位前衛、極具現代性的晚唐詩人。

所有的詩都無題

所有的詩都無題,所有的詩都是情詩。

《詩經》三百篇都是無題的。“關雎”、“蒹葭”,豈詠水鳥與蘆葦?不過為了方便,取首句二字姑且題之,三百篇概如此類。屈原是第一個署名的詩人,除《離騷》外,九歌的篇目是所獻祭的神靈之名,亦非詩題。漢代的古詩十九首不但不知作者是誰,題目也一概從無。可否為十九首各立一個題目?至今還沒有人嘗試過。漢樂府古題,與其說是詩的題目,不如說是樂曲的題目。古題之下,人人盡可創作,因此題目其實是主題。且後來的創作漸漸脫離音樂,并偏離了原有的主題,但仍以古題為題,而此時題目和詩的内容已經關系不大了。

上古時期,詩不立題目,大有深意。後來的詩都拟一個題目,題目變得必不可少了。然而就一首詩之為詩而言,題目可以不止一個。而且一首詩是寫不完的,詩本身的寫作和闡釋,會随着時間而發生改變。詩的題目,也是“名可名,非常名”。

李商隐最好的詩大都叫“無題”。所謂“無題”,并非無題,題不足以名之也。或者說正以“無題”而題之,類似《莊子》中“無名人”、“無為謂”、“混沌”之類的命名。

現代詩人李商隐(現代詩人李商隐)1

李商隐(約813年-約858年),字義山,号玉溪生,懷州河内(今河南泌陽)人,擅長律絕,富于文采,構思精密,情緻婉曲,具有獨特風格。有時用典太多,意旨隐晦。有《李義山詩集》傳世。

漢詩中最美的“朦胧詩”

李商隐的《無題》,不僅現代人,即便古代人也普遍表示讀不懂。元好問在《論詩三十首》中有一首專評李商隐的詩,專就其晦澀難懂而論:“望帝春心托杜鵑,佳人錦瑟怨華年。詩家總愛西昆好,獨恨無人作鄭箋。”西昆體即指李商隐的詩風。大詩人元好問都不明白究竟是何意思,我輩當然不敢自稱讀懂。然而,讀不懂真的是因為沒有像漢代大儒鄭玄為《詩經》所做的注解嗎?注解了就能讀懂嗎?更關鍵的問題是:一定要讀懂嗎?

中國新詩史上有過所謂“朦胧詩”,特指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新崛起的詩群。這個概念自誕生就帶着“晦澀”的原罪,批評之聲不斷,但更多的是贊美。朦胧詩當時在中國詩壇的确是一股思想和美學解放的清流,但如果論其詩歌表達本身,在今天讀來已不再朦胧。比如北島的“在沒有英雄的年代裡/我隻想做一個人”(《宣告》),“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回答》),顧城的“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一代人》),舒婷的“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神女峰》),這些激動過一兩代人的金句,直白得近乎口号。

如果回溯漢詩的寫作,就會發現當時所謂“朦胧詩”的手法,諸如象征、暗示,在古典詩歌尤其是唐詩的寫作中已大量存在。如果再追溯的遠一些,《詩經·蒹葭》是不是可以稱為第一首朦胧詩?此外,朦胧詩據說與世界接軌、喚醒了漢語詩歌寫作的現代意識等,這些說法在當時或不無道理,然而如果還是回到唐詩,尤其是李商隐,那麼應該說古典詩歌早就做到了。

我們來選讀一首李商隐的《無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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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題》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隔座送鈎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

嗟餘聽鼓應官去,走馬蘭台類轉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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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說完全讀懂,但覺得很美則是共識。這就是李商隐詩的魅力。詩歌首先是審美,不是為了從中獲取什麼信息和道理,即使讀小說也不是為了知道講了一個什麼故事。而詩的美感首先來自于語言。法國畫家德加問詩人馬拉美:我有很多思想,但為什麼寫不了詩?馬拉美回答:親愛的德加,詩不是用思想寫的,詩是用語言寫的。詩首先是語言的藝術。漢語的美感,絕不是平仄陰陽的格律處方,更在于每個詞的聲音特質,一個句子裡詞與詞韻的契機,句子與句子流轉的節奏,以及所有這些詞和句子喚起的心靈圖景,都涉及到讀漢詩的審美體驗。

這首《無題》,“昨夜星辰昨夜風”,始讀第一句,即被施以魔咒,語言的魔咒。“昨夜”一聽就很神秘,暗示出什麼故事,喚起人的聽覺和想象。星辰和風又是多麼美好的事物,它們都屬于昨夜。“昨夜”兩度被呼喚,複沓低回,纏綿哀歎。昨夜星辰昨夜風,當詩人呼喚它們時,它們已是内心世界的圖景。

“畫樓西畔桂堂東”,兩處地方不必按實對号入座,這裡也是一種語言上的音樂效果。畫樓和桂堂,在于設色的華麗。一西一東,節奏與上句呼應,且在詞語的排列上産生撲朔迷離之感。法國象征主義詩人魏爾倫在《詩的藝術》中說,詩應該首先具有音樂性,詩歌要追求一種彌漫滲透的氣氛,選詞上應該模糊與音樂結合,要色暈而不是色彩。李商隐雖沒有總結出這樣的詩歌理論,但他以自己的天賦和直覺,很前衛地寫出了這樣極具滲透力和音樂性的詩。

接下來六句,依然是朦胧的色暈,隐藏在笑語喧嘩背後的故事綽約顯現。現實世界,似乎并沒有什麼發生;内心世界,一段“目成”的愛情已經完成。隻是“心有靈犀”就通了,不需要試探,更不需要表白。隔座送鈎,分曹覆射,表面上紛紛擾擾忙忙碌碌,内心始終一片寂靜。而春酒暖,蠟燈紅,都因她而美,都是愛的化身。

夜晚的美好或許就在于,一個人可以暫時卸下疲憊的角色,而盡可能地回到自己,哪怕是舒展開自身脆弱的部分。讓那不可能的成為可能,或自由地做一個夢。等到天亮,人又該爬起來,重新走進自己的角色,在大小齒輪的卡與不卡中,繼續摸索和調整自己的位置。即使作為自己的旁觀者,清醒如李商隐,也隻能“嗟餘聽鼓應官去”,然後像蒲公英一樣在世上無法自主地飄蕩。

寫下這首詩時,昨夜星辰昨夜風,正如昨夜的愛情,美麗而永恒。然而昨夜多麼遙遠,恍惚如一個夢,飄渺如一段旋律。

現代詩人李商隐(現代詩人李商隐)2

女子投壺。

夢中之情,何必非真?

李商隐的文字唯美、神秘,他的詩很少寫所謂“現實世界”,他最好的詩寫的都是通過直覺和幻想創造出來的看不見的真實。他對世界獨特的感受與洞察,正是他作為一個古典詩人很現代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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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楚宮》巫峽迢迢舊楚宮,至今雲雨暗丹楓。

微生盡戀人間樂,隻有襄王憶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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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詩所詠巫山神女的典故,出自戰國末期宋玉的《高唐賦》。楚襄王與宋玉遊于雲夢之台,見其上雲氣變幻,王問玉此何氣也,宋玉對以楚懷王遊高唐晝寝而夢遇神女之事。宋玉又有《神女賦》,因古書版本問題,“王”與“玉”難以分辨,以緻關于楚襄王和宋玉,究竟是誰夢遇神女而聚訟紛纭。且任由他們争論下去吧,反正也不會有結果的。據此二賦可以肯定的是,楚懷王早就夢遇了神女,且夢醒之後怅然若失,對神女念念不忘,并為之立廟,号曰“朝雲”。

向來詠巫山神女的詩詞很多,除了樂府古題《巫山高》,很多唐代詩人經過巫山時亦多吟詠。比如李白的《宿巫山下》:“雨色風吹去,南行拂楚王。高丘懷宋玉,訪古一沾裳。”懷古而已。而李賀的《巫山高》:“楚魂尋夢風飕然,曉風飛雨生苔錢。瑤姬一去一千年,丁香筇竹啼老猿,古祠近月蟾桂寒,椒花墜紅濕雲間。”陰森森一則鬼故事,李賀本色。二李之作,對故事暗寓的深意都缺少洞察。其他詩人所詠皆正面渲染多落窠臼。

李商隐這首《過楚宮》,也是經過巫峽懷古有感。然而他的詩完全沒有停在懷古,而是對楚王的愛情有更深入的洞察。巫山雲雨至今仍帶愁容,仿佛神女與楚王夢中的愛情。身為楚王,後宮佳麗無數,卻為了一個夢中的女子而失魂落魄,這本身就超出了世俗的世界。微塵般的衆生無不貪戀人間之樂,有誰會對一段夢中的愛情當真,并由此怅望懷想一生?李商隐用了兩句,寫出了對這個故事的意義獨到的發現和見解,這正是他感受力的卓越體現。

世間多的是愛情故事,才子佳人,怨女曠夫。曹雪芹所歎: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寶黛的愛情,從一開始就與公子紅妝不同,他們是靈魂知己,是一段注定的仙緣。仙緣是精神相戀,不以結婚生子為目的,也不堪設想那樣的結果。楚王夢遇神女的故事,也美在隻是個夢,且楚王卻如此癡情。

《牡丹亭》也是尋夢的愛情,其母題故事正是巫山神女。或有人譏諷夢中之情何必認真,湯顯祖回應:夢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豈少夢中之人耶?他在題詞中談到“情為何物”: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複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夢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豈少夢中之人耶?必因薦枕而成親,待挂冠而為密者,皆形骸之論也。”

因薦枕而成親,待挂冠而為密者,正是李商隐詩所微諷的功利而粗淺的世俗衆生,皆系不知情為何物的無情者。而情之所鐘,正在楚王、李商隐、湯顯祖之輩耳。

現代詩人李商隐(現代詩人李商隐)3

《李商隐詩歌集解(全五冊)》,作者:餘恕誠 劉學锴,版本:中華書局 1998年1月

反《長恨歌》隻需一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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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嵬·其二》

海外徒聞更九州,他生未蔔此生休。

空聞虎旅傳宵柝,無複雞人報曉籌。

此日六軍同駐馬,當時七夕笑牽牛。

如何四紀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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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玄宗和楊貴妃的愛情,經白居易《長恨歌》的渲染和美化,變成了家喻戶曉的凄美神話。什麼“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即使在貴妃死後,方士以法術緻其魂魄與玄宗相見,二人仍信誓旦旦,差點兒感天動地。

然而這個故事的現實版本并不是秘密,史書上記載曆曆。楊貴妃是被唐玄宗賜死的,因為六軍不發無奈何啊。然而玄宗是在貴妃和什麼之間做選擇?是他的龍椅,或者說他的天下。悲哀的是,他賜死了美人,尚未幸蜀回來,就已經被退位了。這些當然都是可以理解而不應苛評的,但過度美化那樣的愛情則是另一回事。

李商隐就大膽提出了這個問題。這首《馬嵬》可作反《長恨歌》來讀。每一句都在反問,曾經的恩愛與最後的結局一一對比。山盟海誓太容易了,而面對現實考驗時,愛情可能根本不堪一擊。最後一句反問最有力:怎麼做了四十年的皇帝,卻不能像南齊富戶盧家給予平民女子莫愁一生的幸福?

詩文貴衆中傑出,有高情遠意,不人雲亦雲。同賦一事,工拙尤顯,長短互見。李白的《清平樂》三首,詞雖華美,若以詩的本質論,它們并沒有觸及生命感受的表達。這三首歌詞本來就是應制之作,為明皇與貴妃的取樂助興而已。如果不對《長恨歌》的愛情做事實上的反駁,純粹當文學創作的一首樂府詩來讀,也是很美的,但這樣的詩仍不脫古詩的寫作套路。

相比之下,李商隐詩的語言美感是古典的,但在觸及生命的感受和洞察上,他則是很現代的一位詩人。他的詩常常能帶給我們更多的震驚。

撰文丨三書

編輯丨張進,肖舒妍

校對丨李世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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