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和李白
後世人說,李白從未老去,杜甫未曾年輕。
這是因為,李白寫的詩,總是充滿了青春向上的朝氣,而杜甫的詩,卻往往帶有憂國憂民的沉思。
實際上,喜歡深度思考的杜甫,年齡要比李白小,兩人差了11歲。這對并稱為“李杜”的唐詩“雙子星”,在公元744年第一次見面,這一年杜甫33歲,李白44歲,相遇的地點則是在東都洛陽。
這個時候的李白,已經到了“天下誰人不識李白”的程度,是名滿天下的大詩人;而這個時候的杜甫,則還是默默無聞的小輩。
杜甫被人們所熟知,是在他去世後,一直到中唐元稹的時候。當時杜甫的後人委托詩人元稹,為杜甫新寫一個墓志,在此期間,元稹認真閱讀了杜甫寫的詩歌,才知道杜甫這麼有才華,從此元稹對杜甫多加宣傳,這才讓杜甫名聲大噪。
但是回到公元744年,李白和杜甫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李白是全民偶像,在杜甫眼裡是高山仰止一般的存在,應該說杜甫是李白衆多“迷弟”中的一個。
當時李白因觸怒權貴,賜金放還,失去官職,浪迹着來到了洛陽;杜甫也來到洛陽求官,但是卻對官場感到失望和厭倦。
二年客東都,所曆厭機巧。——杜甫《贈李白》
此時的杜甫和李白,一個對官場不滿,一個仕途不順,兩個人産生了共鳴。也許這就是命運的安排,坎坷的經曆,讓兩人一見如故,有了共同的話題。
這年秋天,杜甫和李白離開洛陽,渡過黃河,來到王屋山頂,拜訪著名的道士司馬承祯,得知仙人已逝的消息,兩人一起悲傷了很久。
第二年,兩人又同遊山東,他們攜手遊覽孔孟之鄉的山水,彼此的感情也越來越深厚。對于杜甫來說,曾經遠在天邊的偶像,如今近在眼前,激動之餘,寫了首詩紀念:
“餘亦東蒙客,憐君如兄弟。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
杜甫在詩裡寫到,兩人晚上喝高了就倒在同一張榻上,扯着同一張被子,白天還拉着小手一同遊玩。
相信讀了這首詩以後,我們都能感受到杜甫抑制不住内心強烈的幸福感,仿佛他是在用寫詩的方式,向全世界宣告了他和李白的偉大友誼。
那是一段非常珍貴的旅程,杜甫時常豪氣沖天,他甚至用李白的口吻,寫出了狂傲的詩句:
白刃雠不義,黃金傾有無。殺人紅塵裡,報答在斯須。——《遣懷》
公元745年,杜甫在與李白分别後,拜訪了北海太守李邕,這是全國名氣最大的人物之一,此時已經是70歲的老者,在政壇上很有影響力。杜甫在與他交談後,重拾了參加科考的信心。
不久後,杜甫與李白在兖州重逢,杜甫對李白說,他對未來有了新的打算:
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
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
——《贈李白》
杜甫說:“到秋天了,我還是沒啥長進,天天除了痛飲狂歌,沒幹一點兒正經事,這樣下去不行啊!”
于是杜甫前往長安,參加科舉考試,而李白則繼續逍遙人生,“飛蓬各自遠,且盡手中杯。”這是兩人最後的道别。
李白與杜甫攜手同遊的時間非常短暫,此後的日子裡,李白又遇到了很多新朋友,杜甫的名字,不再在他的詩句中出現。而杜甫在後半生裡,不停地懷念着這位老友,不斷地給李白寫詩。
春天的時候,想起李白:
“白也詩無敵, 飄然思不群。清新庚開府, 俊逸鮑參軍。渭北春天樹, 江東日暮雲。何時一尊酒, 重與細論文?”——《春日憶李白》
冬天到了,想念李白:
寂寞書齋裡,終朝獨爾思。更尋嘉樹傳,不忘角弓詩。短褐風霜入,還丹日月遲。未因乘興去,空有鹿門期。——《冬日有懷李白》
晚上做夢,夢到了李白:
“浮雲終日行,遊子久不至。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告歸常局促,苦道來不易。江湖多風波,舟楫恐失墜。”——《夢李白》
天氣轉冷了,想起了李白:
“涼風起天末, 君子意如何?鴻雁幾時到, 江湖秋水多。文章憎命達, 魑魅喜人過。應共冤魂語, 投詩贈汨羅。”
想念李白令人贊歎的才情:
“李白鬥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飲中八仙》其一
當然,杜甫也并非單相思,李白也是有給他回贈過詩的。
李白在《沙丘城下寄杜甫》中寫道:“我思念令君的心情,就像這浩浩蕩蕩的汶水一樣。”
“思君若汶水,浩蕩寄南征。”
隻不過,曆史上,杜甫寫了15首詩來表達對李白的崇敬、贊賞和思念之情,奈何李白回贈杜甫的詩歌,把存疑的放進去,一共也就四首。
那麼,李白把他的愛意給了誰呢?
李白和孟浩然
李白寫過一首《贈孟浩然》,開篇第一句就非常大膽:“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
“我愛孟浩然”,如此直白,如此坦率,即使是現代人也不一定說得出口,不禁心疼杜甫一秒……
孟浩然比李白大十二歲,是李白的前輩,一生沒有在朝廷做過官,漫遊山水,隐居終老,性格灑脫。
李白把孟浩然作為自己的偶像,幾乎喜歡孟浩然的一切,包括他的作品、人品、愛好、氣質,李白統統都欣賞。叫“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李白給孟浩然寫過多首詩歌:
李白:
《贈孟浩然》
《春日歸山寄孟浩然》
《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
《淮南對雪贈孟浩然》
《遊溧陽北湖亭瓦屋山懷古贈孟浩然》
特别是這首《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
李白出川的第一年,得到一個消息,好友孟浩然要去揚州,他要取道江夏,李白跟孟浩然相約,在江夏見面。
兩個人到了江夏之後,李白陪着孟浩然玩了好幾天,上了黃鶴樓,在黃鶴樓上為孟浩然餞行。
此時孟浩然大概40歲,李白大概28歲。在這樣一個煙花爛漫的春季,李白去送别一個他非常欣賞的前輩,前往揚州這樣一個美好的地方,兩個人的心情雖然因為離别有那麼一點兒小惆怅、小感傷,但主要是溫暖的。
孟浩然走了之後,他就寫了一首非常有名的詩《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這個“故人”指的就是孟浩然,此時李白與孟浩然認識三年了,看着孟浩然從黃鶴樓下面的碼頭上船,然後往東去大都市揚州,當時叫“揚一益二”,揚州是數一數二的大城市,李白既羨慕孟浩然能去揚州遊玩,又留戀孟浩然這個人。
特别是最後那句“唯見長江天際流”,等孟浩然離開,李白就站在黃鶴樓下面的長江邊上的碼頭上,久久地目送,一直到孟浩然乘坐的船隻在他的視線當中慢慢地消失。可見,李白對孟浩然是多麼的牽挂。
此情此景,不知道杜甫看了會有什麼感想,不過,杜甫其實也不用太過傷心,畢竟李白還回了他幾首詩。而作為李白的偶像,孟浩然一首詩都木有回給李白啊!孟浩然:“對不起,我愛的是王維。”
孟浩然和王維
王維與孟浩然,是唐朝山水田園詩派的兩個代表詩人。
實際上,兩人有着迥然不同的性格,王維溫潤如玉,孟浩然潇灑義氣。
兩人也有着别樣的人生,王維年少成名,高中狀元,在官場起起落落;孟浩然任性灑脫,到了不惑之年,仍然屢試不中,一介布衣卻也樂得快活。
兩個不盡相同的人,因詩相識,因詩相知。更重要的是,他們有一份難得的默契,就像孟浩然在詩中寫道“當路誰相假,知音世所稀。”這世上能夠像王維這樣懂我的人,又有幾個呢?
王維與孟浩然是怎麼認識的?是通過一次科舉考試。
開元十六年(公元728)冬天,40歲的孟浩然離開襄陽,前往京都,參加科舉考試。
這個孟浩然很有意思,别人參加科舉考試,都是越年輕考上就越好。孟浩然年輕的時候,漫遊山水,寫了很多詩,比如說“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成了聞名全國的詩人,一直到了40歲的時候,孟浩然才想起來去進京趕考,結果呢,沒考上。
如果是其他人沒考上,一般會留在京城用功複習一年,可是孟浩然已經是一個大詩人,他寫的五言詩,被人們評價為“天下稱其盡美”。所以很多人寫詩向孟浩然求教,還有人請他喝酒。
當時王維經常召集一些文人,在一起雅聚,孟浩然也成為被邀請的貴賓。這一次聚會,他們玩了一個遊戲,就是進行聯句。輪到孟浩然的時候他寫到“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
王維驚喜地發現,這個孟浩然寫的詩跟自己的風格非常相近,都很淡然,再一聊天,發現兩人又性情相投,于是結為摯友。
聚會散場之後,孟浩然回到客棧裡發呆,因為沒有考中科舉,孟浩然想要回老家襄陽。
王維聽說孟浩然要走,邀請他到自己的府上去坐坐。在這裡喝着茶,聊着詩歌,孟浩然暫時忘卻了心中的煩惱。
忽然有人報:“皇上駕到!”原來唐玄宗李隆基從附近經過,興之所至,要來找王維聊聊詩歌和音樂。
可是,孟浩然作為一介布衣,是不能見皇上的,時間緊迫,孟浩然趕忙鑽到王維家床底下躲避。
李隆基一進門,就看到兩杯冒着熱氣的茶,看向王維,不敢欺君的王維如實報告了情況後,唐玄宗把孟浩然從床底下叫了出來,很感興趣,聽說他很會作詩,讓他當面吟詩一首。
機會呀,機會就這麼猝不及防地來了!
王維用眼睛望着孟浩然,心裡想,趕緊吟誦你的詩呀!
可孟浩然就是孟浩然,這位任性了一輩子的詩人似乎從來都不會按套路出牌,他遵從的一直都是自己的内心。
誰知,在唐玄宗和王維的期待眼神中, 孟浩然低下頭,緩緩念出一首《歲暮歸南山》:
北阙休上書,南山歸敝廬。
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
白發催年老,青陽逼歲除。
永懷愁不寐,松月夜窗虛。
李隆基的臉上出現了怒色,這叫什麼詩!通篇都是牢騷話,你說被皇帝抛棄,可是我見過你嗎?為什麼要污蔑寡人!
“卿不求仕,而朕未嘗棄卿,奈何誣我?”(《新唐書·文藝傳》)
就這樣,一次千載難逢的平步青雲的機會,就這樣被孟浩然任性的斷送掉了。
王維臉上也寫滿了同情,可是,孟浩然忽然覺得說不出的輕松,好像一副擔子從身上卸了下來。
科舉失敗,又在唐玄宗面前沒有抓住機會,孟浩然看到自己确實與做官無緣,準備離開長安,回到家鄉。
“年四十,來遊京師,應進士不第,還襄陽”。——《舊唐書·文苑傳》
臨行前,孟浩然留給王維一首詩,抒發自己的情懷:
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歸。欲尋芳草去,惜與故人違。當路誰相假,知音世所稀。隻應守寂寞,還掩故園扉。
孟浩然說,我想尋找幽靜山林隐去,又可惜要與老朋友分離。當權者有誰肯能援引我,知音人在世間實在稀微。
“知音世所稀”,能了解自己心事,賞識自己才能的人,隻有王維,這的确是太少了!
這首詩便是臨行前留給王維的,怨怼之中,自知功名無望,又帶有辛酸意味,感情真摯動人。
孟浩然将王維視為自己唯一的知己,但是對于王維來說,他是怎麼看待的呢?
王維和裴迪與孟浩然相比,王維更多的情誼,則給了裴迪:
王維:
《菩提寺禁裴迪》
《山中與裴迪秀才書》
《酌酒與裴迪》
《贈裴十迪》
《口号又示裴迪》
《贈裴迪》
裴迪,與王維都是山西人,比王維小15歲。兩人相識的時候,王維40多歲,早已詩名在外,裴迪當時20多歲,不過是一個秀才,兩人身份懸殊。但是,兩人志趣相投,一心向佛,潛心山水,成就了一段史上佳話。
王維給裴迪寫了《贈裴迪》:
“不相見。不相見來久。日日泉水頭。常憶同攜手。攜手本同心。複歎忽分襟。相憶今如此。相思深不深。”
王維和裴迪的關系,或許遠遠不止是友情了。王維和裴迪一起在辋川度過了一段非常美好的日子。
因為王維經曆了官場起起落落,心灰意冷,于是在長安南面的藍田縣辋川購買了原來宋之問的别墅,半官半隐閑居。
隐居于辋川别業時,王維與裴迪經常是一起寫詩,一起散步,一起看風景。
“攜手賦詩,步仄徑,臨清流”(王維《山中與裴秀才迪書》)
兩人創作了大量詩歌,王維将他和裴迪所作的詩詞編撰了一部《辋川集》,這本冊子一共四十首五絕,王維和裴迪各自寫了二十首。
唐代詩壇,交友之盛,杜甫愛李白、李白愛孟浩然、孟浩然愛王維、王維想着裴迪……看起來這些偉大詩人都是在“單相思”,默默為另一個人付出着,卻得不到對等的回應。不過,有時候友誼是一面鏡子,隻要人能在其中看到自己,并且認識自己,讓自己變得更好,這就是一段寶貴的人生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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