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白話文

注釋

1

芙蓉女兒诔

诔（lěi）：即谥，叙述死者生前事迹，表示哀悼。相當于後世的緻悼辭或哀悼死者的文章，也簡稱為“诔”。

2

維太平不易之元，

千秋萬歲太平年

維太平不易之元：诔這一文體的格式，開頭應當先交代年月日。《紅樓夢》作者想脫去“傷時罵世”“幹涉朝廷”的罪名，免遭文字之禍，稱小說“無朝代年紀可考”，不得已，才想出這樣的名目。維，語助詞。太平不易，永遠太平。這裡含譏諷意思。元，紀年。

3

蓉桂競芳之月，

芙蓉桂花飄香月

蓉桂競芳之月：芙蓉與桂花競相開放之月，就是陰曆八月

4

無可奈何之日，怡紅院濁玉，謹以群花之蕊，

無可奈何傷懷日，怡紅院濁玉，謹以百花蕊為香

5

冰鲛之縠，

冰鲛縠為帛

冰鲛之縠（hú）：傳說鲛人居南海中，如魚，滴淚成珠，善機織，所織之绡，明潔如冰，暑天令人涼快，以此命名。縠，有皺紋的紗。“冰鲛之縠”與下文的“沁芳之泉”“楓露之茗”都見于《紅樓夢》小說情節之中。

6

沁芳之泉，楓露之茗，四者雖微，聊以達誠申信，

取來沁芳亭泉水，敬上楓露茶一杯。這四件東西雖然微薄，姑且借此表示自己一番誠摯懇切的心意，

7

乃緻祭于白帝宮中撫司秋豔芙蓉女兒之前曰：

将它放在白帝宮中管轄秋花之神芙蓉女兒的面前哀悼說：

白帝：古人根據五行之說，認為秋天屬金，其味為辛，其色為白，司時之神為白帝。故下文有“金天屬節，白帝司時”等語。撫司：管轄。秋豔：秋天的花。

8

竊思女兒自臨濁世，迄今凡十有”六載。其先之鄉籍姓氏，湮淪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于衾枕栉沐之間，栖息宴遊之夕，親昵狎亵，相與共處者，僅五年八月有奇。

我暗自細細回想，姑娘自從降臨這污濁的人世，至今已有十六年了。你先輩的籍貫和姓氏，都早已湮沒，無從查考，而我能夠與你在起居梳洗、飲食玩樂之中親密無間地相處，僅僅隻有五年八個月多一點的時間啊！

有畸：有餘。畸，通“奇”，不成整數。

9

憶女兒曩生之昔，

回想姑娘當初活着的時候，

曩（nǎng）生之日：指生前。曩，從前，以往。

10

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

你的品質，黃金美玉難以比喻其高貴；你的心地，晶冰白雪難以比喻其純潔；你的神智，明星朗日難以比喻其光華；你的容貌，春花秋月難以比喻其嬌美。

“其為質”四句：仿效唐代杜牧《李長吉歌詩叙》中語：“雲煙綿聯，不足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為其和也；秋之明潔，不足為其格也。”

11

姊娣悉慕媖娴，妪媪鹹仰惠德。

姊妹們都愛慕你的娴雅，婆媽們都敬仰你的賢惠。

媖娴（yīng xián）：美好文雅。媖，女子美好。娴，文雅。

12

孰料鸠鸩惡其高，

可是，誰能料到惡鳥仇恨高翔，

鸠鸩（zhèn）：惡鳥。鸠，斑鸠，多鳴，像人話多而不實，喻好進讒言的人。鸩，傳說其羽毛有劇毒，浸入酒，能緻人于死命。這裡喻惡人。

13

鷹鸷翻遭罦罬；

雄鷹反而遭到網獲；

鷹鸷：指鷹鹞之類勁翔高空的猛禽。罦罬（fú zhuó）：裝有機關的捕鳥禽之網。這裡泛指羅網。

14

薋葹妒其臭，

臭草妒忌芬芳，

薋葹（cí shī）：蒼耳和蒺藜，泛指惡草。臭（xiù）：氣味，這裡指香氣。

15

茝蘭竟被芟鉏！

香蘭竟然被人剪除。

16

花原自怯，豈奈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驟雨！

花兒原來就怯弱，怎麼能對付狂風？柳枝本來就多愁，如何禁得起暴雨？

茝（chǎi）蘭：香草。芟（shān）：割草，引申為除去。鉏（chú）：可編席的草。即“鋤”。

17

偶遭蠱虿之讒，

一旦遭受惡毒的诽謗，

蠱虿（gǔ chài）：害人的毒蟲，這裡是陰謀毒害人的意思。蠱，傳說把許多毒蟲放在一起，使互相咬殺，最後剩下不死的叫蠱，以為可用來毒害人。虿，是古書中說的蠍子一類毒蟲。

18

遂抱膏肓之疚。

随即得了不治之症。

膏肓（huāng）：心以下橫膈膜以上的部分。古人以為病進入這個部位就無法醫治（見《左傳·成公十年》）。疚（jiù）：疾病。

19

故櫻唇紅褪，韻吐呻吟；杏臉香枯，色陳顑颔。

所以，櫻桃般的嘴唇，褪去鮮紅，而發出了呻吟的聲音；甜杏似的臉龐，喪失芳香，而呈現出憔悴的病容。

顑颔（kǎn hàn）：因饑餓而面色幹黃憔悴。

20

诼謠謑诟，

流言蜚語，

诼（zhuó）謠：造謠中傷。謑诟（xǐ gòu）：嘲諷辱罵。

21

出自屏帏；荊棘蓬榛，蔓延戶牖。

産生于屏内幕後；荊棘毒草，爬滿了門前窗口。

戶牖（yǒu）：門和窗戶。牖，窗戶。

22

豈招尤則替，實攘诟而終。

哪裡是自招罪愆而喪生，實在乃蒙受垢辱而緻死。

“豈招尤”二句：程高本中此二句被删去。招尤則替，自招過失而受損害。替，廢。攘诟，蒙受恥辱（語出《離騷》）。

23

既忳幽沉于不盡，

你是既懷着不盡的憂忿，

忳（tún）：憂郁。《離騷》：“忳郁邑餘侘傺兮。”幽沉：深沉。這裡指隐藏在内心深處的怨恨。

24

複含罔屈于無窮。

又含着無窮的冤屈呵！

罔屈：冤屈。罔，不直為罔。

25

高标見嫉，閨帏恨比長沙；

高尚的品格，被人妒忌，閨女的憤恨恰似受打擊被貶到長沙去的賈誼；

閨帏：閨房，代指晴雯。長沙：指賈誼，漢文帝時政治家、文學家。他主張加強中央集權，削減地方王侯權勢，年紀很輕就擔任朝廷裡的重要職務。後來受到權貴排斥，被貶逐為長沙王太傅（輔佐官），郁郁而死。後人常稱他賈長沙。

26

直烈遭危，巾帼慘于羽野。

剛烈的氣節，遭到暗傷，姑娘的悲慘超過竊神土救洪災被殺在羽野的鲧。

“直烈”二句：古代神話：禹的父親鲧沒有天帝的命令，就擅自拿息壤治洪水，天帝就叫祝融将他殺死在羽山的荒野（據《山海經·海内經》）。屈原在《離騷》中說“鲧婞直以亡身兮”，大膽肯定了鲧的耿介正直。“直烈”正是用了屈原的話；也正因為鲧是男子，所以诔文引來與芙蓉女兒相比，以反襯“巾帼”遭遇之慘甚于男子，與上一句引賈誼同。小說程高本将原稿這一句改為“貞烈遭危，巾帼慘于雁塞”。

27

自蓄辛酸，誰憐夭折？仙雲既散，芳趾難尋。

獨自懷着無限辛酸，有誰可憐不幸夭亡？你既像仙家的雲彩那樣消散，我又到哪裡去尋找你的蹤迹？

28

洲迷聚窟，何來卻死之香？

無法知道聚窟洲的去路，從哪裡來不死的神香？

“洲迷”二句：傳說西海中有聚窟洲，洲上有大樹，香聞數百裡，叫做返魂樹，煎汁制丸，叫做振靈丸，或名卻死香，能起死回生（見《十洲記》）。迷，迷失方向，不知去路。

29

海失靈槎，不獲回生之藥。

沒有仙筏能渡海到蓬萊，也得不到回生的妙藥。

“海失”二句：傳說東海中蓬萊仙島上有不死之藥，秦代有個徐福，帶了許多童男女入海尋找，一去就沒有回來。槎，筏子，借作船義。又海上有浮靈槎泛天河事，乘槎遊仙的傳說，見于《博物志》：銀河與海相通，居海島者，年年八月定期可見有木筏從水上來去。有人便帶了糧食，乘上木筏而去，結果碰到了牛郎織女。這裡捏合而用之。

30

眉黛煙青，昨猶我畫；指環玉冷，今倩誰溫？

你眉毛上黛色如青煙缥缈，昨天還是我親手描畫；你手上的指環已玉質冰涼，如今又有誰把它焐暖？

倩：請人替自己做事。

31

鼎爐之剩藥猶存，襟淚之餘痕尚漬。

爐罐裡的藥渣依然留存，衣襟上的淚痕至今未幹。

32

鏡分鸾别，愁開麝月之奁；

鏡已破碎，鸾鳥失偶，我滿懷愁緒，不忍打開麝月的鏡匣；

.“鏡分”二句：傳說罽賓（漢代西域國名）王捉到鸾鳥一隻，很喜歡，但養了三年它都不肯叫。聽說鳥見了同類才鳴，就挂一面鏡子讓它照。鸾見影，悲鳴沖天，一奮而死。後多稱鏡為鸾鏡（見《異苑》）。又兼用南陳太子舍人徐德言與樂昌公主夫妻亂離中分别，各執破鏡之半，後得以重逢團圓事（見《古今詩話》）。麝月，丫頭名，賈寶玉的丫環，諧“射月”，同時指鏡。奁（lián），女子盛梳妝用品的匣子。

33

梳化龍飛，哀折檀雲之齒。

梳亦化去，雲龍飛升，折損檀雲的梳齒，我便哀傷不已。

“梳化”二句：晉人陶侃懸梭于壁，梭化龍飛去（見《異苑》）。這裡可能是曹雪芹為切合晴雯、寶玉的情事而改梭為梳的。檀雲，丫頭名，首見小說第二十四回，賈寶玉的丫環。這裡也是巧用。檀雲之齒，檀木梳的齒。麝月檀雲，一奁一梳，皆物是人非之意。

34

委金钿于草莽，拾翠盒于塵埃。

你那鑲嵌着金玉的珠花，被委棄在雜草叢中，翡翠發飾落在塵土裡，被人拾走。

.“委金”二句：謂人已死去，首飾都掉在地上。化用唐陳鴻《長恨歌傳》和白居易《長恨歌》中楊貴妃被殺後“花钿委地無人收”的情景。钿（diàn），金翠珠寶制成的花形首飾。翠㔩（è）：裝潢着翠羽的女子發飾。

35

樓空鳷鵲，徒懸七夕之針；

鳷鵲樓人去樓空，七月七日牛女鵲橋相會的夜晚，你已不再向針眼中穿線乞巧；

“樓空”二句：《荊楚歲時記》：“七夕人家婦女結彩縷，穿七孔針，陳瓜果于庭中，以乞巧。”鳷鵲，漢武帝所建的樓觀名，這裡指華麗的樓閣。與“七夕之針”連在一起，可能由李賀《七夕》詩“鵲辭穿線月”聯想而來，但鳷鵲與鵲不是同一種鳥。

36

帶斷鴛鴦，

鴛鴦帶空馀斷縷，

帶斷鴛鴦：鴛鴦帶斷，比喻自己與晴雯的永别。可能用唐人張祜詩：“鴛鴦钿帶抛何處？孔雀羅衫付阿誰？”

37

誰續五絲之縷？

哪一個能夠用五色的絲線再把它接續起來？

五絲之縷：指七夕所結之“彩縷”。又王嘉《拾遺記》：“因祗之國，其人善織，以五色絲内于口中，手引而結之，則成文錦。”晴雯工織，用此亦合。

38

況乃金天屬節，白帝司時，孤衾有夢，空室無人。桐階月暗，芳魂與倩影同銷；蓉帳香殘，嬌喘共細言皆絕。

況且此時正當秋天，五行屬金，西方白帝，應時司令。孤單的被褥中雖然有夢，空寂的房子裡已經無人。在種着梧桐樹的台階前，月色多麼昏暗！你芬芳的魂魄和美麗的姿影一同逝去；在繡着芙蓉花的紗帳裡，香氣已經消散，你嬌弱的喘息和細微的話語也都滅絕。

39

連天衰草，豈獨蒹葭；

一望無際的衰草，又何止蘆葦蒼茫！

蒹葭（jiān jiā）：蘆葦。《詩經·秦風·蒹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表達了男主人公對女子的愛慕和想念。

40

匝地悲聲，無非蟋蟀。露階晚砌，穿簾不度寒砧；

遍地凄涼的聲音，無非是蟋蟀悲鳴。點點夜露，灑在覆蓋着青苔的階石上，搗衣砧的聲音不再穿過簾子進來；

不度寒砧（zhēn）：這裡是說人已死去，不再有搗衣的砧聲傳來。度，傳。寒砧，古代婦女每于秋夜搗衣，故稱寒砧。砧，搗衣石。

41

雨荔秋垣，隔院希聞怨笛。

陣陣秋雨打在爬滿了薜荔的牆垣上，也難聽到隔壁院子裡哀怨的笛聲。

怨笛：《晉書·向秀傳》：向秀跟嵇康、呂安很友好。後嵇、呂被殺，向秀一次經過這兩個人的舊居，聽見鄰人吹笛，聲音嘹亮，向秀非常傷感，寫了一篇《思舊賦》。後人稱這個故事為“山陽聞笛”。又唐人小說《步飛煙傳》裡有“笛聲空怨趙王倫”的詩句，說的是趙王因索取石崇家的吹笛美人綠珠未成而陷害石崇一家的事，诔文可能兼用此事。

42

芳名未泯，檐前鹦鹉猶呼；

你的名字尚在耳邊，屋檐前的鹦鹉還在叫喚；

鹦鹉：與下文中的海棠、捉迷、鬥草等皆小說中情節，有的原不屬晴雯，如鹦鹉寫在潇湘館，有的是廣義的，如捉迷即可指晴雯偷聽寶玉在麝月前議論她事。

43

豔質将亡，檻外海棠預萎。

你的生命行将結束，欄杆外的海棠就預先枯萎。

44

捉迷屏後，蓮瓣無聲；鬥草庭前，蘭芳枉待。

過去，你躲在屏風後捉迷藏，現在，聽不到你的腳步聲了；從前，你去到庭院前鬥草，如今，那些香草香花也白白等待你去采摘了！

45

抛殘繡線，銀箋彩縷誰裁？

刺繡的線已經丢棄，還有誰來裁紙樣、定顔色？

銀箋：白紙。與上句“抛殘繡線”聯系起來，當指刺繡所用的紙樣。彩縷：庚辰本作“彩繕”，有誤；程乙本作“彩袖”，當是臆改。今從戚序本。

46

褶斷冰絲，金鬥禦香未熨。

潔白的絹已經斷裂，也無人去燒熨鬥、燃香料了！

“金鬥”句：語用宋代秦觀《如夢令》“睡起熨沉香，玉腕不勝金鬥”句。

47

昨承嚴命，既趨車而遠陟芳園；今犯慈威，複拄杖而近抛孤柩。

昨天，我奉嚴父之命，有事乘車遠出家門，既來不及與你訣别；今天，我不管慈母會發怒，拄着杖前來吊唁，誰知你的靈柩又被人擡走。

柱杖：說自己帶病前往，因哀痛所緻。近抛：路雖近而不能保住的意思，與上句“遠涉”為對。程乙本作“遣抛”，戚序本作“遽抛”，庚辰本缺字。今從乾隆抄本一百二十回紅樓夢稿。

48

及聞蕙棺被燹，慚違共穴之盟；石椁成災，愧迨同灰之诮。

及至聽到你的棺木被焚燒的消息，我頓時感到自己已違背了與你死同墓穴的誓盟。你的長眠之所竟遭受如此的災禍，我深深慚愧曾對你說過要同化灰塵的舊話。

“及聞”四句：意謂寶玉不能與芙蓉女兒化煙化灰，對因此而将受到譏诮和非議感到慚愧。槥（huì）棺，棺材。槥，古代一種小棺材。燹（xiǎn），野火。引申為燒。共穴之盟，死當同葬的盟約。穴，墓穴。椁（guǒ），棺外的套棺。迨（dài），及。同灰，唐代李白《長幹行》：“十五始展眉，願同塵與灰。”本謂夫婦愛情之堅貞。寶玉曾說過将來要和大觀園裡的女孩子們一同化煙化灰。

49

爾乃西風古寺，

看哪，西風中古寺旁，

爾乃：發語詞。賦中常見，不能解作“你是”。下文“若夫”也是發語詞。

50

淹滞青燐，

青燐徘徊不去；

淹滞青燐：青色的燐火緩緩飄動。骨中磷質遇到空氣燃燒而發的光，從前人們誤以為鬼火。

51

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飒飒，蓬艾蕭蕭。

落日下荒墳上，白骨散亂難收！聽哪，楸樹榆木飒飒作響，蓬草艾葉蕭蕭低吟！

52

隔霧圹以啼猿，

哀猿隔着霧騰騰的墓窟啼叫，

圹（kuàng）：墳墓。

53

繞煙塍而泣鬼。

冤鬼繞着煙蒙蒙的田塍啼哭。

塍（chéng）：田間的土埂。

54

自為紅绡帳裡，公子情深；始信黃土隴中，女兒命薄！

原來以為紅绡帳裡的公子，感情特别深厚，現在始信黃土堆中的姑娘，命運實在悲慘！

55

汝南淚血，

我正如汝南王失去了碧玉，

汝南淚血：寶玉以汝南王自比，以汝南王愛妾劉碧玉比晴雯。《樂府詩集》有《碧玉歌》引《樂苑》曰：“《碧玉歌》者，宋汝南王所作也。碧玉，汝南王妾名，以寵愛之甚，所以歌之。”梁元帝《采蓮賦》：“碧玉小家女，來嫁汝南王。”汝南、碧玉與石崇、綠珠同時并用，始于唐代王維《洛陽女兒行》：“狂夫富貴在青春，意氣驕奢劇季倫。自憐碧玉親教舞，不惜珊瑚持與人。”

56

斑斑灑向西風；梓澤馀衷，

斑斑淚血隻能向西風揮灑；又好比石季倫保不住綠珠，

梓澤馀衷：用石崇、綠珠事。《晉書·石崇傳》：崇有妓曰綠珠，美而豔，善吹笛。孫秀使人求之，崇勃然曰：“綠珠吾所愛，不可得也！”秀怒，矯诏（詐稱皇帝的命令）收（捕）崇。崇正宴于樓上，介士（武士）到門，崇謂綠珠曰：“我今為爾得罪！”綠珠泣曰：“當效死于君前。”因自投于樓下而死。石崇有别館在河陽的金谷，一名梓澤。這除了有親近的女子不能保全的思想外，尚能說明災禍來臨與政治有關，诔文正有着這方面的寄托。

57

默默訴憑冷月。

這默默衷情惟有對冷月傾訴。

58

嗚呼！固鬼蜮之為災，

啊！這本是鬼蜮陰謀制造的災禍，

蜮（yù）：傳說中水邊的一種害人蟲，能含了沙射人的影子，人被射後要害病。《詩經·小雅·何人斯》“為鬼為蜮。”陸德明釋文：“（蜮）狀如鼈，三足，一名射工，俗呼之水弩。在水中含沙射人，一曰射人影。”這裡指用陰謀詭計暗害人的人。

59

豈神靈而亦妒？

哪裡是老天妒忌我們的情誼！

60

箝诐奴之口，

鉗住長舌奴才的爛嘴，

箝（qián）：同“鉗”，夾住，引申為封閉。《莊子·胠箧》：“箝揚、墨之口。”诐（bì）奴：與下句的悍婦都指王善保家的和周瑞家的一夥迎上欺下、狗仗人勢的奴才管家們。小說中曾寫她們在王夫人前進讒言，“治倒了晴雯”。诐，奸邪而善辨，引申為弄舌。

61

讨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

我的誅伐豈肯從寬！剖開兇狠婦人的黑心，我的憤恨也難消除！

62

在卿之塵緣雖淺，而玉之鄙意尤深。。

你在世上的緣分雖淺，而我對你的情意卻深。

63

因蓄惓惓之思，不禁諄諄之問

因為我懷着一片癡情，難免就老是問個不停。

惓惓（quán quán）：同“拳拳”，情意深厚的意思。

64

始知上帝垂旌，

現在才知道上帝傳下了旨意，

垂旌：用竿挑着旌旗，作為使者征召的信号。

65

花宮待诏，

封你為花宮待诏。

待诏：本漢代官職名。這裡是等待上帝的诏命，即供職的意思。

66

生侪蘭蕙，死轄芙蓉。

活着時，你既與蘭蕙為伴；死了後，就請你當芙蓉主人。

67

聽小婢之言，似涉無稽；據濁玉之思，則深為有據。

聽小丫頭的話，似乎荒唐無稽，以我濁玉想來，實在頗有依據。

68

何也：昔葉法善攝魂以撰碑，

為什麼呢？從前唐代的葉法善就曾把李邕的魂魄從夢中攝走，叫他寫碑文；

葉法善攝魂以撰碑：相傳唐代的術士葉法善把當時有名的文人和書法家李邕的靈魂從夢中攝去，給他的祖父葉有道撰述并書寫碑文，世稱“追魂碑”（見《處州府志》）。

69

李長吉被诏而為記，

詩人李賀也被上帝派人召去，請他給白玉樓作記。

李長吉被诏而為記：李長吉，即李賀。唐代李商隐作《李長吉小傳》說，李賀死時，他家人見绯衣人駕赤虬來召李賀，說是上帝建成了白玉樓，叫他去寫記文。還說天上比較快樂，不像人間悲苦，要李賀不必推辭。

70

事雖殊其理則一也。

事情雖然不同，道理則是一樣的。

71

故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惡乃濫乎其位？始信上帝委托權衡，可謂至洽至協，庶不負其所秉賦也。

所以，什麼事物都要找到能夠與它相配的人，假如這個人不配管這件事，那豈不是用人太濫了嗎？現在，我才相信上帝衡量一個人，把事情托付給他，可謂恰當妥善之極，将不至于辜負他的品性和才能。

72

因希其不昧之靈，或陟降于茲，

所以，我希望你不滅的靈魂能降臨到這裡。

陟降：陟是上升，降是下降。古籍裡“陟降”一詞往往隻用偏義，或謂上升或謂下降。這裡是降臨的意思。

73

特不揣鄙俗之詞，有污慧聽。乃歌而招之曰：

我特地不揣鄙陋粗俗，把這番話說給你聽，并作一首歌來招喚你的靈魂，說：

74

天何如是之蒼蒼兮，乘玉虬以遊乎穹窿耶？

天空為什麼這樣蒼蒼啊！是你駕着玉龍在天庭邀遊嗎？

玉虬（qiú）：白玉色的無角龍。屈原《離騷》：“驷玉虬以乘鹥兮。”穹窿：天看上去中間高，四方下垂像篷帳，所以稱穹窿。

75

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駕瑤象以降乎泉壤耶？

大地為什麼這樣茫茫啊！是你乘着象牙的車降臨九泉之下嗎？

瑤象：指美玉和象牙制成的車子。屈原《離騷》：“為餘駕飛龍兮，雜瑤象以為車。”

76

望傘蓋之陸離兮，抑箕尾之光耶？

看那寶傘多麼絢爛啊！是你所騎的箕星和尾星的光芒嗎？

箕尾：箕星和尾星，和下文的虛、危都是屬于二十八宿星座的名稱。古代神話，商王的相叫傅說（悅），死後精神寄托于箕星和尾星之間，叫做“騎箕尾”（見《莊子·大宗師》）。這裡隐指芙蓉女兒的靈魂。

77

列羽葆而為前導兮，衛危虛于傍耶？

排開裝飾着羽毛的華蓋在前開路啊！是危星和虛星衛護着你兩旁嗎？

78

驅豐隆以為庇從兮，望舒月以臨耶？

讓雲神随行作為侍從啊！你望着那趕月車的神來送你走嗎？

豐隆：神話中的雲神（一作雷神）。下句中的“望舒”為駕月車的神。後文的“雲廉”即“飛廉”，是風神。《離騷》：“吾令豐隆乘雲兮，求宓妃之所在。”又“前望舒使先驅兮，後飛廉使奔屬。”“望舒”之“望”，在诔文中兼作動詞用。

79

聽車軌而伊軋兮，禦鸾鹥以征耶？

聽車軸咿咿呀呀響啊！是你駕馭着鸾鳳出遊嗎？

鸾鹥（yī）：神話中鳳凰一類的鳥禽。

80

聞馥郁而薆然兮，

聞到撲鼻的香氣飄來啊！

薆（ài）然：香氣濃郁。

81

紉蘅杜以為纕耶？

是你把杜蘅串聯成佩帶嗎？

紉蘅杜以為纕（xiāng）：把蘅、纕杜等香草串連起來作為身上的佩帶。纕，佩帶。《離騷》：“紉秋蘭以為佩。”

82

炫裙裾之爍爍兮，镂明月以為珰耶？

衣裙是何等光彩奪目啊！是你把明月镂成了耳墜子嗎？

珰：玉做的耳墜子。古樂府《焦仲卿妻》：“耳著明月珰。”

83

借葳蕤而成壇畤兮，

借繁茂的花葉作為祭壇啊！

葳蕤（wēi ruí）：花草茂盛的樣子。畤（zhì）：古時帝王祭天地五帝之所。

84

檠蓮焰以燭蘭膏耶？

是你點燃了燈火燒着了香油嗎？

檠（qíng）蓮焰：在燈台裡點燃起蓮花似的燈焰。檠，燈台。燭蘭膏：燒香油。

85

文瓠瓟以為觯斝兮，

在葫蘆上雕刻花紋作為飲器啊！

瓟瓠（bó hù）：葫蘆之類瓜，硬殼可作酒器。程乙本作“瓠瓟”，今依脂本順序。《廣韻》：“瓟瓠可為飲器。”瓠，庚辰、戚序本作“匏”，這是“瓠”的别寫。觯斝（zhì jiǎ）：古代兩種酒器名。

86

漉醽醁以浮桂醑耶？

是你在酌綠酒飲桂漿嗎？

醽醁（líng lù）：美酒名。桂醑（xǔ）：桂花釀制的美酒。

87

瞻雲氣而凝盼兮，仿佛有所觇耶？

擡眼望天上的煙雲而凝視啊！我仿佛窺察到了什麼。

觇（chān）：窺視，偷看。

88

俯窈窕而屬耳兮，恍惚有所聞耶？

俯首向深遠的地方而側耳啊！我恍惚傾聽到了什麼。

窈窕：深遠貌。

89

期汗漫而無夭阏兮，忍捐棄予于塵埃耶？

你和茫茫大士約會在無限遙遠的地方嗎？怎麼就忍心把我抛棄在這塵世上呢！

汗漫：古代傳說，有個叫盧敖的碰到名叫若士的仙人，向他請教，若士用“吾與汗漫期于九垓之外”的理由拒絕了他的請求（見《淮南子·道應訓）。汗漫是一個拟名，寓有混混茫茫不可知見的意思。九垓，即九天。夭阏（è）：亦作“夭遏”，阻擋。

90

倩風廉之為餘驅車兮，冀聯辔而攜歸耶？

請風神為我趕車啊！你能帶着我一起乘車而去嗎？

91

餘中心為之慨然兮，徒噭噭而何為耶？

我的心裡為此而感慨萬分啊！白白地哀歎悲号有什麼用呢？

噭噭（jiào jiào）：指悲叫聲。

92

卿偃然而長寝兮，豈天運之變于斯耶？

你靜靜地長眠不醒了啊！難道說天道變幻就是這樣的嗎？

93

既窀穸且安穩兮，

既然墓穴是如此安穩啊！

窀穸（zhūn xī）：墓穴。

94

反其真而複奚化耶？

你死後又何必要化仙而去呢？

反其真：返回到本源，指死。語出《莊子·大宗師》。

95

餘猶桎梏而懸附兮，

我至今還身受桎梏而成為這世上的累贅啊！

懸附：“懸疣附贅”的簡稱，指瘤和瘾肉，是身體上多餘的東西。《莊子·大宗師》：“彼以生為附贅懸疣，以死為決疣潰癰。”這是厭世主義的比喻。

96

靈格餘以嗟來耶？

你的神靈能有所感應而到我這裡來嗎？

靈：靈魂，指晴雯的靈魂。格：感通。嗟來：招喚靈魂到來的話。《莊子·大宗師》：“嗟來桑戶乎！嗟來桑戶乎！”桑戶，人名，他的朋友招他的魂時這樣說。

97

來兮止兮，卿其來耶？

來呀，來了就别再去了啊！你還是到這兒來吧！

98

若夫鴻蒙而居，

你住在混沌之中，

鴻蒙：指宇宙形成前的混沌狀态。

99

寂靜以處，雖臨于茲，餘亦莫睹。

處于寂靜之境；即使降臨到這裡，也看不見你的蹤影。

100

搴煙蘿而為步障，

我取女蘿作為簾幕屏障，

搴（qiān）：拔取。

101

列蒼蒲而森行伍。

讓菖蒲象儀仗一樣排列兩旁。

102

警柳眼之貪眠，

還要警告柳眼不要貪睡，

柳眼：柳葉細長如眼，所以這樣說。

103

釋蓮心之味苦。

教那蓮心不再味苦難當。

蓮心：蓮心味苦，古樂府中常喻男女思念之苦，并用“蓮心”諧音“憐心”。

104

素女約于桂岩，

素女邀約你在長滿桂樹的山間，

素女：神女名，善彈瑟（見《史記·封禅書》）。

105

宓妃迎于蘭渚。

宓妃迎接你在開遍蘭花的洲邊。

宓（fú）妃：傳說她是伏羲氏的女兒，淹死在洛水中，成了洛神。

106

弄玉吹笙，

弄玉為你吹笙，

弄玉吹笙：相傳秦穆公之女弄玉善吹笙，嫁與蕭史，蕭善吹箫，能作鳳鳴，後引來鳳凰，夫妻随鳳化仙飛去（見漢代劉向《列仙傳》及明代陳耀文《天中記》）。

107

寒簧擊敔。

寒簧為你擊敔；

寒簧：仙女名，偶因一笑下谪人間，後深海而複歸月府（見明代葉紹袁《午夢堂集·續窈聞記》）。洪升《長生殿》借為月中仙子。敔（yǔ）：古代的一種樂器，形狀如一隻伏着的老虎。

108

征嵩嶽之妃，

召來嵩嶽靈妃，

嵩嶽之妃：指靈妃。《舊唐書·禮儀志》：武則天臨朝時，“下制号嵩山為神嶽，尊嵩山神為天中王，夫人為靈妃”。韓愈《誰氏子》詩：“或雲欲學吹鳳笙，所慕靈妃媲蕭史。”可知靈妃也是善于吹笙的。

109

啟骊山之姥。

驚動骊山老母。

骊山之姥（mǔ）：《漢書·律曆志》中說殷周時有骊山女子為天子，才藝出衆，所以傳聞後世。到了唐宋以後，就傳為女仙，并尊稱為“姥”或“老母”。又《搜神記》中說有個神妪叫成夫人，好音樂，每聽到有人奏樂歌唱，便跳起舞來。所以李賀《李憑箜篌引》中有“夢入神山教神妪”的詩句。這裡可能是兼用兩事。

110

龜呈洛浦之靈，

靈龜象大禹治水時那樣背着書從洛水躍出，

“龜呈”句：古代傳說，夏禹治水，洛水中有神龜背着文書來獻給他（見《尚書·洪範》漢代孔安國傳）。又傳說黃帝東巡黃河，過洛水，黃河中的龍背了圖來獻，洛水中的烏龜背了書來獻，上面都是赤文篆字（見《漢書·五行志》正義引劉向說）。

111

獸作鹹池之舞。

百獸象聽到了堯舜的鹹池曲那樣群起跳舞。

“獸作”句：舜時，夔作樂，百獸都一起跳舞（見《史記·五帝本紀》）。鹹池，是堯的樂曲名，一說是黃帝的樂曲。

112

潛赤水兮龍吟，

潛伏在赤水中呵，龍在吟唱；

赤水：神話中的水名。

113

集珠林兮鳳翥。

栖息在珠林裡呵，鳳在飛翔。

珠林：神話中生長珠寶的樹林，也稱珠樹林、三株（又作“珠”）樹。傳說“樹如柏，葉皆為珠”（見《山海經》）。鳳翥（zhù）：鳳凰在飛翔。鳳集珠林，見《異苑》。

114

爰格爰誠，

恭敬虔誠就能感動神靈，

爰格爰誠：這種句法，在《詩經》等古籍中屢見，在多數情況下，“爰”隻能作連接兩個意義相近的詞的語助詞。格，在這裡是感動的意思，如“格于皇天”。

115

匪簠匪莒。

不必用祭器把門面裝潢。

匪簠（fǔ）匪筥（jǔ）：意謂祭在心誠，不在供品。匪，通“非”。簠、筥，古代祭祀和宴會用的盛糧食的器皿。

116

發轫乎霞城，

你從天上的霞城乘車動身，

發轫（rèn）：啟程，出發。轫，阻礙車輪轉動的木棍，車發動時須抽去。霞城：神話以為元始天尊居紫雲之閣，碧霞為城。後以碧霞城或霞城為神仙居處（見孫綽《遊天台山賦序》）。

117

還旌乎玄圃。

回到了昆侖山的玄圃仙境。

玄圃：亦作“縣圃”，神仙居處，傳說在昆侖山上。《離騷》：“朝發轫于蒼梧兮，夕餘至乎縣圃。”

118

既顯微而若通，

既像彼此可以交往那麼分明，

通：程乙本作“逋”，誤。

119

複氤氲而倏阻。

又忽然被青雲籠罩無法接近。

氤氲（yīn yūn）：煙雲籠罩。

120

離合兮煙雲，空蒙兮霧雨。塵霾斂兮星高，溪山麗兮月午。

人生離合呵，好比浮雲輕煙聚散不定，神靈缥缈呵，卻似薄霧細雨難以看清。塵埃陰霾已經消散呵，明星高懸；溪光山色多麼美麗呵，月到中天。

121

何心意之忡忡，

為什麼我的心如此煩亂不安？

忡忡：憂愁的樣子。

122

若寤寐之栩栩？餘乃欷歔怅望，泣涕彷徨。

仿佛是夢中景象在眼前展現。于是我慨然歎息，怅然四望，流淚哭泣，留連彷徨。

欷歔（xī xū）：歎息聲，抽咽聲。

123

人語兮寂曆，天籁兮篔筜。

人們呵，早已進入夢鄉；竹林呵，奏起天然樂章。

天籁：自然界中發出的各種聲響。篔筜（yún dāng）：一種長節的竹子。

124

鳥驚散而飛，魚唼喋以響。

隻見那受驚的鳥兒四處飛散，隻聽得水面上魚兒喋喋作響。

唼喋（shà zhá）：水鳥或水面上魚兒争食的聲音。

125

志哀兮是禱，成禮兮期祥。

我寫下内心的悲哀呵，作為祈禱，舉行這祭奠的儀式呵，期望吉祥。

126

嗚呼哀哉！尚飨！

悲痛呵，請來将此香茗一嘗

尚飨（xiǎng）：古時祭文中的固定詞，意謂望死者前來享用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