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遠記得三十年前的大年夜裡,我爹提着十斤肥豬肉,面無表情地跨入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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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能稱為那是“門”吧,兩塊木闆閉上後留下的縫隙比木闆都大。沉默的北風堂而皇之穿堂過屋。不冷,一點也不冷,沒聲,什麼呼嘯、凄厲、怒号等詞在那時派不上用場。也許我肚子餓得已然不覺得冷,隻想找些東西把它填滿。我張開嘴“呼呼”往下吞風,過一小會兒,覺得那風在肚子裡變成幾個饅頭的模樣,才好受點。
土牆上糊着的報紙大而刺眼,早被煙熏得字迹不清。斑駁的舊漬化為各種形狀:西牆左數二尺,一塊長條形的污漬粗細均勻,在我看來那是根甘蔗,恰好報紙上開了一條細縫,露出土黃色的牆,窸窸窣窣地掉下土來,像啃過的甘蔗屑;往右看,一塊痕迹下粗上細,如同渾圓的苞米棒子,顔色黑黃黑黃的,肯定是火候太大烤焦了;向上還有一塊痕迹就是豬頭的模樣,兩隻耳朵耷下來……我打量半天,在它正中間捅了倆洞,貼上去似乎就能聽到“哼哧哼哧”的豬喘氣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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燒水。水翻花了嗎?沒有。過一眨眼的工夫。翻花了嗎?翻了。我們對視了兩眼,知道他的意思了。他眼裡也翻起了花,淚花。下肉!
鹽?鹽!沒有了,家裡沒鹽了。鹽、醬、醬油、醋、辣椒面兒,凡是能調味的全找不見。我爹笑笑,随手抹了一把眼淚甩進鍋裡,他的意思我明白:借點味吧。
幾乎塞滿一整個白色搪瓷臉盆的豬肉端到桌子上,卻連點兒熱乎氣也見不着。沒有筷子,沒有碗。我想擡手抓可又動不了,擡頭隻看到我爹兩片嘴唇上碰下,下碰上,就在心底聽到他告訴我一個字:
吃!
他在說:吃!伢子,往死裡吃!今兒晚上吃的肉,比你從生下來到現在吃的肉都多。這個夜裡黑得啥都不剩,這個家裡窮得啥也沒有——現在隻有這盆肉。
盆裡的油水比老舊的燈泡還黃得锃亮,是肥豬肉啊!家裡有多久沒嘗過肉味我記不清。兩手抓起一大塊肉就像抓起一塊木頭,絲毫沒覺得燙。吃到嘴裡不膩不柴,綿軟合口,香!
我的嘴變成了上了發條的自鳴鐘,掄圓了腮幫子嚼着、嚼着,門外那台老掉牙的自行車的輪圈也一直轉着、轉着,不知什麼時候停下。
爹,你呢?我扭頭,爹不見了;肉呢?
我回頭,肉不見了。
那是三十年前的大年夜,我十歲。
後來我總跟我爹說起那時的事情,那個關于豬肉的故事。
我說:“爹,你記不記得小時候家裡特别窮,過年都吃不上一回肉。我饞得不行。有一年說好吃肉你沒買回來,我賭氣跑到屋裡睡覺,夢見你提了十斤肥豬肉回來,十斤!我在夢裡吃得那叫一個香。等醒了,被套咬破了,滿嘴棉花——那棉花咋還是鹹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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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笑笑,沒說話。我知道我在夢裡見到他真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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