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東海
我認為詩人楊健鷹的長詩《青銅平原》,是站在川蜀四千年曆史文化背景的經緯度上在在作史詩的叙事與言說,長詩擁有一個巨大的時間與空間概念,它所叙述的主題是青銅,言說者也是青銅。那波瀾壯闊的史詩故事的主角就是川西平原的青銅。也就是說,史詩《青銅平原》所講述的,就是青銅在川西平原的曆史英雄故事。史詩的開頭就開闊雄渾地向讀者展現了青銅平原的曆史底蘊:
我行走在神話的邊緣
我看見古老的傳說
正一層一層地風化剝落
我行走在宇宙的邊緣
我看見天空中的星
正在刺穿夜色,成為頭頂
光芒四射的文字
這些腳印之下的泥土
在一個個靈魂的澆鑄下
沉積得像青銅一般
并被撫摸出了精神的光亮
古蜀國的蠶叢和魚凫,至今依然是一個神話的傳說。我們沒有更多的史料佐證,但我們一直在尋找和挖掘。三星堆遺址、金沙遺址的發掘,我們有大量的青銅器及其他文物佐證川蜀的曆史,但在三星堆和金沙遺址裡我們沒有發掘出文字。川蜀的遠古文化,一直考驗着我們考古學家的耐性。大面積的青銅文化在川西平原發現和發掘,這讓我們為之振奮和自豪,但我們需要更多的曆史遺迹來說明古蜀的曆史。考古學家和史學家在不斷的努力中,我們的詩人沒有觀望和徘徊。四川成都詩人楊健鷹以宏大的氣魄,深刻的筆觸,走進了青銅平原,以詩人的視角,文化的底蘊,以史詩的結構在叙事和言說川蜀的青銅故事,這讓我們今天的詩壇為之一振。在序詩部分的第一詩節,詩人向我們表白了自己的心願:從川蜀神話的邊緣,從宇宙吧邊緣,從腳印下泥土埋沒的青銅靈魂的邊緣,來叙事與言說我們青銅史詩的故事。
史詩《青銅平原》的第一章《平原葬禮》,以青銅為墓主,叙事與言說着川西平原的遠古葬俗。
我的神,住在樹上
天空中玄鳥飛翔
西邊有若木
東邊有扶桑
建木居中央
蜀犬吠都廣
……
—— 《巫歌》
《巫歌》像佛經裡的偈語,是本章詩歌的楔子。而詩人在《青銅平原》每一章的起首,都以一節偈語來領起整章詩歌,像一部經書的唱頌詞,也像一部樂章的過門,讓史詩既有結構上的莊嚴感,又有章節上的自然銜接性。而作為第一章的《平原葬禮》,詩人讓青銅以第一人稱的身份進行叙事與言說:
青銅,透出光亮的時候
一隻大紅公雞,站立在
沒有上漆的棺木上
棺木裡,是已經死去的平原
無邊的視野,裹上了白布
剛伴過婚禮的唢呐
又吹起葬禮的曲子
每一個吹奏者,都指法娴熟
生命在同一個音孔中
被壓制成高低不同的音階
時間的眼神,如藥丸
可以擊碎一切挂在天上的希望
命運被洞穿,薄如窗紙
史詩從死亡的葬禮開始,青銅叙事,青銅說話。這是川西平原的葬俗,也是中國古蜀文化的内容:“一隻大紅公雞,站立在/沒有上漆的棺木上/棺木裡,是已經死去的平原/無邊的視野,裹上了白布”。詩人将青銅平原的文化曆史,從嚴肅、莊重的葬禮開始,從一聲唢呐的悲涼開始。川西平原的早晨,微光初起,葬禮的儀式,在莊嚴的行進。我感到詩人楊健鷹特意将一部史詩的首章從葬禮儀式開始的用意:他是想以此來還原川西平原最初的文化生态。因為婚葬習俗是部族和民族最原始的标本,詩人抓住文化的底色,讓川西平原的曆史,徐徐地展開。詩人通過對喪葬儀式的長篇叙事與言說,告訴了我們一個原始的川西:
隻有青銅的平原知道
所有的逝者,都是活着的
它們都在泥土之下,是泥土的金屬
它們都在金屬之上,是鐘鼎的回聲
隻有青銅的平原知道
這紅雞刀頭,是活着的
它會在明天的草垛上,引吭高歌
再一次鳴啼出,氣勢磅礴的太陽
詩人在本章的結尾處,以一首《和歌》的方式結束了叙事與言說,這具有哲學思考和詩意的想象,既是高度的概括,又是詩人無窮的暢想:
我的手是草木根須
它能在泥土的背面
撫摸到命運的底圖
詩人楊健鷹在《青銅平原》的第二章《遙遠的喊魂》中,以玄鳥栖神樹,東為扶桑,西為若木,建木居中央的偈語把我們帶入三星堆的神鳥神樹的曆史話語中:
我的神,住在樹上
天空中玄鳥飛翔
西邊有若木
東邊有扶桑
建木居中央
蜀犬吠都廣
……
—— 《巫歌》
我國遠古奇書《山海經》中描述了十天幹日的十日太陽曆法的緣由:扶桑樹上有十個太陽,每個太陽的中央有個金烏,其中九個在樹上歇息,一個在天空中(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一歲實際為365天,缺的5天,女娲用五色石補(女娲補天),這就是十日太陽曆的緣由,女娲、伏羲、神農三皇,為華夏子民在黑暗的曆史中點亮了農耕文明的指路明燈。
那麼華夏先祖是如何用扶桑、建木、若木和金烏來觀測太陽活動的規律,而創立十日太陽曆法的呢?
首先,在東西方向選擇兩棵樹,東邊的叫扶桑,西邊的叫若木,在扶桑和若木的中央樹立一根建木,當太陽運行到午時,觀測建木的影子長度,長度最長之日為冬至日,長度最短為夏至日,這就是二至(冬至和夏至);然後羲和站在中央建木的位置,在冬至日旦時朝東方觀測,記下太陽在扶桑樹升起的位置(東南方),在該位置固定一個金烏鳥(風信,同時可以測定季風的風向),在黃昏的時候,看太陽落下時在西方的若木落下的位置(西南方)。
而三星堆的銅樹樹枝上的九隻鳥,就是表示九個太陽在神樹上歇息,還有一個太陽在天上,這兩棵銅樹會不會就是古代神話中的扶桑和若木呢?三星堆兩株大銅樹的樹枝有明顯的差别,一棵銅樹的樹枝好似桑樹,一顆樹枝好像柳樹。而在神話傳說中,東方的扶桑是桑樹,西方的若木又名“細柳”,其形态應當是柳樹。長沙馬王堆一号漢墓帛畫也有扶桑樹、太陽和金烏。三星堆這兩棵銅樹在很多細節上都與神話中的扶桑和若木相似,它們應該是《山海經》中描繪的一株是象征東極的扶桑,一株是象征西極的若木。神樹和玄鳥的故事,把我們帶入三星堆文化的聯想。詩人通過第二章的《巫歌》即偈語,既将我們引入了三星堆的青銅文化,又為我們還原了華夏先祖創立的十日太陽曆法。我們不能忽視詩人《巫歌》偈語的作用與意義。而正文則是以青銅的言說與叙事為我們展開了川西平原的曆史風貌:
在大霧彌漫的原野上
是誰,在發出長長的呼喚
是誰,在反複着我最初的名字
将我撕破的魂魄一一喚回
又像珠鍊那樣,一針一線地
串起我那散落于地的骸骨
在一個個挖開的墳地上
我試着面對自己的心靈說話
我試着面對滿地的瓷片說話
在那些鋒利的刃角上
感受着泥土深處承受的疼痛
揀金人的手指,已被推土機取代
被輾壓成齑粉的靈魂,無家可歸
這就是青銅的诘問,也是青銅的回答。曆史喚回了青銅的魂魄,曆史一針一線地串起了青銅的骸骨。但我來自哪裡?我又去了何方?青銅不知,我們今天依然不知。詩人的嗅覺和筆觸,一直深入到了曆史的深處。這種曆史文化的挖掘和反思,讓史詩的情節與故事,一步步深入。于是,詩人說:“我看見我的魂魄,在地上遊蕩”;“我看見我的魂魄,在天空遊蕩”。史詩為言說提供了廣闊的場域;言說為史詩的叙事提供了途徑與出口。整個川西平原的遠古情懷,在打開的曆史畫面中呈現,在挖掘的遺迹裡說話。遙遠的呐喊,從挖掘的青銅裡喊出。
詩人在史詩的第三章中,安排和構造了一個《泥土老家》的篇章。我們最早的生命哲學就說:一切生命來自于土,也最終歸于土。泥土,是我們一切生命的老家。
我在想,詩人楊健鷹一定是一個走過了千山萬水的人,他的人生閱曆擴闊而深厚;同時他還是一個認真讀書,博覽群書的人。他的長詩《青銅平原》向我們洩露了一切。在史詩大量的叙事與言說中,詩人用豐富的閱曆與深厚的學識,诠釋了川西平原的曆史文化與民間生活。這種文學的曆史還原,讓叙事與言說都有了恰如其分的作用。譬如:
有誰,能在一聲雞啼中
聽出大平原的孤寂和溫暖
有誰,能在一聲雞啼中
聽出油燈隐約于犬吠之間
聽出半夜野貓偷雞的驚悚
聽出晨霧鐵鋤磕石的脆響
聽出黃昏裡的爐火,舔過了竈門
舔過了,開水暴濺的鐵鍋邊緣
那隻一直剁砍着豬草的砧闆
能将夜色敲打出木铎的神性
那方洗衣洗菜、淘豬草的橋石
能被菜刀、彎刀磨成了一勾新月
日子像硬币一樣,投放在清涼的水面
就會回蕩出,一個接着一個的旋渦
這是對曆史的還原,也是對生活的還原。史詩中的這種叙事與言說,讓生活回到了遠古,讓曆史再現了先祖。其實史詩的意義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讓我們赓續先人的文化,銘記先祖的功業。青銅,在川西平原像一把鋤頭,刨開了川蜀泥土下的黃金。這是先祖的墳頭,這是先祖的耕地,泥土下一曆曆的往事,一幕幕的生活,都是我們想要知曉的秘密。因此詩人寫道:
那些蒲葵扇下的夢呓,到秋天
就成了牆角無法捕捉的蟋蟀
那些隐隐約約的竹林村落啊
柔軟得,像一隻隻蘆花做成的枕頭
每一隻,都能讓人酣睡如泥
每一隻,都能讓人驚醒如呓
每一隻,都能浸出泉水的涼意
一滴一滴,濕了母親的針腳
古諺語說:水不洗水,塵不染塵。而泥土下的曆史,就是我們遠古的老家。幾千年來,我們都是從泥土中刨食生活,在泥土中行走人生。泥土是我們的來處,也是我們的歸宿。詩人艾青說:“我為什麼會滿含熱淚?因為我對這片土地愛的深沉。”泥土下的青銅,凝聚了我們先祖無窮的智慧和勤勞的汗水。
詩人的腳步從川西平原的泥土,踏入川西平原的河流。史詩的第四章《臨水如影》,将我們帶入在水一方的世界。
那遠古的水啊
是用女巫和青銅澆鑄的神性
它無邊的柔軟中
都帶着爐火的硬度
有一些河流
是隻有仰望才能看見的
它們已在天空上永恒
它們的流向,是靈魂出竅的維度
詩人在《臨水如影》的詩章中将水與青銅的内在關系揭示為:那遠古柔軟的水,是女巫和青銅澆鑄出的神性,它帶着爐火的硬度,它們流向了天空,擁有靈魂出竅的維度。而青銅,是川西平原的子嗣,是西川河水的兒子。岷江、沱江、青衣江、馬牧河都在閃現着川西平原青銅的靈魂。那濤濤的河水,映現着先祖手持青銅的影子。由是,詩人在此章的開始,就寫下這樣的詩句:
誰能在河水之中
洗掉自己的倒影
誰能在幹枯的河床中
打撈起沉沒的落日
這是詩人的疑問,也是詩人力圖在長詩中回答的問題。我們映入河水的倒影怎樣才能像膠片的底闆,被河水洗出?我們幹枯在河床上的落日,靠誰才能在歲月中打撈上岸?三星堆的發掘,金沙遺址的發掘,那些青銅巨人,那些青銅面罩,那些神獸、神鳥、神樹、玉璧、玉璋、玉琮,都在為我們的疑問做着一個個不盡的答案。
《蜀犬、親家母》成為長詩第五的主題,而詩人的切入點是蜀人的秉性。蜀人與蜀犬有着相同的秉性,那就是“忠勇剛烈”。“天狗食月/蜀犬吠日”,蜀犬忠誠于家人,剛烈于外敵。詩人為了表達這種思緒,用層層遞進的方式,言說着蜀犬忠勇剛烈的秉性:
誰的利齒,能與天相向
誰的血性,會破了蒼穹
用天下未亂蜀先亂的泥土
燒制出來的陶器碎片
哪一片撿起來
不會帶有兵鋒
哪一片握在手上
不可以劃破夜空
這蜀地的陽剛
都是可以點火燃燒的
都是可以表達紅色的
藏在瘦小的體骼中
如同,一把入了刀鞘的利刃
看那些火辣辣的性情
一隻一隻地挂在門前
哪一隻,都有着川椒的燥性
這些從泥土中,生長出來的靈物
一生,都像是土地神一樣
忠勇地看護着身邊的泥土
長詩這樣的言說,讓史詩的叙事有了激情和生動的故事情節。蜀地泥土燒制的陶片,撿起一片,就有兵鋒的力度;蜀地陽剛之氣燃燒的骨頭,在體格裡都是進出刀鞘的利刃。而蜀犬的硬度,隻有青銅知道;蜀犬的目光,隻有青銅懂得。蜀犬與川蜀的親家母又都有着一樣的脾性和秉性。于是詩人說:
川西平原
有兩件東西,最該封神
最該做成泥塑
最該燒成陶俑
最該鑄成青銅神像
一件,是蜀犬
一件,是親家母
親家母,是平原上真正的大神
地位相當于女娲娘娘
蜀犬,是平原上最好的門神
體型瘦小,性情剛猛,如同哮天犬
親家母和蜀犬,其實是一個類别
都是為看家護院而生的最猛兇獸
詩人抓住川西平原民俗的特點和本質,将蜀犬與親家母做了極為生動的對比刻畫:親家母出行,“總是要梳着菜油抹過的頭發/總是要别着自己出嫁時的銀簪玉簪”,“管理着大平原上,所有的人情往來,紅事白事”;“蜀犬,是讓親家母/最有安全感的親人/蜀犬的耳朵,警豎在院外/蜀犬的尾巴,搖晃在家中”。這是從蜀犬與親家母共性的品質中言說川西平原的品格。詩歌,以生動感人的形象,為我們樹立起青銅平原的秉性。但這需要詩人寬厚的知識積累和深刻的理性思考。第六章的《金蠶之旅》,詩人将古蜀國的先祖蠶叢作為主題,從蠶蟲桑植,到蠶繭吐絲,金蠶之旅,讓我們看到青銅給我們佐證的曆史神話,于是青銅的形象,在川西平原鮮活亮麗。
一條純金的蠶
爬行在玻璃櫃裡
它将一條蜀道
拉長成為星軌的弧度
我的腳印,是古桑的根系
它曾一次次掠過大漠
在層層的砂礫之下
觸摸那些上古的彩繪
我看見天上姑娘,身材曼妙
我看見地上的雪山,将時間結成晶體
有五星,出了東方
有花瓣,撒落如雨
真是,三星堆裡一條純金的蠶,将一條蜀道拉長成了川西平原的曆史;一棵古桑的根系,彩繪出古蜀國遙遠的家園。詩人在思考,詩人也在感歎。蠶叢和魚凫,被金蠶從曆史的神話裡牽引出來,成為史詩叙事與言說的重要角色。一千多年前,李白就在詩中暢想着古蜀國的先祖蠶叢和魚凫,三星堆挖掘出的金蠶,讓世人大為驚歎。絲綢之路,古蜀國的蠶叢,曾為這天路缫出多少精美的絲綢啊?詩人楊健鷹不無感歎地發問:
在川西平原的枝條上
還有哪一種昆蟲
可以像蠶那樣造化成神
可以像蠶那樣光亮成綢
可以像蠶那樣濯洗成錦
可以像蠶那樣榮耀成市
還有那一種昆蟲
可以像蠶那樣,讓蜀人立了神位
年年歲歲,焚香祭拜呢
蠶叢,作為古蜀的先祖蠶神,幾千年來一直被蜀人傳唱和敬奉。蠶絲成绫,金蠶作為蜀人的神祇,在三星堆的青銅文化裡閃爍光輝。但古蜀國的隕落,是在何年?古蜀國隕落的原因又是什麼?我們至今無從知道。我們隻是從神話裡聽到了蠶叢、魚凫的故事,我們沒有從文字和考古中看到他們的身影。一隻金蠶,隻是向我們閃現了蠶叢的身影,沒有向我們說出什麼。詩人三問青銅:
誰在将自己的故國
一次次掩埋在泥土之中
誰在将自己的城市
一次次刺繡在絹綢之上
誰在用一條清澈的河流
日日夜夜濯洗自己的靈魂
金蠶、神樹聽到了嗎?詩人的反思和诘問,讓曆史凝重了起來。青銅的叙事與言說,會告訴我們什麼?三星堆在繼續挖掘,青銅在繼續說話,曆史在繼續延伸。我們的疑問還在繼續。但在以後的曆史中,還會有一位詩人站在西川平原面對青銅書寫一部曆史的長詩嗎?《河源之上》作為史詩的第七章,向我們推出了魚凫的過往。這是川蜀古蜀國的源頭,河源之上,是古蜀國國王魚凫的地旺,是魚凫子民安放罾籠的地方。
老人啊,昨夜安放的罾籠呢
是否到了該去取魚的時候了
牧童啊,清晨喂飽的耕牛
是否到了吹着麥笛,回家吃飯的時候了
該讓上午的河源,重新回到安靜的時光了
生活在古蜀國的人民,結網捕魚,耕地種糧。安逸的生活,在巴蜀平原漁歌晚唱。河源之上,有魚凫凝望;河源之下,有漁民下網。從蠶叢到魚凫,古蜀國的故事,一直在民間神話般傳唱,也像神鳥一樣飛翔。三星堆裡的那隻青銅神鳥,是魚凫嗎?因此詩人寫道:
我的河源啊,是天上下來的
在我的體内,有河石如卵
在我的體内,有巨鳥如雲
每一枚石頭的内心,都在孵化着
都帶有金沙
都帶有羽毛
都帶有神鳥的翅膀
每一枚石頭的内心,都帶有
億萬年洪荒的胸襟鋪成
一望無盡的智慧
在鱗潛羽翔
我們在詩中看到,傳說中的古蜀國國王魚凫,中國遠古曆史文化的先祖,在青銅平原上巍然屹立,那“一望無盡的智慧/在鱗潛羽翔”。史詩的叙事與言說,在詩人的筆下,波瀾起伏。史詩的英雄主人公蠶叢與魚凫,在一行行一節節的詩句中熠熠生輝。這裡沒有世界最早的史詩古巴比倫的《吉爾伽美什》裡那樣的善惡紛争;沒有《荷馬史詩》中阿加門農、阿基留斯那艱辛的遠征,也沒有古印度史詩部族、王國的征伐。《青銅平原》以曆史的發掘與遠古的傳說為線索,以青銅的名義,向我們叙事和言說着蠶叢與魚凫的先祖故事,這也是在再現和還原曆史,《青銅平原》在擔當文學與曆史的重任。
《河水道場》作為第八章的主題,詩人是想從流逝的水中打撈出青銅的碎片,從水神的道場裡找到青銅的記憶。“西邊有若木/東邊有扶桑/建木居中央”,青銅,在川西平原的河邊,河神,在河水的道場靜洗着時光,也靜洗着青銅。河水中閃現着我們先祖的名字。那明明滅滅的河燈,那映映現現的文字,在河源上言說。隻有青銅,把文字書寫在了水面;隻有青銅,才能将曆史的影子打撈上岸。
誰能将文字
寫在水面上
并一盞一盞地點燃
成為閃閃爍爍的河燈
誰能将水中的影子
一個一個的打撈上來
将它們投送在天空
成為明明滅滅的前世今生
······
神啊,現在就讓我
像青銅的殘片那樣
一塊一塊地,将它們尋找回來
并将它們,一一拼接成型
所有的影子,都是光的骨頭
所有的光,都是靈魂所賜
詩人面對河水的道場,面對青銅的面具,在抒情和歌唱。對于川西平原的深厚感情,對于青銅面具的震驚與喟歎,詩人的内心激蕩、豪邁。敬畏先祖,敬畏曆史,敬畏青銅的平原。詩人發出了深深的感歎:
在青銅的光澤中
我看見自己,在河水上講道
在千山千江走出的紋理
都成了手心握着的丘壑
那崖壁掀起的袈裟上,羅漢畢現
每一個石龛,都有光亮透出岩層
我的真佛,就坐在山上
他的每一道衣折,都是鐵鑽留下的鑿痕
都是入石三尺
都有苔痕泛綠
在此章中,這兩段詩行,讓我格外的驚訝:
“在千山千江走出的紋理/都成了手心握着的丘壑/那崖壁掀起的袈裟上,羅漢畢現”;“我的真佛,就坐在山上/他的每一道衣折,都是鐵鑽留下的鑿痕”。詩人對西川平原的山水理解的透徹,對這片大地,包含了深情。詩人的叙事與言說,拿得起,放得下。這是長詩的難度,也是詩人駕馭長詩的制高點。山水人文,有山才有水;有水才有人;有人才有了青銅、文化和曆史。所以詩人将詩歌的筆觸爬升到了蜀山。下面我們來解讀史詩的第九章《蜀山之冠》。詩人說:
有一種高度,隻有心靈可以企及
在翅膀和目光無法到達的地方
蜀山将它連綿的峰巒,托附在神話之上
是的,隻有蜀山将蠶叢與魚凫,從河源之上,托付給了神話。将青銅的光芒,朗照在了大地。岷山、湔山、章山和崃山;大渡河、雅砻江、金沙江、岷江、沱江和青衣江。蜀山托舉着川西平原的靈魂;蜀水流淌着川西平原的血脈。青銅凝聚着蜀山的靈魂,吸附着蜀水的精華。
在所有的山中
隻有蜀山可以飛翔
從神話到圖騰
從圖騰到傳說
從傳說到文字
從香爐到神龛
從神龛到佛龛
莊嚴的寺廟和坍塌的宗祠
每一個風化的石片上
都有神性的穿越
都有銀河的沙塵
每一片鮮亮的樹葉上
都有靈魂星光
都有宇宙浩瀚
都有十個太陽,西落東升
所謂的一脈傳承,就是文化的傳承。文化的傳承就是大地上的山、水、生靈、人類所形成的人文世界。而在川西平原,青銅把這一脈相傳的文化表現到了極緻。一座座青山,孕育了一條條河流,一條條河流養育了一方方人家。山是父親,水是母親,從而生養了千千萬萬的子民。青銅作為禮器,在家國的大事中主事。鼎、鬲、甗、簋、簠、盨、敦、豆;爵、觯、觥、尊、卣、壺、斝、罍、觚;盤、匜,還有青銅編鐘,無論是物質生活的容器,還是精神生活的法器,青銅都在我們人類的生活中,都扮演者舉足輕重的作用,而三星堆的青銅面具、青銅神樹、青銅神鳥、青銅冠等都讓青銅在川西平原,在蜀山蜀水中雄踞鳌頭。
第十章《骨笛西鳴》是詩人在三星堆文化裡看到的陶罐而引發的思索:
誰能讀懂
這石片累累的雕樓呢
誰能讀懂
這刀痕累累的核桃樹呢
誰能讀懂
這翼展如風的玉米林呢
誰能讀懂
這殷紅如血的紅櫻桃呢
誰能讀懂
這墓穴中生者死者的寄托呢
要把所有的日子
做成三隻雙耳罐來供奉
一隻,裝着糧食
一隻,裝着錢币
一隻,裝着靈魂
是啊,這三隻雙耳罐為川西平原的蜀民首先裝下一年的糧食,其次裝下一年收獲的錢币,最後得裝下他們奔走的靈魂。物質與精神,都得有安居的家園,都得有盛放的容器。陶器,作為考古發掘的重要文物,作為彰顯人類文化的最早标本,三隻雙耳罐既是三星堆文化的重要元素,也的鳴響三星堆文化的骨笛。
風,吹過我的骨頭
吹過川西高原的幹旱河谷地帶
吹過衆神遷徙的走廊
而我是它的随行者
在衆神的手上
我就是一支骨笛
一次一次地,将心掏空了
一次一次地,感知着
峽谷中的那些靈魂
在對着自己的身體
在完成它們悠揚的告别
如今,那七隻神指觸碰的音孔
就挂在天上
成為了北鬥
詩人寫到這裡,有一種悲壯感。被掏空的陶器,像大地的骨頭,被風吹成一支響徹大地的骨笛,“就挂在天上/成為了北鬥”。那是峽谷中的靈魂,在向自己做着悠揚的告别。青銅平原上的陶器,與青銅有着兄弟姐妹的關系,它跻身在三星堆裡,像青銅一樣,也發出嗚嗚的鳴響。
十一章《玉的祭獻》将中國古代的玉文化,從三星堆裡析出作為專項的叙述和分析。首先我國古人将玉,作為君子的化身,形容玉有五德,即仁、義、智、勇、潔這五個方面。玉的這五大物理特征與君子的為人處的行為結合起來,就成為君子做人的五大品德。其次,我國古人對玉還有五大說法。一是萬物主宰說。玉能代表天地四方的神靈和人間的帝王,能夠增進神與人之間的感情交流,傳達上天的意志,是天地宇宙和人間禍福的主宰,這種說法大緻是在新石器時期遠古時期的文化形成的。我們的祖先在舊石器時期就在石器的切削器和打磨器中,發現有一種礦石在琢磨以後會更加堅硬溫潤,在佩戴的過程中能與普通山石區别,這是天地神靈賜予的寶物,成為拜神祈福溝通神靈的一種器物。二是天地精華說。玉石是天地萬物精華凝聚所成,具有神奇的力量,具備着某些特定的神奇功能和作用。三是玉器是君子的化身。孔子和孟子用玉石的品性來代表君子的為人品性,這成為中國玉文化中非常重要的理論依據。四是辟邪除祟說。這種說法認為玉石具有一些超自然的力量,人們佩戴玉石可以增加抵禦邪氣侵擾的能力。玉能辟邪能除祟,所以古人佩戴玉器一方面是彰顯身份,一方面是辟邪降妖,保障平安五是延年益壽說。
一隻巨大的玉璋上
我看見山神與巫師
我看見那些懷璧的人
他們的生命都音韻铿锵
我看見那些通天的文字
它們的光芒,浩如星雲
我前世存放的骨頭
在蜀山的石縫間生長着
它們,純粹得如同蓮藕一般
遠處的雪峰,懸浮在空中
每一尊,都心如蓮花
這大地的自性與慧根
在遠古的時光中,守身如玉
三星堆巨大的玉壁、玉璋、玉琮是中國遠古玉文化的沿襲和遵從。三星堆的先祖們在祭祖祭天時,也是以玉璋、玉琮與神靈萬物溝通的。
中國人對玉石的鐘愛,從而發展出一個優秀而古老的玉文化。中國的玉器在中國曆史文化進程中承擔起禮樂,儀仗,喪葬,配飾的重要工具。玉的禮器作用與意義,幾千年來都不改變。因此,我們在詩人長詩的十一章《玉的祭獻》中清楚地看到了這些。就如本章最後一節的言說:
有一種祭獻,孤寂如星月
有一種祭獻,清冷如寒冰
它們在生與死之外守護着信仰
它們以玉石的方式托附了靈魂
記得《詩經·商頌·玄鳥》雲:“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湯,正域彼四方。”我想問:殷商之祖的玄鳥,與三星堆的玄鳥有關聯嗎?三星堆的神鳥在三星堆文化裡擁有極為重要的地位。金箔神鳥,青銅神鳥,一次次昭示玄鳥的意義。那個生商的玄鳥,那個殷墟裡的司母戊青銅大方鼎與三星堆裡的玄鳥和青銅器有關聯嗎?詩人楊健鷹在長詩的第十二章《玄鳥飛翔》裡對三星堆的玄鳥,做了如是言說:
沒有誰,比一隻烏鴉更靠近黑夜
沒有誰,比一隻烏鴉更靠近黎明
我是黑色的思想,在天地之間劃過一根墨線
将晝與夜,像蘋果那樣,切出一條淌血的刀口
這将大地,分為晝夜的是玄鳥嗎?神鳥栖居在神樹上,神鳥飛翔在天空中。三星堆巨大的青銅神樹,栖居着劃開晝夜的玄鳥。玄鳥飛翔,它帶着先祖的夙願。玄鳥也許還有更深的圖騰意象。《詩經·商頌·玄鳥》的詩裡,已昭告了這些。
誰在借用一個神話
去為明天的宇宙開啟源頭
誰在借用一道光芒
去讓未來的種子破土萌芽
在生命與宇宙的交點上
要像秤杆那樣,标注好自己的星位
标注好今生的起點和終點
在世界古老得還沒有文字之前
我以一個太陽的指印,為天空破題
······
我看見天空中玄鳥飛翔
它們的背上,馱着燃燒的名字
這是一場曠世持久的審判和示衆
天空之中,枝葉如炬
太陽,是永恒的罪人
長着翅膀的果實,光芒萬丈
詩人在詩中,以神話為光,以玄鳥破題。在太陽的烈日下,玄鳥背負着燃燒的名字。這種詩人的抒情,讓玄鳥詩意的飛翔在川西平原的天空。詩人在問:“誰在借用一個神話/去為明天的宇宙開啟源頭/誰在借用一道光芒/去讓未來的種子破土萌芽”?那就是玄鳥,三星堆的太陽神鳥栖居青銅樹上,其中一号大神樹高達3.96米,樹幹殘高3.84米。有三層枝葉,每層有三根樹枝,樹枝的花果或上翹,或下垂。三根上翹樹枝的花果上都站立着一隻鳥,鳥共九隻(即太陽神鳥)。太陽神鳥金飾外徑12.5厘米,内徑5.29厘米。整器呈圓形,器身極薄。圖案采用镂空方式表現,分内外兩層,内層為一圓圈,周圍等距分布有十二條旋轉的齒狀光芒;外層圖案圍繞在内層圖案周圍,由四隻相同的逆時針飛行的鳥組成。四隻鳥首足前後相接,朝同一方向飛行,與内層漩渦旋轉方向相反。整個圖案似一幅現代剪紙作品,線條簡練流暢,極富韻律,充滿強烈的動感,富有極強的象征意義和極大的想象空間,它生動的再現了遠古人類“金烏負日”的神話傳說故事,四隻神鳥圍繞着旋轉的太陽飛翔,周而複始,循環往複,生生不息,體現了遠古人類對太陽及鳥的強烈崇拜,表達了古蜀人對生命和運動的讴歌。
1986年,中國考古
讓我持杖而立
握了王權與神權
讓我持己而立
握了公平與正義
讓我持心而立
握了生殺與予奪
金杖,王權的代表,神威的象征。這說明三星堆先民社會制度的完善與嚴整。這是我國發掘的最早的黃金權杖。在六千年前的古埃及,在古印度,都有王權權杖的象征與儀式。三星堆的金權杖,顯示了王權的尊貴和神聖。生殺予奪,公平正義,都在王權的權杖之中。詩人的叙事與言說仍在進行:
在宇宙的中心點上
我就是一隻定海的神針
以充盈的精氣直達蒼穹
以蒼穹的能量鎮鎖天地
這一柄金杖如法度
鎮獸鎮怪,鎮惡鎮邪
鎮水鎮火,鎮災鎮疫
鎮魔鎮妖,鎮心鎮己
除了大地的王者
還有誰,可以承受這黃金之重
在詩人眼裡,三星堆的金杖是定海神針,的法度,是鎮妖塔。在西方社會,從古至今,權杖也是政治制度與理念的重要組成部分。從三星堆的青銅面具、青銅神樹,到金杖、金鳥、金冠,詩人給我們展現了三星堆政治制度和文化的概貌與本質。奴隸制的王權政治。詩中還說到:
我看見遠古的王,持杖而立他要以他的君權,匡正天下
這也許是三星堆文化或古蜀國王的政治抱負。問題是三星堆文化到今天挖掘出的隻有青銅、金鳥金箔、金杖、玉璧、玉璋、玉琮、象牙等,至今沒有發掘出文字。而古蜀國到今天傳說的蠶叢玉魚凫,也隻是傳說,也沒有古蜀國的文字。這就給古蜀國和三星堆文化的考證帶來了許多困難。但金杖是王權與神權的象征,這是無疑的。詩中繼續寫道:
我正持杖而立
我是真正的王
我看見自己的靈魂
在一條大河的河水中,溯流而上
它用一條魚,讓我讀出
我的重生,我的死亡
它以一支箭簇,讓我讀出
我的柔韌,我的鋒芒
如果說長詩前十三章,詩人給我們的叙事與言說都是具象的,或是葬禮、或是泥土、或是河源和金蠶、玄鳥、金杖,而作為十四章的《天地祭坑》,詩人則給我們把鏡頭推向了一個巨大的群體空間祭天祭地的“天地祭坑”。我們今天在北京還可以開到我們宏偉的天壇與地壇。詩人在《天地祭坑》裡述說了這八種形式的天地祭祀:
第一:
請收下我的身體
讓我以獸骨的方式,接近神明
第二:
請收下我的身體
讓我以大樹的方式,接近神明
以楠木、桤木、紅楓和香樟木的造型
第三:
請收下我的身體
讓我以土陶的姿态,接近神明
第四:
請收下我的身體
讓我以石頭的方式,接近神明
讓我以石锛、石斧、石杵、石磨
第五:
請收下我的身體
讓我以美玉的方式,親近神明
讓我以玉戈、玉璋、玉璧、玉琮
第六:
請收下我的身體
讓我以青銅的方式,接近神明
以青銅的面具、青銅的立人、青銅的神樹
第七:
請收下我的身體
讓我以絲綢的方式,親近神明
讓我以桑、以蠶、以絲、以繭
以绫羅綢緞和絹帛繡染,構成今生的質感
第八:
請收下我的身體
讓我以金箔的方式,接近神明
讓我以金冠帶、金手杖、金面具、金虎和金蟾
八組鏡頭,将三星堆天地祭坑全方位的展示了出來,讓我們對三星堆文化的原始祭祀,有了全面的了解。這既是三星堆文化的綜合,也是三星堆文化高度集中的叙事與言說。詩歌叙事的場景轉移與鏡頭定焦,都在每一章節的言說之中。而這種聚焦叙事與言說的意義是什麼呢?
要在淹死的文字之上
再一次播撒谷種
要在折斷的神樹之上
再一次群鳥築巢
要在開裂的神壇之上
再一次點亮燭火
要在坍塌的祭坑之上
再一次聽見啟示
這一段文字的抒情,詩人向我們坦露了《天地祭坑》的重要意義與寫作目的。我們對曆史的回顧,對先祖的祭奠,對文化的考證,都是在播種文明的種子,都是在點亮文明的火種,都是在啟迪思想的火花。
史詩《青銅平原》最後的結尾是第十五章的《回歸厚土》與第十六章的《黃昏之門》。前面,我們就提到過祖先的名言:一切生命都是來自于土,終歸于土。長詩的也是以土——《平原葬禮》開啟的。回歸厚土這是我們每個人的歸宿,生命的循環就是這樣:從泥土中來,最後回到泥土。詩人在第十五章中寫道:
我将填埋每一個祭坑
以泥土、沙石和流淌的時光
去填補那些靈魂的溝壑
我将像填補撕開的胸膛那樣
讓血肉去彌合拆斷的骨骼
讓骨骼去支撐坍塌的情感
讓情感去彌合開裂的内心
讓我的平原喚回該有的神性
對于曆史的冷漠與誤讀,都讓曆史走向黑暗。我們殚精竭慮第發現曆史,還原曆史,牢記曆史,就是為了不忘曆史。讓曆史的光芒照耀我們的未來前程。所以,填埋的每一個祭坑,都是在填補那些靈魂的溝壑,詩人的意向和抱負在這顯而易見。詩人在本章的結尾處寫道:
最後,我想将自己
也回填在這泥土之中
從此,可以匍匐在我的青銅平原
從此,可以與神同在,與靈魂同在
我想一頭紮進,這坑中的泥土
就像嬰兒紮進母親的被窩那樣
對這片泥土,還以狂笑與痛哭
無論悲傷和快樂
我都将淚流滿面,滿身泥污
詩人沒有置身事外。詩人在回歸厚土的叙事與言說中把自己最後也回歸了厚土。把自己的身心全埋入了川西的青銅平原。詩人說:“從此,可以匍匐在我的青銅平原/從此,可以與神同在,與靈魂同在”。身心的歸宿,成為民族與個體永遠的命題。那就最後都讓我們歸于厚土吧。
作為尾聲的《黃昏之門》,詩人緩緩地拉開了幕幛,讓詩歌走入甯靜和安詳。
一切都已經歸于平和
我的神靈已入土為安
每一片雲帶着光,在西山下沉
開裂的青銅,在地下愈合自己的創口
成熟的原野上,倦鳥正在歸林
扯天扯地的呼聲,又在村口再次響起
每一個家人,都是回家的時刻了
每一個靈魂,都在開始回到自己的軀體
每一棵草木,都在開始恢複自己的神性
黃昏來臨
落葉将平原上的每個故事,卷入樹蔭之中
黃昏來臨
我的身後有了風聲,有了誰的腳步
黃昏來臨
我看見一隊一隊的鳥,像陶盆上的彩繪起飛
又像星子一樣飛入泥土,沉落于内心的浩瀚
夕陽下的地平線
寬厚得像父親的手掌一樣
像是老家,被陽光曬暖的松軟的土牆
裡面布滿瓷片、陶片、瓦片和石頭
裡面布滿了呼之欲出的故事
每一個孔穴,都有蟋蟀、昆蟲的聲音
每一個孔穴,都能飛出神話
都能飛出一隻蜜蜂的翅膀
這就是黃昏之門。這是詩人對古蜀國的回望,也對川西平原三星堆先祖的還原。《青銅平原》的長詩,也是詩人楊健鷹為川蜀所寫的史詩在這裡落幕。詩人的筆觸從容開闊,在犀利的筆鋒裡流露着寬厚的文化積澱和思想意識。“黃昏來臨/落葉将平原上的每個故事,卷入樹蔭之中”;“夕陽下的地平線/寬厚得像父親的手掌一樣/像是老家,被陽光曬暖的松軟的土牆”。一部青銅平原的史詩就這樣拉下了幕布,在黃昏之門的細縫裡,我們看到了“那些風吹過的麥田和稻田”,看到“愛與信仰,會以青銅的方式焚燒”。而青銅平原向我們昭示的是:
所有的人
都該有一個青銅的神像
所有的人
都該有一個回家的地方
所有的人
都該有收留靈魂的故土
所有的人
都該有一塊堅硬的金屬
用來儲存自己的信仰
要讓這青銅的平原,像蜂巢那樣
挂在每一株生命的樹上
黃昏來臨,歌聲已盡。我們的思緒依然萦繞在腦際。“我們從哪裡來?我們要到哪裡去?我們是誰?”這個亘古的哲學命題一直是困擾我們的斯芬克斯之謎。詩人說:
黃昏來臨
我看見夜的門扉,正在徐徐展開
我知道,這将是一場怎樣的告别
這又将是一場怎樣的開始
開始與結束,是生命或事物在時空一定階段的持續。晝夜更替,四季往複,年複一年。這是生命在時空中的存在與感受。而時間沒有意識,沒有看到。時間隻知道一切生命和事物在它這裡,都是一瞬之間。
法國詩人夏加爾說:“詩人是報警的孩子。”詩人楊健鷹一直擁有觀天感地的情懷,他不僅規劃城市與鄉村的人文景觀,也在有哲學的思考和詩歌的情懷關注我們的曆史,作為蜀人,他更是關注川蜀大地的曆史文化,讓我們以史為鑒,牢記先祖的曆史。三星堆的曆史發現與發掘,讓他有了盡顯才華的場域。如此豐富複雜的三星堆遺址文化,在詩人的筆下,以史詩的方式,向我們徐徐地展開。兩千行十六章的長詩,這類似于法國史詩《羅蘭之歌》的體量。這不是誰想寫就能寫的。從古蜀國的曆史,從蜀人的曆史風俗,神話傳說,三星堆的文物考古,到詩歌結構的布局謀篇,再到詩歌表達方式的選擇與運用。這是一個龐大的文學文化工程,被四川詩人楊健鷹在2022年的春夏季節裡圓滿完工,這是四川詩人的成就,也是四川詩人的自豪。長詩在結構上汲取了佛經的偈語,每一章開始,都有頌唱詞,每一章結束,都有副歌。在史詩的主題叙事中,以青銅或詩人的身份,叙述、言說和抒情,讓整部詩歌,波瀾壯闊,跌宕起伏。詩歌在表達方式上的“賦、比、興”運用的遊刃有餘。這是一部構思缜密,結構嚴謹,叙事生動,内容豐富的史詩。詩歌在表達方式上既運用了傳統發“賦、比、興”,也運用了現代性的隐喻、轉喻、神話、偈語、民謠、兒歌等等的。顯然《青銅平原》是中國詩壇近年來很好的詩歌大作。它為四川三星堆遺址的發掘立傳、為三星堆青銅文化塑像。它還可以為三星堆文化的推進,提供更多更完整的腳本。無論是三星文化的詩劇、歌舞、影視等。
2022年9月于烏市
作者簡介
李東海,祖籍陝西武功縣人,1960年出生在新疆沙灣縣,新疆大學畢業。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出版詩集《自我觀照的候鳥》《心靈的守望》《子夜的缪斯》,詩歌評論集《詩人的那張臉一一中國詩人四十家賞析》《詩人的那張臉一一新疆詩人三十五家評析》等 ,詩集《子夜的缪斯》獲第五屆天山文藝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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