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左璐 / 文
坐在位于河南安陽的宮殿裡,商代最後一位帝王不斷收到壞消息。有一天,下屬來報,周軍已經渡過黃河,與庸、蜀、羌等方國會合,現在已經到了京城外的牧野。
他們的族人世代以血緣為單位聚族而居,都城有制銅制陶作坊分布其間。人們食粟米水稻,有成形的市場,用貝類買賣交易。君王修建人工水渠将黃河水引入宮殿,在兩畔立亭台閣苑,豢養丹頂鶴、褐馬雞等奇珍異獸作為景觀。
眼看,這一切都要經受一場激烈的挑戰。
這是發生在公元前1046年的一幕。帝王姓子名受,後來人們也叫他帝辛,當然,他更為人熟知的稱呼是纣王。
一部《封神演義》,把他塑造成一個暴虐、好色的君王,一個引火自焚的暴君。很多人對商纣王的認識,也多來自這本小說及其延伸的影視劇。電影《哪吒之魔童降世》,也脫胎于這部小說,将背景設定在商朝末年。
但曆史學家撥開曆史迷霧盡量去還原纣王形象後發現,沒有楊戬、哪吒這些超級英雄和神仙們助戰,這一場武王伐纣的大戲,也不那麼簡單。
兵臨城下當時打仗,場面很壯觀。
《呂氏春秋·古樂》上曾記載,商朝人和東夷打仗時,還出動了大象。如果象群沒有死絕的話,在牧野的最後一戰,纣王沒理由不派象隊出征。
據《史記》記載,商人派出十七萬作戰大軍,十人為一組排兵布陣。步兵們手持銅矛、銅戈進攻,以盾防守。車兵們的戰車有尖銳突出的車鍵,與敵軍交戰中可殺傷對方,又可保護車輛,商軍的作戰能力仍是中原數一數二的。
武王這邊呢?率領兵車三百,敢死隊三千人,披甲士兵四萬五千人。雖然不斷有其他部落加入,但很多人隻是圍觀而已,與周部落的士兵之間也缺少協同作戰經驗。至于哪吒、楊戬等超級英雄,也隻是存在于《封神演義》次元裡,現實中一點忙都幫不上。
周武王對這場征伐,一直心有忐忑。此前他們已經打過了黃河,但想了想,武王又率軍隊退了回去。
當時商朝的疆域确實廣闊,目前可以确定其疆域往南能達到長江中遊地區。但事實上,中央和地方的關系很不穩定。對遠方的地區,商朝往往靠領主間接統治,也就是常說的“侯”,距離商朝商業中心越遠,中央控制力越弱。雖然商王是天下共主,地方諸侯經常不聽他的。比如商代有個部落叫鬼方,在商王武丁時期是與商敵對的,《易·既濟》裡有所謂“高宗伐鬼方”的記錄,而到了纣王朝,這個部落又成了“三公”之一,但後來,纣王還是發兵讨伐過鬼方。
日本學者落合淳思在《甲骨文小字典》一書中認為,目前依照甲骨文的記述,可以知道的商朝能直接控制的地區,也不過是以都城為中心,半徑為20公裡的一小片範圍。
武王伐纣的軍隊,能夠勢如破竹,接連告捷也就不難理解了,畢竟那不是商王的核心勢力範圍。但這次到了商朝直接控制的城下,軍事力量又極為懸殊,誰勝誰敗,尚難預料。
祭祀作弊周原屬商的諸侯國,曾是未開化的蠻邦。自周部落的領袖古公亶父開始,接受商朝封爵。周王曾主動向商王進貢物品和蠻夷人牲,兩國協同作戰,時有通婚。但兩邦相立,君主們對領土與權力持續擴張的欲望意味着,發生利益沖突隻是時間問題。
商王對周王的封侯加爵,很明顯想要利用周來抵禦反叛的部落和方國。周也明白商的動機,不過它也有私心,趁此開拓疆土。這樣一來,又引起商王的擔憂。到了纣王時代,他封周文王、九侯、鄂侯宮為三公,但防備心起,又找借口将三人殺害或逮捕。文王被囚于監獄多年,在武王帶上金銀珠寶求情後纣王才将其釋放。
此時周人還不能将窺圖中原和替代商朝的意圖表現得太過明顯,他們需要時間結交盟軍,厚積薄發。
這一野心在周文王開拓領土的戰線中可以看出。據《史記·周本紀》,文王先向西征服了犬戎和密須,保證了東進的後方穩固。之後又滅掉了商王朝西邊的屏障,同姓諸侯國崇國。随後滅邘克黎,将勢力延伸到了商王朝腹地。周人對商人的包圍之勢基本形成,所謂“三分天下有其二”。武王對商一戰,似乎無法避免。
在權力體系尚未完備的先秦時期,朝代的成功交替不僅僅靠一場戰役。主動起兵的周武王清楚知道,他要争奪的,是天下共主的地位,要完成這件事,需要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而且,要讓各部落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是順應了上天意旨。
商朝之所以統治了五百多年,其中很重要一個原因就是他們一直宣揚天命是歸于商朝人的。為此,商朝人經常進行大規模的祭祀活動,與上天溝通。今日人們熟知的甲骨文,就是為了占蔔用。
但據後人研究,商人占蔔時,經常作弊。“甲骨占蔔的方法,是對甲骨薄弱部分進行加熱,根據甲骨裂開後呈現出來的紋路對将來的事情進行預測。”落合淳思在《甲骨文小字典》中寫道,後來人們研究發現,很多甲骨有事先打磨的痕迹。商代人會在甲骨裡側即背面,施以一種稱為“鑽鑿”的加工。圓形的淺窪即是“鑽”,細長而深的凹槽即是“鑿”。這時再加熱,就會從鑽處起,沿着鑿,産生裂痕。“甲骨占蔔是根據裂紋的形狀來占蔔,然而卻又有意控制裂紋的産生,這說明商代的甲骨占蔔是事先進行調整,以盡可能地使自己所希望的行動獲得肯定。”
占蔔,表面上看是封建迷信,實則是一場政治活動。假冒天意這套,商人會用,周人也會。《尚書·秋誓》中記載,武王帶領的伐商隊伍行進到盟津時(黃河上的一個渡口),他進行過一次規模很大的誓師,稱為“大盟”。周武王宣讀了纣王的幾大罪狀,簡單概括起來是:唯聽婦人之言,廢棄祭祀,不用身邊王的親戚,而從四面八方吸納因罪逃來商的人,助他們加官晉爵,任其強斂百姓,作奸搞亂,征伐中大肆殺戮。通過這些罪狀,武王宣稱,上天已經抛棄了商人,現在天命要歸于自己。
當然,這隻是戰争對手的一面之詞,真實情況是否如此,還得講證據。
文物會說話商朝滅亡兩千多年後,1928年,董作賓、李濟、梁思永等中國第一代考古學家們在河南安陽敲開了殷墟大門,商朝史影成了信史。
随着工作的推進,宮殿宗廟遺址和王陵遺址陸續被挖掘。司母戊鼎、甲骨文等大批精美文物随之出土。史冊典籍中記載的武王伐商等事件成為有證可考的史實。一起出土的,還有成排祭祀坑裡的屍骨人頭,數量和規模巨大。甲骨文專家胡厚宣上世紀70年代曾對發現的屍首骨頭做過數量統計,連同散落和無法複原的,大概在四千人左右。
18世紀《帝鑒圖說》彩繪插畫,講述商纣王帝幸寵愛美人妲己,禍亂朝綱,最終至滅國的故事(fotoe圖)
1999年秋,唐際根作為安陽考古隊隊長,帶領隊員對一個墓葬進行挖掘。這是座殷墟四期的墓葬,修建時間已經接近商朝末期。商朝人以北偏東十度為上,墓葬通常為南北朝向,但眼前這座呈現少見的東西朝向。
據他回憶,那次發掘工作,在墓葬二層台上發現的随葬品非常之多,均為制作精良的青銅器玉器,根據墓葬形制規格判斷,這位墓主人無疑是當時的貴族,給墓主人陪葬的還有六個殉葬人、一條殉狗,和一個裝在青銅甗裡的人頭。
甗是一種古代的炊蒸工具,可以分為上下兩部分,上半部分的甑用來盛放食物,将水裝進下半部分的鬲中加熱,蒸發的水通過中間的篦進入上方的甑中,将其内部食物蒸熟。
隊員們從來沒見過人頭放在甗裡面的,這是不是意味着商朝有蒸煮人頭的行為?沒有史冊記錄和科學檢測,無人敢輕易斷定。
同樣的情況,唐際根在1984發掘殷墟王陵區時也見過一次。當時發現的青銅甗的邊緣已經受到了擠壓,人骨被卡在裡面。當時大家推測,人骨頭是在商人下葬時不小心掉進容器内的,畢竟商朝殺人祭祀的現象如此普遍,這種情況不是沒有可能。但在15年後再次遇到這種情況時,唐際根覺得不是偶然。
檢測顯示,東西向墓葬發現的這名少女人頭,鈣質已流失嚴重,且斷裂的頭骨邊緣缺口非常平整,如果沒被蒸煮過,缺口的邊緣應是鋸齒形的。經锶同位素分析,這可能是當時商朝東南邊的人,加上口腔内沒有嚴重的齲齒,說明其食物結構中蛋白質比例較高,長期的蛋白質的攝入在當時是件很奢侈的事情,這應該是一位生活在商朝東南方國部落的貴族成員。
甲骨文中也曾找到記載,同一時期,商軍在其東南地區展開過一場大規模的軍事行動,殷商軍隊得勝還朝,這名少女極可能是其帶回來的俘虜。
可以肯定的是,手段殘忍的殺人祭祀是商朝文明的一種常态,且陪葬人多為商人對外征戰讨伐回的俘虜,其中來自西邊的羌人最多。
到了商代晚期的帝乙和帝辛(纣王)時期,雖戰争頻發,殺人祭祀比起前朝已經少見很多。古文字學家姚孝遂曾對已存甲骨文做過相關統計,殷墟殺人祭祀的次數由早期的247次,到中期的189次,晚期到纣王及其父親帝乙時,已減少到29次了。
2017年11月15日,河南省安陽市,婦好墓(視覺中國圖)
關于纣王未解開的疑團仍舊很多。比如武王指責纣王聽信婦人之言,這與傳說中的蘇妲己“禍國”很像,不過目前考古獲得的文物彙總,一直無法證明其存在。有人推測妲己可能是有蘇氏部落首領的女兒,在敗給纣王後作為禮物獻給了商朝。
“妲己的人物肯定是有的。”唐際根認為,在商朝,女性參與政治的情況确實比較常見。“婦好墓的發現證明當時有女人是可以參與國事、達到很高的社會地位的。而‘婦’字本身就意味着有地位的女性。”
婦好是商朝鼎盛時期商王武丁的妻子,生前參與國家大事,東征西伐,開疆拓土,主持祭祀,地位顯赫,是武丁最為寵信的一位王後和女将。
裡應外合的背叛根據今天發掘出來的殷商遺址,商朝的城牆在當時的條件下,也是很壯觀的。城牆寬20米,高度大概在10米左右,全長約8千米,綿亘不斷。建造城牆的材料來自黃河裡的泥,不過技法獨特,一部分甚至能保存到現在,其牢固程度可見一斑。據後人推測,要修建這樣的城牆,在當時至少要動員百萬人次。
要攻破這樣的城牆,并非易事。不過在當時,首都朝歌城内,人心也不穩了。
雖在理論上商人實現了王權的集中,受命于天,但由于世官世族制度的存在,商王在用人的支配權上有很大限制,權力仍在舊貴族手中世代接替滾動。财富和權力日漸集中在了某一團體手中,王權不得不開始警惕。
為了加強中央集權,疏遠舊貴族,纣王開始變更用人制度。他任用自己的親信為官,根據自己的喜好提拔用人。《尚書·立政》中可看出,纣一方面用的是“暴德”之人,用暴力助纣推行政策;一方面用“逸德”之人,即幫助纣斂财揮霍的人。
商朝時期,教育體系尚未完善,擁有專業知識和技能的人仍集中于統治階層及貴族之中。纣王提拔之人大多出身較低,對當政的舊典和政習不熟悉,沒有基本政治經驗和主張,唯對纣王馬首是瞻,朝綱日益混亂,政體動搖,更加劇了商王朝内憂外患的情況。
商人對天命和祖先的尊崇也逐漸減弱。《尚書·微子》中記載,纣王長兄微子曾對纣王抱怨,貴族們沉湎于酒色,不守法度,放縱罪犯,偷吃祭祀天地鬼神的祭品也不會被處罰。
這種情況在考古中也得到印證。據唐際剛介紹,考古發現的商朝前期墓葬,“商王都是拿金銀财寶随葬,非常隆重,但到了商纣王前兩個君主以及商纣王自己,就是拿土随便捏個小人埋進去,對天命不是那麼尊重了”。
這樣一來,在迷信思想爆棚的遠古時代,人們對商王的不滿也随之漸增加。
與此同時,周邦的強大已經非常明顯,纣王的大臣均感受到了覆滅的威脅,他自己也不是沒有察覺,且采取了行動緊急補救。滅國前,纣王對黎發起的攻勢本是為對付周人采取的軍事部署,但不料“東夷叛之”。
“夷人在很長時間内和商朝是一起的。”唐際剛說,纣王未料到他們的突然反叛。
當時有大量舊貴族出走奔周,且和周人達成了秘密的盟約,暗中助武王伐纣,将其趕下台,武王或許曾有所許諾,勝利後赦免殷後人,定其宗主,絕不食言。這直接導緻牧野戰役中,商軍武備對周軍形同虛設,武王輕易地突破了地方防線。
纣王陷入絕望,應該知道自己已經孤立無援。《荀子·儒效》提到:“鼓之而纣卒易向,遂乘殷人而誅纣。蓋殺者非周人,因殷人也。”殷人也已集體背叛商王。
據《史記》記載,牧野戰場上,周軍軍師呂尚帶少量部隊佯裝從正面沖鋒進攻,實際上武王率領主力繞道側翼,出其不意對商軍發起猛烈攻擊,商人軍隊紛紛倒戈。得知都城陷落,纣王登上鹿台,自焚而死。
史學家依據天文、史料、考古等條件證實,這場戰役發生在公元前1046年正月甲子日。天還未亮,露水漸收,頃刻之間即分出勝負:商朝最後一位國王纣王在鹿台自焚而亡。
牧野得勝後,周人乘勢祭告上天,取代了天下共主的地位。周王遷走殷商舊民,大邑商地區日漸荒蕪,成為了墓地,存續550年的商朝文明進入千年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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