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的北方，無論城鄉家家戶戶都使用尿盆子。晚上端回來，早晨端出去。白天立在毛司牆邊，或房檐下。有人說他們家的尿盆子擺在門外窗台上，那是瞎說，尿盆子又不是什麼尊貴的東西，沒有那麼隆重，不值得那麼擡掇。

北方冬天夜裡解手最麻煩，冷不說，院子裡也沒燈，漆黑得吓人。尿盆子好處就來了，跳下地，稀裡嘩啦一陣子就解決了，再爬上炕倒頭繼續做好夢。

那時，一家兩代人睡在一條炕上是常有的事情。入夜，尿盆子就擺在當地。公公尿尿長驅直下；婆婆尿尿稀裡嘩啦；兒媳尿尿是怎樣的局促與不安，因為沒有任何其他動靜可以為其遮掩。

從我有記憶起，得勝堡的人都沒有内衣，所謂的内衣也就是個紅主腰子。褲衩？沒聽說過。兩代人睡在一條順山大炕上，黑夜公公下地尿，也是光着身子。月光如水的晚上下地尿尿，幾無隐私可言。

那時，尿盆也是捉弄新婚媳婦的道具。新婚人家，不管多有經驗，新人晚上睡覺前，一定要仔細檢查一遍尿盆。雁北人鬧洞房不分輕重，常有唯恐事不大的愣頭青，把盆子故意給弄漏了，出新娘的醜。

得勝堡的娃娃害得出奇。有個老師批評劉三同學語氣重了些，結果那個劉三用釘子在老師的尿盆底子上鑽了幾個小眼，然後又用黃泥輕輕堵上，僞裝得像個完好無損的盆子。老師第二天一上課就咆哮着跑進教室發瘋。劉三做賊心虛，托人捎信到學校，說自己病了沒法來上學。這伎倆肯定糊弄不過去，老師到了劉三家裡，發落完他家長，又把劉三揪回學校解氣。

上世紀七十年代，我在商都搞社教，住在一所小學裡。一天晌午隊長和我們一起蒸糕，糕蒸熟了，沒有盆子搋，同行的小李從隔壁的女教師床下找到一個簇新的白搪瓷盆。我們正搋得起勁，那位女教師臉色羞紅地過來說“那是尿盆子！”隊長有些耳背，說“急啥！我們還沒吃完你就要盆子？”哈哈！

得勝堡有一家，兒子外出打工買回來一隻“道口燒雞”。村裡人嚣薄，有好的一般不在白天吃。來人你是該讓還是不該讓？讓，自己就不夠了；不讓，傳出去咋做人？那天，倆口子搬回尿盆子，挂好窗簾，插好門，拿出燒雞，撕開油紙。一不小心，燒雞跌在了尿盆子裡。幸虧那天尿盆子裡尿不多，隻是剛把腳娃娃尿了一泡。媳婦慌忙把燒雞撈起來，把染尿的一面撕下來送給了裡屋的婆婆。老人問，這燒雞咋有這股騷味？答曰：“騷雞”當然騷啦。

昔日的中國，因為沒有抽水馬桶，也沒有自來水，客房内不設衛生間，也無法設衛生間，更想不起來怎麼設衛生間。即使富庶如紅樓夢裡的賈家，晚上也要端尿盆子回來。

雁北有句歇後語：尿罐子鑲金邊——“口”好！尿盆子多為泥做的，鑲金邊的話，口味自然就好了。口，嘴也。比喻人嘴巴好，能說會道。賈家再富庶，尿盆子也不會鑲金邊，采用細瓷盆倒有可能。

甯夏固原有個童謠叫《懶婆娘》：“懶婆娘，借裙子，逛門子。踏了人家尿盆子，濕了借的紅裙子。一家要着賠盆子，一家要着賠裙子。”你說這門子串的，真是“疥蛤蟆跳門限——又礅叾子又傷臉”。

“北平從前有一個流行的兒歌：‘頭不梳,臉不洗,拿起尿盆兒就舀米’是誇張的諷刺。”（《梁實秋中短篇作品·懶》）

綏遠兒歌還有“我們家窮，你們家闊，你們家尿盆兒一大摞。小氣鬼，喝涼水，砸破了缸，喝不到水，讨了老婆吊死鬼，生個娃娃一條腿。”

人多的人家一個盆子還不夠，需要多置辦一個。尿盆子多了自然味道更重。不過再騷氣也不那麼讨厭，畢竟都是自家尿的。張藝謀在《老井》中演倒插門女婿，有好幾個早上倒尿盆的鏡頭。睡眼惺忪，衣服都不一定穿好，鞋也可以趿拉着。看來即便是自己的尿盆子，也不願意長時間地品味。

在北方，早晨倒尿一般是女人們的事。男人端個尿盆子出門有傷大雅，會在街坊鄰居面前擡不起頭。男孩未成年也無所謂。小的時候，母親偶爾也讓我去倒尿。一天早晨我去倒尿，正好碰到隔壁的小妹妹塔娜也端着尿盆出門。我說“塔娜，你給哥哥捎着倒了吧。”塔娜的尿盆也快滿了，她無法躲閃。我傾盆而出，尿液差點流在了她身上。她大罵“讨厭鬼！槍崩貨！”

母親看我這麼快就回來了，追問我的緣由。我不得已說出，她氣急敗壞地要打我。幸虧我機靈，轉身逃出家門。

塔娜現在是上海華山醫院的主任醫師，此事不知道她是否還記得？

我有個表嫂是南方人。當初他們戀愛兩年，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表哥跟我說，按咱們雁北的風俗，新婚第一天，新媳婦得給婆婆倒尿盆。對這一“關”，表嫂心裡很抵觸。

新婚第一天早晨，表哥把表嫂拉起來，叫她給婆婆倒尿盆。

表嫂從小嬌生慣養，哪能受得了這種委屈？站在那裡一動沒動。表哥向我發火“我們雁北的習俗就是這樣，外國人都知道入鄉随俗，你咋就那麼嬌貴！”

他倆僵在那裡。妗妗害怕了，扯扯舅舅的衣角：“快算了，這是過去的老習俗，現在不一定非得這樣。”

最後，表嫂戴上口罩，戴上手套，躊躇萬分地給婆婆倒了回尿盆。回到裡屋後哭了半天。

臨走時，表嫂也沒給公婆好臉色。在車站，妗妗拉住表哥說，不該讓媳婦受委屈，你回去替我賠個不是。

回到大同後，表嫂把委屈轉移到表哥身上。表哥起初還對她忍讓，後來終于發了火：“給老人家端一回尿盆就辱沒了你的人？告訴你，那天你端的尿盆，是咱媽從供銷社新買的盆，從來沒用過，裡面裝的是清水！”

此時，表嫂才知道自己是多麼狹隘。黃土地上的爹娘，從來不會讓自己的孩子受委屈。

與尿盆子有關的故事也很多。兒時聽姥姥說，從前，陽高城裡有個老中醫叫梁忠義。他的名十裡八鄉都很響。

梁先生有個閨女出門兩年了，一回娘家來，總是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起初他不管不顧，以為是閨女在婆家過不慣，見了親爹親娘撒嬌。又一回閨女回來，見到他又哭得擡不住。梁先生問“你婆家窮?”女兒搖了搖頭；“女婿醜?”又搖搖頭；“婆婆對你不好？”閨女這才點點頭。

老先生又問：“你公公咋樣？”

閨女說：“公公先前還不錯，聽了婆婆的話，也變得不好了!”

梁先生點點頭，望着女兒問：“那你是甚意思——想和他家散？”

閨女忙答：“女婿不賴，我有點舍不得！”

老先生說：“噢——不要緊，光你婆婆不好，這事好辦。我是先生會配藥，配點藥把她藥死算了！”閨女破涕為笑。

閨女住了幾天，臨走時問她爹“爹，藥配好了嗎？”

“你和婆婆不好，眼下藥死她，還能跑了你和我？”

“那咋辦？”

“先這麼哇，你回了家，公公回來時，先給他端茶倒水：早起一起身，先給公公婆婆去倒尿；做飯前，先問他倆想吃啥，做好了端到面前，爹媽喊得甜點。到那時，咱們再用藥毒死他倆，就沒人會懷疑是咱們幹的了。”

閨女回到婆家，一切真的照她爹說的辦。老婆婆非常高興，老公公也整天笑得合不攏嘴。時間不長，老兩口逢人就說：“俺親家不光給人看病有本事，調理孩子也有法。這回俺兒媳從娘家回來，給俺兩口子端吃又端喝，孝順的不行啦!”

過了月半，她又要回娘家去。婆婆送到大門口，小姑子送到村頭上，都依依不舍。

回到娘家後，梁老先生問她：“咋樣了？”

“俺婆婆、公公現在對我可好了！”

她爹對她說；“藥已經配好了，你這次走時記得拿上。”

閨女說:“不拿啦，俺婆婆、公公對我這麼好，我還能忍心害人家嗎？”

梁老先生笑着說：“藥是不用拿啦，可你沒真醒過來呀！這事到底是怨你婆婆、公公呢？還是怨你？家，還是那個家，婆婆還是那個婆婆，公公還是那個公公，從前為啥不好，這會兒為啥就好了呢？你好好想想吧!”

閨女聽到這裡笑啦，對爹說：“爹啊，您老配的藥，算是除了我的病根啦!”

據說有個考古學家去野外調查，撿回來一個陶盆，後經仔細研究才知道原來是一個年代不太久遠的尿盆。這個段子似乎在考古界很流行，不知是真正發生過的，還是杜撰的。不過說者大多是告誡或提醒聽者要謹慎對待晚期陶片，以免鬧出烏龍。

又據說“甯夏王”馬鴻逵最後撤離時，已經走到前往飛機場的汽車跟前了，忽然命令衛兵去拿老太太（母親）的尿盆。原來老太太65歲大壽時，财政廳長趙文府用65兩黃金為老太太打造了一個尿盆。這65兩重的黃金尿盆當然值得馬主席專門記挂了。

有個問題我始終不能釋疑，并不時扣問自己：“已經出土的古代器物中有無尿盆？”現在中國考古學界對秦漢之前的器物進行分類時，并沒有“尿盆”一項。如果當時真有尿盆，而我們卻避而不辨或辨而不識，就必然會發生錯拿尿盆當食器、酒器的烏龍，給站在太空看地球的大神們增加笑料。（作者 韓麗明）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