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飛有一個秘密。
上班時,他是兢兢業業的富士康倉庫管理員;下班後,他便“黃袍加身”,變身為穿梭在大街小巷的美團外賣小哥。
1983年出生的李飛,已經是三個孩子的父親。他想在下班後也能有一份收入,多掙點錢。四年前,在好友的安利下,他下載了“美團衆包”APP,花74元置辦了馬甲、頭盔,開辟“第二戰場”送外賣。現在,靠做美團小哥,他每月能多掙 2000—3000塊。
一人、一騎,既忙碌,又孤獨。之前,李飛在毛線廠打過工。這幾年裡,他感覺自己經曆的事兒恍如混雜成一團的五彩毛線,色調有明,有暗;有冷,有暖。
另類加餐“味道怪怪的。”
11月7日,周日。下午兩點多,李飛準備吃中飯。桌上擺着一份包裝精美的輕食沙拉,打開蓋子嘗了一口,又酸又甜的味道讓他忍不住皺眉。他将荷包蛋挑出來吃掉,再也不想下筷。
這份沙拉是送外賣時顧客的退貨。李飛沒問任何理由,就把訂單退款轉給了對方。其實,剛開始送外賣時,他并不像這樣直接、爽快。
有一次,李飛送一份炸雞漢堡。他砰砰地敲開顧客家的門,對方甩來一句:“這餐我不要了。”送餐沒有超時,自己個子不高、長得也還親切,不至于吓到人,這莫名的退單讓李飛疑惑不已:“這是怎麼了呢?”
“商家罵我是神經病。”顧客語帶委屈地說。
李飛從顧客颠來倒去的話語中拼湊出真相:因為商家沒有做好打包工作,李飛取餐時,單獨包裝的兩杯可樂被落在店裡。路上,李飛接到商家的電話,決定騎小電驢返回取可樂。
顧客這時剛好看了眼導航,發現騎手居然在走回頭路,于是略過李飛,直接把電話打給商家,雙方起了沖突。
軟語相求無果,顧客堅決要退貨,李飛隻好騎行幾公裡把餐送回——要在店裡拍照打卡、征得商家同意才能退貨。
商家臉很黑,不僅制止李飛拍照,還大聲呵斥他:“這單不許退,說什麼也沒用。”李飛橫不過,隻得認賠餐損費,将這份炸雞漢堡祭了自己的“五髒廟”。“就當是加了頓餐吧。”
和商家扯皮太累。後來再遇上退貨,不管自己是否有責(遲到、灑餐等),李飛盡量和顧客友好協商,征得客人同意後點确認送達,自己再掏錢買下這份“小可憐”——這樣,他還能減少一些損失,拿到這一單的配送費。
這種另類加餐,還讓李飛“品嘗”了小衆美食螺蛳粉,在胃囊遭受沖擊之時,他的荷包也在經受打擊。比如,他被顧客退貨了一份輕食,損失約30元;當天上午他共跑了9單,每單收入4到5元。
如果算上時間成本,這個上午他不光沒賺,還賠了錢。不過,這都是小case,他賠過的最貴的一單是一份燒烤,花了他80多元。
像胃一般受到沖擊的,還有李飛的頭盔。在一些高檔小區,他經常被攔在門外,保安告知:為了不影響小區形象,禁止外賣員騎電單車、戴頭盔進入。剛開始,随和寬厚的李飛臉紅脖粗,他覺得這個規定侮辱性極強。他憤怒過、抗争過,但換來的隻是保安凝成冰碴的臉。趕時間的他,不得不向對方妥協:把頭盔扔在門口的地上,隻帶餐食進門。經年累月,他的頭盔傷痕累累。
電梯之痛在李飛的送餐生涯中,電梯是一個痛點。形形色色的大樓,有的沒電梯,有的設禁忌。
不久前,他接了一個送到坂田某小區19樓的訂單。李飛喜歡搶高層住宅區的配送單——樓高意味着有電梯。不過,當他拿着餐來到目的地,看到電梯口被圍着,旁邊還豎着一塊“正在維修中”的牌子,當即傻了眼。
他立刻給顧客打電話,懇求對方“高擡貴腳”走幾層樓梯,接自己一下。客人一口回絕,“要是電梯沒壞,我幹啥要點外賣?”
不是早就猜到會是這樣嗎?挂斷電話,李飛苦澀地笑了。他找到樓梯間,深吸一口氣,開始登樓大作戰。雖然他每天沒少爬樓,但要爬這麼高的并不多。
他在9樓休息了一會,“續上命”,再硬着頭皮,繼續往上爬。李飛慶幸自己沒有在新手期接到這樣的任務,那時,他爬到7樓就會大喘氣,如果前一天多爬了幾次樓,第二天還會腿腳酸軟。
即使擁有這樣慘痛的經曆,高層住宅依然堅挺在李飛搶單的“白名單”上。在一些寫字樓,李飛連搭乘客梯的資格都沒有。騎手隻能從貨梯上樓,在高峰期送餐,唯一的貨梯往往人滿為患。
李飛常恨自己不會“縮骨功”,隻有眼巴巴盯着顯示屏不斷變化的數字,随時準備搶占有利地形,擠進電梯。而旁邊的七八部客梯,早就“門前冷落車馬稀”。
等了好幾趟,李飛才把自己貼進了貨梯的角落。等把餐送到客人手上,他已經在寫字樓滞留超過半個小時。
分秒必争對于李飛來說,商家出餐慢,比爬樓、等電梯更要命。太多騎手由于長時間催餐不得而情緒崩潰,嚎啕大哭的、面紅耳赤吵架的、求爺爺告奶奶的……騎手往往手握好幾個訂單,某一單出餐慢,便會擠壓其他訂單的配送時間。而平台規定,遲到一秒便開始罰款。
配送途中,契約精神和責任感驅使着李飛。他騎車時分秒必争,車速有時快到會讓屁股從座位上彈起來。“要說哪個騎手沒違反交通規則,就是在騙人。”闖紅燈、走機動車道、逆行,李飛一樣都沒落下。他曾因在機動車道行駛被罰120元,那一整個下午,他都蔫蔫的。
由于搶時間,李飛還曾與一場交通事故“狹路相逢”。那天,他在龍華弓村送單,駛至一個本該減速慢行的轉角處,前方忽然蹿出一輛電動車,迎面朝他撞來。
李飛的心跳瞬間狂飙,腦海一片空白,隻記得拼命按雙刹。還好,當時他正途經一個減速帶,對方也在最後一秒及時刹車,才不至于釀成大禍。
李飛停下來檢查,發現自己心愛的小電驢前身被剮掉一層漆。他又驚又怕:弓村小巷林立、路況複雜,對方超速行車,按理要負全責。
李飛定神一看“罪魁禍首”,嘿!對方也是一名美團“小黃人”。在一連串的“老哥,實在對不起,我趕時間”告饒聲中,李飛将“小黃人”放了。“小黃人”獲得諒解後,飛速整裝出發,消失在弓村人來人往的小巷裡。
他是誰的兒子,又是誰的父親?李飛心裡湧起一陣同病相憐的感覺。他放棄了緩一緩、壓壓驚的想法,不顧手腳還有些發軟,重新上路。
池魚之殃辣椒放少了,油太多了……有時,因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由,李飛被顧客打差評,甚至,還要為另一名陌生的騎手“背鍋”。
“另加2元配送費!”一個周日早晨,李飛搶到一單系統加價送腸粉的單子。他有點開心,希望這是一個“開門紅”。
“快一點!快一點!”“10分鐘能送到嗎?”“多長時間能到?”……甫一接單,顧客催促的信息就接連不斷。李飛其實能理解,這一單是上一個騎手搶單後又取消的,顧客可能已經餓着肚子等了一段時間。
但從龍華汽車站取餐再送到下油松,距離起碼三公裡,系統給的時間是50分鐘,10分鐘完成拿餐、送餐,就算肋下生出雙翼,李飛也自覺無法做到。他給顧客發語音,說明自己的難處,并勸說對方,如果實在趕時間,可以取消訂單。顧客拒絕了。
距規定時間還有18分鐘,李飛到達目的地。敲門,無人應答;打電話,沒人接聽。在更加用力地敲擊後,門開了,随之而來的,是客人一句怒氣沖沖的“不要了,滾吧!”
雖然對于客戶的難纏早有預感,李飛仍氣壞了,不過他還是耐着性子給出建議,讓顧客和商家溝通,協商退貨事宜。“我憑什麼要幹這事?”對方兇神惡煞,油鹽不進。
這一次,李飛決定抗争。他和對方理論了一番,差點幹起架來。最後,他還是控制住滿腔怒火,甩出一句:“做人不能太不講道理,你愛要不要。”他點擊确認送達,将那份腸粉扔在門口,揚長而去。
一絲溫暖在這座人潮洶湧的都市,李飛也曾經從一個隻有“一單之緣”的陌生人那裡汲取到溫暖。
李飛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送往1980科技園的單。當時,他隻差最後一步——将花甲粉遞給顧客,就可以說出“祝您用餐愉快”的“咒語”,然後功成身退。
孰料,變故陡生:花甲粉忽然“嘭”的一聲掉在地上,四濺的湯水像瞬間怒放的花朵。李飛和顧客面面相觑——原來,在交接餐之際,客人并沒有接住,而李飛以為對方已經拿穩并松開了手。
反應過來的李飛惶恐極了,一叠聲向對方說“對不起”,并下意識地提出解決方案:“我賠錢,麻煩您重點一份。”客人是一位年輕的姑娘,可能還是第一次面對這樣慎重的道歉,連忙安慰李飛:“沒事,沒事。是我自己的問題,不用你賠,你趕緊去忙吧。”
一股暖流湧進李飛的心裡——受過的打擊越多,他的心越軟。一句“謝謝”“注意安全,不着急”就能讓他感動,女孩如此善解人意,更讓他如在寒冬喝下一碗熱湯般舒爽。他說不出什麼漂亮話,隻能不住地“謝謝”。
雖然很歉疚,但他必須立刻出發,否則,訂單就會在手頭積壓,引發“多米諾效應”:一單遲,單單遲。他感動于女孩的通情達理,又為自己沒能幫忙處理“案發現場”而慚愧、糾結。
以往,如果時間來得及,李飛經常會為友善的客戶提供附加服務,比如主動詢問要不要自己幫忙扔垃圾——他願意為對方的一點點善意,在陌生的小區一遍遍問路。李飛騎上小電驢,風馳電掣地奔往下一個目的地,腦海裡,還在想象着女孩一遍遍清潔地闆的畫面。
心之所系兼職生涯的“風吹雨打”,愈發顯出在富士康上班的穩定和可貴。李飛于2009年入職龍華園區,他受過的最大“委屈”莫過于多年前因急事提出請假時,線長面露難色并說生産排配不開,不願批準。
“沒人你就自己上!”組長了解到情況,當場怼了線長,讓李飛安心休假。
李飛更加珍惜在富士康的工作。部門急需叉車司機,他急主管之所急,第一時間報名學開叉車。不僅練車認真,初中未畢業、看到文字就頭疼的他還把有關叉車駕駛的理論知識整理成小冊子,随身攜帶,見縫插針地抽時間默記。
三個月後,第一批參訓的學員中隻有他和另一名同事順利拿到了叉車駕駛證,解了部門的燃眉之急。
李飛并不是沒有其他去處。在深圳寶安一家外貿公司擔任課長的大舅哥看中了李飛的勤勞踏實,多次向他遞來“橄榄枝”,讓他去自己所在的公司上班,一個月工作20天,工資7000元左右。
但李飛婉拒了。他14歲從湖南永州南下讨生活,曾做過莞漂、惠漂,拉過毛線,開過沖床,擺過小攤,賣過炒粉,一顆心在風雨中飄來蕩去,入職富士康後,才有了歸屬感。
如今,李飛每周兼職送外賣的時間約有30小時。如何平衡本職工作和兼職?李飛覺得,自己還算“拎得清”:公司裡的工作是根本,他任何時候都會無條件地把它放在第一位。
他曾經設想:就算某一個周末外賣爆單、配送費翻倍,但如果公司有急事需要處理,自己也要忍痛放棄接單,趕到工作崗位——還好,這樣的事情還沒有發生過。
李飛手腳麻利,對現在的崗位早已駕輕就熟。他認為,做到本職和兼職平衡的要點在于保持充足的休息時間。為此,他送外賣時,晚上幾乎不跑太晚,盡量24點前收工上床,為第二天的工作積蓄精力。
在難得的休閑時光裡,李飛選擇陪伴家人。他在龍華清湖的城中村租了套一室一廳,妻子在寶安上班,偶爾回龍華,如果老婆大人有令,李飛會特意空出檔期,陪她逛街、買衣服。
每年暑假,孩子們從老家來深團聚,李飛更是暫停外賣大業,一心一意陪孩子,帶他們去“工作”過的一些店鋪打卡,吃炸雞蛋撻;或去海邊玩沙沖浪。
今年,李飛還在一家遊泳館辦了會員卡,帶娃娃們學習遊泳。出租屋客廳的牆上,貼了不少孩子們畫的家人出遊圖,以及在深圳的遊玩日記。
前幾年,李飛在老家村裡蓋了兩層樓,并在縣城全款買了房。如今,他還有一個小目标,“攢錢搞輛車玩玩。”經過反複分析、對比,李飛鎖定了長安CS55PLUS。
他期盼着,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清晨,他能開着“夢中情車”,載着老婆孩子,向在湖南邵陽的嶽父嶽母家飛馳。車外,是呼嘯的車流和一閃而過的風景,車裡,孩子們在鬧,他在笑。(應采訪對象要求,主人公為化名)(作者:蔣朝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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