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記者 鄧玲玮
徐嘉楠手持小魚,潛入池底,遊到比人都長的大型中華鲟側前方,中華鲟則把嘴伸縮成管狀,一找準徐嘉楠手裡的魚,就快速吸進去。
水池邊,同事被這一幕吓了一跳,“就算再有經驗的研究人員,也會面臨手和魚塊一同被吸進去的風險。” 池底,中華鲟邊遊動、邊推擠徐嘉楠,有時,水下投喂工作還會吸引其它中華鲟一起覓食,在附近繞着他轉。
由于中華鲟常年生活在水底,視力很差,要依靠嘴巴前端兩對觸須,才能感受食物方向。它們沒有銳利的牙齒,進食全憑壓力和碾磨,才能把食物搗碎。有多年從業經驗的徐嘉楠每次喂食都集中精力找中華鲟方位,避免被它的尾部擊中。
投喂時,先卡好點,等中華鲟吃到小魚,徐嘉楠迅速抽回手臂,過一會再摸一摸中華鲟的脊背,陪它們遊幾圈。
潛入水底的工作人員 本文圖均為受訪者提供
中華鲟體态龐大,看似不好接近,但徐嘉楠早已把他們當作夥伴。1983年出生的徐嘉楠,是上海市水生野生動植物保護研究中心物種保護科科長,也是中華鲟研究隊伍的一員。
2022年7月,聽到白鲟被正式宣布滅絕的消息,他陷入一陣沉思,“自己工作了十餘年,都沒能有幸見過一條(活的)白鲟。”
兩年前,徐嘉楠去實地看了中國科學院水生生物研究所的白鲟标本,探究了白鲟的外形。為了增加大家的保育意識,他用為數不多的資料照片,委托第三方公司做出一件白鲟模型放在基地觀摩。
和中華鲟打交道十六年,徐嘉楠深知水生動物保育的重要性,他一直在堅守。
考驗
上海市水生野生動植物保護研究中心基地
2022年8月,上海市崇明區陳家鎮護鲟路99号,室外高溫不下,在上海市水生野生動植物保護研究中心“生命長江館”4000平方米的車間内,有大大小小二十多個池子,裡面養着約500尾中華鲟,其中野生中華鲟不到50尾。值班人員24小時控制溫度,水池很清涼,中華鲟正在水中搖頭擺尾。
在兩個大池子内,徐嘉楠放入了湧浪機,加速水的流速,水體表面風浪一增大,中華鲟在水池就得快速遊動。
“夏天停電一小時,中華鲟肯定要在水裡冒頭!”徐嘉楠很清楚,溫度達到36℃對中華鲟很緻命,“高溫天如果有一尾中華鲟死亡,會牽連一池的鲟。”
高溫時,他會背上壓縮空氣瓶,最長潛水一小時,觀測中華鲟身體狀況;潛入室外的水池難度更大,水域能見度僅五六十厘米,為确保安全需要緩慢前進,并通過水下燈光查看經過的中華鲟,有時需要通過觸碰才知道它們的位置。
日常,徐嘉楠還要鑽進幼鲟搶救車間,給十尾幼鲟配一針管的藥劑,給受傷的中華鲟醫治傷口。一些個頭小的幼鲟剛到基地,沒有攝食欲望,他就找來水蚯蚓、蝦仁等鮮活餌料配在幼鲟食物中串味道。車間内,有一個超級“大缸”,是中華鲟搶救觀察池,工作人員在這裡觀察它們的恢複情況。
上海市水生野生動植物保護研究中心承擔市屬水域水生野生動植物保護、栖息環境監測等工作,通常每年6月,基地會分時間将搶救恢複的中華鲟放流。它們先在長江口逗留,之後遊入大海,數年後接近性成熟再回到長江産卵。因為疫情原因,今年的中華鲟放流計劃推遲到了11月。
這段時間,工作人員會依據放流要求,挑選個頭在0.5至1.5米規格的中華鲟,強化它們的捕食和抗風浪能力,做好放流準備。
放流前一周,徐嘉楠還要給中華鲟打“衛星标記”。信号傳輸設備像一個“小電腦”,挂在中華鲟脖子上,監測長時間放流中華鲟的行進路徑,并在設定時間截止時,向衛星發送信号。
設定時間一般為三個月,最長可達一年。到了一年,衛星标記熔斷點會加熱自動斷開,從中華鲟身上脫落,像釣魚的浮子一般漂在水面上發送衛星信号,信号再傳到基地。
徐嘉楠坦言,每次放流中華鲟都深有感觸,“兒行千裡母擔憂”。
此前很長一段時間,性成熟的中華鲟會從海洋遊回長江,逆流而上至金沙江段,那裡有它們的産卵場。那些有幸未被其他魚類吃掉的魚卵,會孵出魚苗,隻有1厘米大小的魚苗順江向東,在第二年四月到達崇明島江段。
但随着水壩、水電站的建起,情況發生改變。農民日報《保護長江最後的“鲟”》援引相關研究顯示,水壩截流前,每年約有超過2000尾中華鲟回到位于金沙江下遊冒水江段至重慶以上的長江江段産卵,産卵場數量達19處之多,分布範圍超過600公裡。其中,比較著名的有金沙江下遊的三塊石、偏岩子和金堆子産卵場,長江上遊的鐵爐灘和望龍碛産卵場。截流後,中華鲟的生殖洄遊路線被切斷,原有的産卵場全部無法利用。無法再洄遊到上遊産卵場的中華鲟聚集在葛洲壩下,在葛洲壩近壩約4km的江段形成了目前唯一已知的穩定産卵場,其面積不足截流前的1%。
大壩造成的滞溫效應又縮短了中華鲟自然繁殖的時間窗口。“中華鲟的适宜繁殖水溫是18℃至19℃。大壩蓄水運行以後,緻使中華鲟繁殖季節水溫偏高,性腺發育延遲,自然繁殖的時間窗口被壓縮。”中國水産科學研究院長江水産研究所研究員、武漢長江中華鲟保護中心發起人危起偉在接受農民日報采訪時說。
徐嘉楠表示,長江禁捕之後,中華鲟誤捕的情況幾乎沒有。由于産卵場破壞、産卵群體規模小等原因,公開數據顯示,目前,我國已經連續5年未監測到野生中華鲟自然繁殖。
堅守
入職十六年,徐嘉楠和中華鲟結下了不解之緣。
2007年,徐嘉楠和同事吳建輝在崇明基地堅守。機構改革前,他還在上海市農委下設的長江口中華鲟自然保護區管理處工作,管理處有崇明和嘉定兩個基地,崇明基地位于崇明東南角團結山,非常偏遠。想保育好中華鲟,徐嘉楠要不斷學習新技能,還要面對随時出現的惡劣狀況。
徐嘉楠出海監測。
一次,橫沙島南側水域發現一尾死亡的中華鲟,徐佳楠跟吳建輝到現場時,中華鲟已斷成兩截,屍體沉下去再浮上來,腐爛且奇臭無比。兩人把中華鲟扛在肩頭,挪到岸邊,岸邊大堤的垂直高度過高,拉不上岸,他們就拿出一根繩,把中華鲟身體綁住,一人從下面頂,一人在上面拉。
腐爛的中華鲟身體脫節,肉不停掉落,滴在兩人頭頂上。他們就戴着圍巾和口罩,遮不住臭味,就拿毛巾把頭部繞一圈裹緊,再一層層用布把中華鲟包住,将之放進車裡帶回基地。
崇明那時沒修大橋,坐上輪渡才能到基地,往往一待就是半個月起步,長時要連續三四個月。基地喝水要靠打井,崇明靠海,打上來的水鹹且發黃,徐嘉楠就把幾個桶同時排開,固定在井旁,沉澱成清水,才能喝上一口水;天黑後想出去散步,周圍沒路燈,甚至連路都沒有;電視僅收得到四五個台;孤寂的夜晚,他就坐在天台上數星星。
徐嘉楠回憶,一般給中華鲟的體檢會放在冬季。那時也很艱難,沉在泥沙裡的中華鲟肉眼難見,要慢慢把水抽掉一部分,中華鲟的背脊露出來,工作人員才能把它從池塘撈上來。
水抽掉後,池塘的泥沙踩下去馬上就沒過膝蓋,很難拔出來,徐嘉楠就用一隻手匍匐着跪行爬過去,另一隻手拖着擡魚的擔架。
冬天,陷入泥潭的腳冰冷,徐嘉楠就把皮制下水褲紮緊,接着擡起中華鲟,沒走幾步又熱出一身汗,汗水悶褲子裡,到了池邊歇下來就會發冷。
早些年,中華鲟或别的珍稀瀕危水生物會被誤捕,為了收集信息,徐嘉楠要和漁民打好關系。可漁民見他們是從保護區來,擔心來找茬,甚至怕打草驚蛇,每次都不叫他們的名字,隻是遠遠地喊:“‘中華鲟’來了!”
關系也有轉機。一次台風天,漁民在船上非常危險,所有漁民都要撤離,徐嘉楠他們就讓漁民到基地的樓房内安置。樓房年久失修,台風天水直往室内灌,漁民就和徐嘉楠他們合力,把水拼命往外舀。有了台風天的共同經曆,漁民變得熱情了,會自發幫徐嘉楠監測中華鲟。
忐忑
第一次收到挂網的大型中華鲟,徐嘉楠别提有多興奮,但随之而來的是忐忑。
2007年1月18日12時許,崇明橫沙附近水域,橫沙邊防派出所民警接到漁民報告稱,發現一尾被捕鳗苗漁民誤傷的中華鲟,必須馬上緊急搶救。
徐嘉楠去到現場,看到了一尾3.3米、220公斤的巨型中華鲟,這麼大的中華鲟,在上海也是首次發現。徐嘉楠回憶,這尾巨型中華鲟尾部有大面積傷痕,還在流血,中華鲟跟着食物鑽到網裡後掙紮,消耗了很大體力,看上去奄奄一息,最終撞到漁民的網裡,被漁民發現并挂在船邊開往碼頭。
徐嘉楠去的時候,中華鲟已經吊裝進簡易搶救池内。簡易搶救池位于漁民船上,是臨時搭出的。作為一線搶救人員,徐嘉楠跟中國水産科學研究院東海水産研究所專家一起給巨型中華鲟做救助處理。巨型中華鲟占滿了小船,船上就他們倆和一個開船的漁民,此時天已黑,江面上彌漫着大霧,風浪也大,他蜷縮在船邊緊抓着扶手,避免自己身體不穩掉江裡去。
搶救巨型中華鲟,圖右上方為徐嘉楠
當時,崇明基地搶救設施不足,沒有3.3米的大型池,搶救這尾巨型中華鲟,要把它拉到嘉定基地。24歲的徐嘉楠看着中華鲟連同水槽被拉上沒頂棚的大卡車,大冬天,他跳上卡車,一路站在卡車後廂吹冷風,護送中華鲟從崇明到嘉定基地。
到了嘉定基地,徐嘉楠都凍懵了。他和同事連夜做出一個四米長的水槽,把中華鲟放在裡面,智冷器、蛋白分泌器、增氧機裝好,才稍稍松了口氣。
受傷的中華鲟食欲不佳,由于體型大,大家判斷不了它食道粗細,不敢盲目灌飼。徐嘉楠眼見着它每況愈下,經常陷入焦慮,隻能摸索灌飼。
同年5月,長江口又發現一尾已經死亡的中華鲟。徐嘉楠回憶,這尾中華鲟體長約3米,肚子連着脊椎被打斷,身體被打成前後兩段,隻有一根腸子連接着。
他和同事把中華鲟拉回基地,重點分析它的體内結構,分析這個規格的中華鲟食道有多寬,能伸多長才能把食物灌進去。
請了上海海洋大學的老師做指導,徐嘉楠開始第一次解剖死亡的大型中華鲟。解剖裝備不全,他拿了一件雨衣披上作防護;沒有手術刀,他就拿基地一把菜刀開始解剖。
徐嘉楠的專業理論知識過硬,解剖後,他基本判斷出三米長的中華鲟食道寬度,然後給此前受傷的那條3.3米長的巨型中華鲟繼續灌飼。
151個日夜全力搶救後,巨型中華鲟體力逐步恢複,同年6月17日被放生。
嘗試
随着時間推移,對中華鲟的救助更進一步。
據上海市農委相關資料,2018年以來,按照機構改革方案,中華鲟自然保護區管理職能劃歸至市綠化市容局。為保障中華鲟保護救護工作不斷不亂,市農委整合成立上海市水生野生動植物保護研究中心,負責上海市水域内中華鲟等瀕危珍稀水生生物保護救助工作,保護範圍由中華鲟保護區内水域拓展到上海市轄區内長江、海洋水域,保護對象也拓展至中華鲟、江豚、胭脂魚等珍稀瀕危物種。
長達數年裡,徐嘉楠和同事時常去監測中華鲟,出海趕潮水經常是淩晨兩三點出發,在船上過夜,兩三天後回來。每次徐嘉楠出海監測,沒信号時,妻子倪春華最擔心。這個時候,徐嘉楠在另一邊可能随漁民上船、走灘塗、搜救誤捕的魚,到岸邊才有信号。
徐嘉楠(左二)和同事
“既希望能搜救到,又希望沒有搜救到。”倪春華常聽徐嘉楠提起,做物種保育不幹預是最好的恢複。
2008年到2016年間,徐嘉楠每年帶新人,有的新人幹不了兩年就走了,留下的人一直在堅守。2004年以來,上海持續開展珍稀瀕危水生動物增殖放流活動34次,累計放流中華鲟、松江鲈、胭脂魚等珍稀、珍貴物種85萬餘尾。在長江口中華鲟及其它珍稀、瀕危水生野生動物搶救救護工作中,救護範圍西起上海崇明西沙、東至浙江嵊山、北到江蘇鹽城、南達浙江象山,足迹遍及長江口、杭州灣及東海各漁場,累計救護水生生物3400餘尾,其中中華鲟3100多尾,其中巨型成年中華鲟11尾。
2020年6月,《上海市中華鲟保護管理條例》正式實施。據上觀新聞報道,為一條魚立一部法,這在地方立法史上尚屬首次。這是全國率先對長江流域特定物種保護的地方性立法,開創了國内特有物種立法的先河。
另據上海市農委介紹,長江口中華鲟保護基地二期項目建設目前進入最後攻堅階段。該項目作為崇明世界級生态島建設的重要組成部分,市水生野生動植物保護研究中心不僅為長江口水生資源的保護提供科技支撐,還将對全國水生生物保護發揮示範引領作用。
空餘時間,徐嘉楠一直在學習新技能。他在北京海洋館學怎麼給魚配餌料,報了潛水課程;去千島湖開放式水域考出潛水證;跟着中華鲟遊,把鲫魚頂在中華鲟的嘴唇上,中華鲟一呼吸,鰓蓋一張一合,嘴也會跟着一張一合,徐嘉楠就趁它嘴稍微張開,把魚插在它嘴裡面,一直頂在喉頭的後面迫使它吞咽。
現在,徐嘉楠還在嘗試在上海長江口實現中華鲟繁育,但技術尚存不足,他還在繼續摸索。上海市水生野生動植物保護研究中心也在聯系上遊保護區,學習中華鲟繁育和長江江豚保育技術,試圖在珍稀水生動物的保育、救護等方面有技術突破。
本期高級編輯 周玉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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