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是唐代詩壇偉大的詩人,是盛唐文化孕育出來的天才詩人,他往往被後世冠以浪漫詩人和豪放詩人的标簽,浪漫和豪放是一種超凡脫俗、自由無拘、飄然高蹈的代稱,給人的是一種羨慕的輕松愉悅感。
浪漫和豪放充分說明了李白超然、自在、潇灑的精神風貌和非凡的氣質。在後世人的心目中,李白也就成為了浪漫和豪放的代表。然而,浪漫和豪放往往也是孤獨的代表。
李白也是孤獨的,他的詩歌中就體現着人生的孤獨。在大多數李白的作品中,孤立既不是孤獨,也不是甯靜的隐逸,而是為詩人提供了機會,顯示創造性的、豐富的自我,以及以自己的想象控制周圍環境的能力。
如《月下獨酌》中的“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在這首詩中,孤立既不是孤獨,也不是甯靜和隐逸,而是為詩人提供了機會,顯示創造性的、豐富的自我,以及以自己的想象控制周圍環境的能力。
再如《夏日山中》中的“懶搖白羽扇,裸袒青林中。脫巾挂石壁,露頂灑松風”,是詩人特立獨行的孤獨的自我形象;《自遣》中的“對酒不覺暝,落花盈我衣。醉起步溪月,鳥還人亦稀”,是詩人突然的孤獨的自我形象。
李白則通過獨特的行為,通過不同于他人的姿态來抒寫自我、彰顯自我。對李白來說,隻要有詩歌活動,他就不會孤獨。如果鳥和雲離開了他,他能夠找到更可靠的夥伴,如這首抒寫孤獨的極緻體驗的《獨坐敬亭山》:
衆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閑。
相看兩不厭,隻有敬亭山。
這首詩前兩句勾畫的景色已顯蕭索,後面的字句更加呈現了濃濃的孤獨之情。是什麼樣的情境下的何種心情,讓灑脫的大詩人孤郁如此呢?而這個隻剩下的兩不相厭的敬亭山代表的又是什麼呢?
帶着這些疑問,我們一起走進李白的這首絕句中,一起去體驗詩人“獨坐”的那份孤獨感。
從詩題可知,詩人所處的地點是敬亭山。敬亭山位于皖南宣城,雖不在天下名山之列,但在曆代文人心目中,卻有着很高的知名度,以至享有“江南詩山”的美稱。南朝著名山水詩人謝脁多次在詩中描繪敬亭山的美景。
從詩題還可知,這次前來敬亭山的隻是詩人自己,這體現在一個“獨”字上,而這個“獨”字也把詩人的心境完美地呈現了出來。所以,将詩題聯系起來,“獨坐”二字寫意而又傳神,表現了人與自然在寂靜中相互為伴的獨特審美意境。
開篇兩句“衆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閑”,是簡到極緻的線條與畫面:詩人獨自一人坐于敬亭山上,看見衆多的鳥兒都高飛遠去了,慢慢地已看不見蹤迹,僅有的一片孤雲也獨自悠閑離去。
衆鳥高飛,本來含有熱鬧喧騰的動感畫面,但詩人卻緊接着用了一個“盡”字,抹去了衆鳥在一起喧鬧的聲音和歡騰的形态,隻留下一片無聲的寂靜。此時的敬亭山隻剩下獨自望空興歎的詩人,在群山的掩映下,愈發顯得孤獨。
飛鳥已然遠去,詩人又把目光轉移到天際間的一片白雲上。白雲本是舒卷自如、随風飄逝的,與詩人漂泊般的身世有些相似。然而,正當詩人要注目寄情于它時,它竟然也飄然而去。這兩句表面上是寫眼前的景色,實際上是詩人借以表達自己的主觀感受,襯托了自己孤獨的心境。
鳥的喧鬧漸漸地消失了,孤雲也越飄越遠,天地間更顯得清幽寂靜,一空如洗,隻剩下寂然獨坐的詩人。鳥兒離開了詩人的視線,或許它們是倦鳥歸巢,飛倦了,飛到自己的安樂巢中去了,可李白又該去哪裡?他的歸宿究竟在何方呢?
李白在《春日獨酌》中寫道:“孤雲還空山,衆鳥各已歸。彼物皆有托,吾生獨無依。”世間的萬事萬物都有所歸依,可李白卻無處可去。
在李白獨自登臨敬亭山的這場獨角戲中,在這孤單角色裡,連對白總是自言自語。突然記起歌手許茹芸演唱的歌曲《獨角戲》,或許在某種層面上,這首歌也能诠釋李白此時的心境。
前兩句看似寫眼前之景,其實,把孤獨之感寫盡了:天上幾隻鳥兒高飛遠去,直至無影無蹤;寥廓的長空還有一片白雲,卻也不願停留,慢慢地越飄越遠,似乎世間萬物都在離詩人而去。
“盡”、“閑”兩個字,也把讀者的思緒引入一個靜的境界:仿佛是在一群山鳥的喧鬧聲消除之後格外感到清靜;在卷舒自如的白雲消失之後感到特别清幽平靜。這是一幅盡顯孤獨與寂靜之美的水墨山水寫意畫面。
詩人以閑适的筆調寫出了飛鳥的孤雲的狀态,突出了離去的過程,讓讀者在品味孤雲離去的狀态時,感知詩人内心的不忍和無奈。
這種生動形象的寫法,能給讀者以聯想,并且暗示了詩人在敬亭山遊覽觀望之久,勾畫出他獨坐出神的形象,為後面兩句的表情達意做足了行文和詩意上的鋪墊。
李白是獨坐在那裡的,也許獨坐的時間太長了,以至于原本還在山邊飛的鳥、飄動的雲,都在不知不覺中先後飛走了,飄離了,不再陪伴他了。那麼,留下來的還有什麼呢?那就是敬亭山了,所以他孤獨地望着敬亭山,敬亭山也孤獨地望着李白。
後二句“相看兩不厭,隻有敬亭山”,偌大的天地間,在彼此的注視中,怎麼看也看不夠的,隻有孤獨的詩人和敬亭山。詩人久久獨坐,凝視着敬亭山,敬亭山也仿佛注視着眼前這個失意的人。
面對現實中的世俗世界,詩人悶悶不樂,倍感孤獨。而面對着敬亭山,詩人仿佛找到了一片淨土,在這裡可以天馬行空地思考,随心所欲地放縱。
他想和光同塵,卻落得個飄零江湖的結局,所以他遠離塵世,忘懷得失,内心得到片刻的甯靜,在敬亭山寂靜安甯的環境中他得到了心理的慰藉,精神似乎找到了歸依,得到了安慰,自然山水成為他孤獨中的知己。但甯靜安詳隻是短暫的,他畢竟是塵世中人,終究還要重新回到紛紛擾擾的塵世生活中去。
“隻有”二字中,流露出詩人的無奈和他内心的深深孤獨感。在李白的生命中,伴随他的并不總是飄逸豪邁的自在與逍遙遠遊的灑脫。
相反,李白始終有一種揮之不去的無所歸依的漂泊感和孤獨感。李白思想深處有一個孤獨的自我,這種孤獨的情感源于其内心對歸屬的渴望。
在這兩句中,詩人用浪漫主義手法,将敬亭山人格化、個性化。盡管鳥飛雲去,詩人仍沒有回去,也不想回去,詩人久久地凝望着幽靜秀麗的敬亭山,覺得敬亭山似乎也正含情脈脈地看着他自己。他們之間不必說什麼話,已達到了感情上的交流。
中國的文人墨客對于大自然山水的欣賞正如禅師參禅的過程一樣,有三種層次:第一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第二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第三是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這三種層次,既是三種境界,同時又往往是詩人曆經的一個過程。
第一種層次是,把存在于大自然的山山水水作為客觀的存在來看待,山水和人彼此之間是孤立的、毫無内在聯系的存在;第二種層次則是詩人通過對山水形、聲、色等諸方面的體驗,讓詩人内心的情感得到觸動。
最重要的第三種層次,不論山水有多麼美妙、壯麗,也不管詩人如何欣賞山水,寄寓情懷,但最終人還是人,山還是山,水還是水,他們是不同的外物的存在,人和山、人和水最終還是要分離的。他們的相處隻能是詩人短暫的停留,而不是詩人永久的歸宿。
如果按照這種山水體驗劃分的話,毫無疑問,李白與敬亭山“相看兩不厭”的關系明顯屬于第三種層次。這兩句表達了詩人與敬亭山之間的深厚感情。敬亭山和詩人對視着,誰都看不夠,看不厭,看來理解我詩人的隻有這敬亭山了。
這首詩的後兩句詩所創造的意境仍然是靜态的,表面看來,是寫了詩人與敬亭山相對而視,脈脈含情。實際上,詩人愈是寫山的可愛,愈是表現出人情的冷漠;而詩人那橫遭冷遇,寂寞凄涼的處境,也就在這靜谧的場面中透露出來了。
詩人筆下,不見敬亭山秀麗的山色、溪水、小橋,并非敬亭山無物可寫,因為敬亭山“東臨宛溪,南俯城闉,煙市風帆,極目如畫”。
從詩中來看,無從知曉詩人相對于敬亭山的位置,或許是在山頂,或許是在空闊地帶,然而這些都不重要了。
是誰導演這場戲
在這孤單角色裡
對白總是自言自語
對手都是回憶 看不出什麼結局
自始至終全是你
讓我投入太徹底
——許茹芸《獨角戲》
有一種說法是李白之所以一生七次登臨敬亭山,是因為玉真公主的緣故。宣城敬亭山腳下有一個詩碑,碑文中說玉真公主傾慕于李白的才華,為此向朝廷舉薦李白。而李白在長安也是不負衆望,他“繡口一吐就是半個盛唐”。
後來,由于種種原因,李白離開了長安。玉真公主也退出是非恩怨的漩渦,選擇敬亭山作為隐居之地,最終郁郁而亡。李白得知此事寫下此詩以紀念二人之間的情誼。
李白一生中七赴宣城敬亭山,是因為玉真公主隐居在這裡,然後他們在同一年離世。或許,他們之間發生了一段美好而旖旎的愛情故事。
這件事雖然傳說比事實的成分更大一些,然而卻給人們留下了想象的空間,對詩句的回味揣摩卻是無窮的:兩不相厭的為何隻有敬亭山,無論是山中的秀麗景色令詩人流連忘返,還是詩人對陷入困境時曾得到的心靈慰藉的眷戀,都給人留下了無盡的遐想與回味。
還有一種說法就是,李白之所以七次登臨敬亭山,是因為仰慕南朝山水詩人謝朓的緣故。謝朓的詩風清逸秀麗、圓轉自然,音調和諧、铿锵悅耳,已具備唐詩的一些特點,是古體詩向近體詩轉變的重要推手,對唐代律詩、絕句的形成有重要影響。
謝朓因與謝靈運同族而被稱為“小謝”。謝朓20歲入仕,但多為閑職,輕裘肥馬、廣結詩友,32歲出任宣城太守。宣城名勝謝朓樓又稱北樓、謝公樓,就是謝朓擔任宣城太守時主持修建的。
有一次,李白來到宣城,登上謝朓樓,與好友飲酒觀景,縱論詩文,高談闊論。事後李白寫下了流傳千古的名詩:“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李白之所以仰慕謝朓。一是與詩歌有關,謝朓的詩風圓潤流轉、清逸自然,對音律聲調的安排和拿捏都是李白所在意和學習的。李白在《宣州謝朓樓餞别校書叔雲》中說:“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
李白自信地認為他的詩歌得到了漢朝詩文與建安風骨的神韻,又融會貫通了謝朓的清新。由此可見,李白對謝朓是很崇拜的,有一種異代相逢成知己的感覺。
另一個點,是謝朓的人生際遇和人生态度,謝朓32歲出任一方太守,詩酒輕狂,寄情山水,實現了人生的華麗轉身。而李白的故事和人生際遇是傷感的,所以,他又很仰慕謝朓實現人生價值的方式。
其實,不管是玉真公主還是謝朓,他們都是與敬亭山有關的人,但他們都已成為了過去式,都是“可望不可即”的人。
詩人獨自登臨敬亭山,身邊無親無友,更兼此時飛鳥盡去,白雲悠閑,山間萬籁俱靜,在寂靜之中愈能彰顯出詩人的孤獨。世人都離他而去,誰是詩人的知音呢?人山相看兩不厭,詩人的知音就是眼前的傲人挺立的敬亭山。
這種遭萬物遺棄,唯有與敬亭山對視的傲然的孤獨,在讀者心中産生的震撼,甚至要遠遠超過他在《月下獨酌》中所表現出的那種超凡脫俗的孤寂。對月獨酌,不隻有明月為伴,還能“對影成三人”。
而在敬亭山這個廣袤的空間中,隻有靜靜伫立的敬亭山默默地陪伴着詩人。這裡沒有“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的互動,隻有相互凝視的默契,其寂靜無聲更把詩人的孤獨情緒又推上了一層。
整首詩共有四行,第一句寫鳥兒高高飛走,飛得那麼堅決徹底,一點情意都沒有;第二句描寫天邊僅存的一抹雲彩也選擇了無情地離開。
從前兩行來看,很顯然“衆鳥”和“孤雲”是作為圖形存在的,而廣袤的天空則是充當了背景或者說界标;而在後兩句中,圖形與背景發生了轉換,詩人成為了“有我之境”,此時圖形變成了詩人自己,而敬亭山則成了背景。
通過圖形與背景的轉換,詩人也引出了全詩的詩旨:詩人在看山,山也在看詩人,詩人看不厭的隻有敬亭山。
如果從整首詩來看,高飛的群鳥和漂遊的孤雲又是作為背景來體現詩人的孤獨與寂寞的。衆鳥飛盡,孤雲飄逝,茫茫大地之中唯有敬亭山與詩人默默厮守,相互欣賞不已。在大家都離我而去之時,隻有你還念着我,伴着我。
王國維在談及詩歌的境界時說:“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這裡的有我之境,指的是用自己的眼光來看事物,所以物我都帶有我自己的主觀色彩。
很顯然,李白眼中的敬亭山是一種“有我”的境界。“相”與“兩”的重複使用,表明詩人此時已與山緊緊聯系在一起了;“隻有”表明了詩人對敬亭山那種對自己不離不棄真情的感激。
此時已分不出何者為詩人,何者為敬亭山,已經達到了天人合一、物我相融的崇高境界。這裡表現的是詩人精神上自我放逐的孤傲。在詩的深層意象中,有詩人與敬亭雙峰并峙于天地之間的崇高境界,于飄逸中暗蘊着孤崛超拔的精神力量。
這首詩是詩人表現自己精神世界的佳作。此詩表面是寫獨遊敬亭山的情趣,而其深含之意則是詩人生命曆程中曠世的孤獨感。
換句話說,這首詩的寫作目的不是贊美景物,而是借景抒情,借敬亭山的無可描摹的景色,抒發内心的無可奈何的情感和對孤獨體驗的摹寫。
在這首詩中,李白以奇特的想象力和巧妙的構思,賦予山水景物以生命,将敬亭山拟人化,寫得十分生動。詩人寫的是自己的孤獨和自己的懷才不遇,但更是自己的堅定,在大自然中尋求安慰和寄托。
詩人在被拟人化了的敬亭山中尋到慰藉,似乎少了一點孤獨感。然而,恰恰在這裡,詩人内心深處的孤獨之情被表現得更加突出。人世間的深重的孤獨之情,詩人人生悲劇的氣氛充溢在整首詩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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