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元年齡與我相仿,也是過命的朋友。我們從穿開裆褲時,就在一起玩,可以算是形影不離。
夏天,我們一起下河遊泳、摸魚捉蝦。那一回,他給水草纏住了,上不來,喝了幾口水,是我一路瘋跑回去給他爸報信,他爸跳下河,遊過去把他拖上來,倒提了雙腿,把水逼出來,才救了他的小命。所以,直到現在,他們家對我都非常客氣。
我們兩家雖然不同姓,可卻是世交,上面好幾輩關系都不錯。他的太奶奶還在世的時候,跟着他的爺爺奶奶住一塊兒,人很慈祥,我經常跟小元去她那兒玩。三間土牆的麥草房,她住着靠東的一間,進了屋,一股清新的氣息撲鼻而來,那是混合了泥土、麥稭稈的味道。屋子不大,被收拾得整整齊齊,箱子、櫃子、衣物,該疊的疊,該放的放,雖是老太太的房間,不讓人覺得髒,讓人感覺舒服。她耳不聾,眼不花,也不糊塗,就是嘴裡的牙齒沒幾顆了,滿頭銀發。她的老式箱子裡藏着不知多少好吃的,每次,我們一去,我跟小元一樣,叫一聲:“老太!”她笑着應了,“是二柱的孩子!”二柱是我爸的乳名,有時也說我爺爺的名字:“是玉啟的孫子!”我就點點頭。她打開箱子,拿點心之類的給我們吃。
小元常瞅着老太不在家的時候,溜進去,翻箱倒櫃偷好吃的,我充當望風的角色。有一回,來不及逃了,兩人鑽到床底下,聽老太太自言自語呢:“我的罐頭怎麼吃得這麼快!”我們差點沒忍住笑出聲來。
小元跟我說,他爺爺奶奶裡屋的床底下,無論如何是不能去鑽的,知道為什麼嗎?我說,不知道。他跟我說,床底下有兩座墳,以前蓋房子的時候,蓋在下面的。每年逢到節日,像中秋和春節,有人來上墳,就在屋後面燒紙錢。
我問他,他爺爺奶奶害怕嗎?他說,習慣了就好了。
與老太相比,小元的奶奶就沒得比了,才六十來歲,人沒個人樣,穿着上邋裡邋遢,住的兩間屋子,被破破爛爛的東西塞得滿滿當當的。有時候,我們見到老太當着我們的面罵娘,跟以前的婆婆罵新媳婦差不多,小元奶奶一句話也不說,開始忙着收拾。老太到了忍無可忍的時候,就自己動手幫着收拾。
我跟小元都喜歡聽故事,冬天就往小元老太那兒跑,還有小元爺爺奶奶他們,圍着火爐說話,老太縫縫她的衣服之類的東西,爺爺“吧嗒吧嗒”抽煙袋。也有村上其他的老人過去串門,我爺爺奶奶也去,我奶奶跟小元老太就特别能聊得來。
我們就豎起耳朵聽他們講以前的事情,我經常把那些故事、叙事的語言用進我的作文裡,小學裡作文一直很好,不能說與這個沒有關系。
老太可不是普通的老太,乃是大戶人家出身,相中了在她家做長工的小元的太爺爺。頂着父母的反對,硬是來到了這個一窮二白的破家庭,揭不開鍋的時候,她把孩子一抱,去娘家,老爹老娘畢竟還是心疼閨女的,給點錢,給點糧食,給送回家去。
那麼嬌弱的身子骨,在丈夫的指導之下,踮着小腳,學會了農活,太爺爺心疼她,不讓她做這些個粗活,隻讓她弄些吃的就行。這個大小姐的廚房手藝沒的說,那麼樣的粗茶淡飯在她手中出了花樣,所以,窮苦人家出身的小元奶奶所做的飯菜,總是讓老太看着鬧心,不是老太太嫌貧愛富,就因為不能出花樣,該粗的不粗,該細的不細,老太太覺得那些材料生生被糟蹋了。按着老太太的說法,女人就應該疼着自己的男人,男人勞累了一天了,讓他吃得舒心,才能養好身子骨。
大戶人家的小姐哪裡烙過煎餅、烙過馍,老太太也是嫁過來之後才學的,婆婆稀罕她,不讓她做,她是愛屋及烏,體諒婆婆。據說,她烙出來的玉米煎餅,二裡地之外都聞得到香味,太爺爺那個胃才叫大,蹲在烙煎餅的地方,就着鹹菜,吃了二十張煎餅,然後再去鋤地。煎餅有多大?我回家不過吃兩三個,飯量大一些的,也不過四五個,就已經很飽了。 這些個話都是小元太奶奶給我們講的。 “我們這個姓,”她是指小元的姓,“我們這個姓不太好,人家不願意跟我們做鄰居,對對方不吉利。往上好幾代,這個姓人員很旺,以前在楊場那個地方,每年都出了好幾個進士,朝廷送喜報下來。後來一個算命的使了壞心,在埋葬我們不知道祖宗哪一代的時候,給弄錯了風水,後來,家就敗了。從楊場移過來,你知道為什麼移過來?這是兄弟兩個,哥哥一家害了瘟疫,哥哥嫂子死了,留下兩個兒子,地啊、家産被叔叔嬸嬸占了去,小哥倆給趕出家門,流落到了這個地方,老祖宗的墳啊,現在也被修在了橋底下,這不好,知道嗎?被人壓着……”
冬天的晚上,我仍然與小元去他老太家玩,老太還跟我奶奶說了一大堆的話,狀态好着呢!不像九十幾歲的人。臨走的時候,老太讓小元去牆拐角把夜壺給她提來。
第二天一大早,我經過小元老太的門口,看到牆上貼的白紙,心裡一驚,不知誰去了。聽人在那兒議論,小元的老太老了,一覺睡過去的,跟睡着了一個樣,嘴角還挂着笑容呢!大概是想起了什麼事情。
這是我人生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接觸到死亡。 小元的成績不好,初中沒上完,就不上了。但,這不影響我們的友誼,閑暇的時候,我們仍然在一起玩。
小元的父親向村裡要了一塊宅基地,在西面的打麥場上。
我讀初中那會兒,家裡拮據得要命,看着左鄰右舍的一家家蓋起了平房、樓房,我媽就着急,不太願意我們兄弟兩個去上學,一來可以減少家庭支出,另一方面,能像小元那樣去廠子裡打工,為家裡賺點錢,當然也是為自己蓋房子,結婚用。
偏偏小元的媽媽有點二百五,每次去我家串門,總是說:“我們家打算蓋平房了。”真是火上澆油,把我媽急得夠嗆,好像家裡的窮,都是因為我們上學的緣故。
小元的爸爸剛剛開始買蓋房子用的沙子、水泥、磚頭、鋼筋等的時候,從趙二嫂那裡就傳出來話了,說,小元的那塊宅基地不好。
别說,那塊宅基地後面有一個小墳堆,青磚砌得,小的時候,我們都在那上面爬來爬去的,上面的青磚少了不少,聽說原來是有一塊墓碑立在墓前的,後來不知所蹤了,反正,我們是從來沒見過。據老人們說,墓裡埋的是個兩青年男女,好像還與皇家沾了點親戚。
想一想,與死人為鄰,是大忌。
偏偏小元的爸爸不相信迷信,他的理論就是,人死如燈滅。誰人在他面前講到鬼的故事,他說,讓鬼出來給我看看。有知情者講到小元的爸爸,說到了一些故事。
東窪地所埋的人,大都是夭折的孩子,或者是早逝的村人。在中國古老的鬼故事中就說到,這些未到壽終就寝的人死去了,天堂與地獄都不收,這些人的魂魄隻能四處遊蕩,所以,才會出現了活着的人遇到鬼的事情,換句話說,人遇到的鬼,都屬此類人的魂魄。
東窪地,大白天很少有人敢去幹農活,更不要說晚上了。
小元爸爸年輕時候,被稱為“鬼不怕”。生産隊派他去東窪地看西瓜,他一個人抱着被子去了瓜棚,到了半夜時分,聽到外面動靜,像是拉扯瓜秧的聲音,他出去看看沒人,接連幾次都是如此,他還是不怕,後來,聽到小孩子吵吵嚷嚷的嬉鬧聲,他追過去大喊大叫:“大半夜的,不讓人睡覺了!”他看到一些黑影鑽進路邊的草叢裡,不見了。從那以後,對這一類東西,還是有些害怕的。不過,他從不承認。
那一堆建築材料就堆在小墳堆旁邊,小元爸爸拿了被褥,蓋了一間簡易棚,就在西場上睡,看守着。
平房,剛蓋好,正是割麥子前後,小元的弟弟二元,死掉了。
二元天生兔唇,聽說,是從屁股上割了一塊補上的,他說話的時候,甕聲甕氣的,含混不清。頭一天傍晚,二元跟鄰居小寶他們幾個人在一起玩,還跟小寶摔跤玩呢!夜裡做夢了,早晨跟他哥哥小元講了這個夢,他夢見了一個小孩渾身是血,從他床上掉了下去,夢就醒了。然後,第二天下午,突然鼻孔裡往外出血,被緊急送往醫院,不治而死。
小元的媽媽一下子崩潰了,接受不了,每天神經兮兮地東走西走,嘴裡念念有詞:“二子,回來吃飯,别在外面玩了!”經常跑到東窪地二元的墳上去痛哭。小元的爸爸遭此打擊,也變得更加沉默寡言了。
二元的死與跟他摔跤的小寶,沒什麼關系,這病應該是先天性的。他所夢見的渾身帶血的孩子,聽說是他的雙胞胎兄弟,隻是那個孩子,一出生就夭折了,生下來的時候,渾身是血。這是二元死之前的征兆。
在老房子裡,小元再也住不下去了,他感到壓抑,夜間感到恐懼,常常想起二元。有時候,聽到院中的盆盆罐罐莫名其妙地叮當亂響。
有一回,他起來小便,看到大門像是被風吹地那樣,像要把鎖掙斷一樣,發出很重的咣當的響聲,但是,那一夜卻根本沒有風。迷迷糊糊的他一下子清醒了,吓得趕緊回到房裡,從二元曾經住過的房間經過,他看都不敢往裡看一下,他感覺二元的魂魄此時就化成一個黑影,不知躲在房間的哪個角落裡,窺視着家裡的一切。
小元跟父親說,晚上要去新房裡住,父親同意了。他把那個舊電視機搬過去,空空蕩蕩的新房裡,就擺上一張床,到處散發着一股油漆、塗料、石灰、水泥的味道。
天還沒黑,我正幫母親往蠶筐裡擺桑葉,他就來找我,說要我晚上跟他一起去新房子裡睡,我說:“怎麼?一個人害怕?”他點點頭:“屋後不是有墳嗎?一個人還真不敢睡!家裡也不敢睡,害怕二元回來!”拎着書包,跟他去新房。
我在昏黃的電燈下做作業,他則在旁邊看電視,時不時跟我說上幾句話。
“不要上學了!跟我一樣,看看多好,每天幫家裡幹點活,其它時間玩玩,不要去動那個腦筋!”
我說:“不行啊,我可不想一輩子呆在農村,我要到外面闖一闖。”
“過幾年,我也要出去打工,不一樣嗎?可能我爸我媽不放心我出去,二元沒了,他們簡直要瘋了,害怕我……”我有一句沒一句地搭理他,他也覺得沒勁,很快關了電視機,睡了。
或許是好久沒睡一個安穩覺的緣故,不一會兒工夫,他已經睡着了,鼾聲四起。周圍一下子寂靜起來。
終于做完作業了,我伸個懶腰,睡在小元旁邊。但是,輾轉反側,不能入睡,我知道,就在這個屋子後面有一座墳,僅僅一牆之隔。我感覺難以置信的是,就我們這兩個毛孩子,睡在這似乎是荒無人煙的地方,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呢?
月亮已升在了半空中,紗一般的銀色從窗戶和開着的門裡照進了,一切都那麼靜谧。
村子裡有幾聲狗叫,不時傳進我的耳朵,我在迷迷糊糊中,似睡非睡。突然聽到男女争吵的聲音,似乎很近,我恍惚着,像是做夢。在黑暗當中,我掐了自己胳膊一下,是疼的,我醒了,側着耳朵再仔細聽,聲音來自房子後面,是的,房子後面。
我沒有拉亮電燈,推了小元一把,他睡得太沉,根本不理睬我。我站起來,看到後牆上靠着一把木梯,我爬上去,透過那個小小的後窗,往外一般,“呀!”我差點叫出聲來,屋子後面,不見了那座墳,取而代之的卻是一個高清大院的府邸,上面寫着“王府”兩個字,我揉揉眼睛,沒看錯,是真的。
争吵聲來自府邸的牆的拐角裡,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拉拉扯扯,男的說:“你爹他是不會同意我們之間的事情的!我不想這樣毫無結果地等下去,也不想害了你!算了吧!”
女的說:“不行的話,你帶着我遠走高飛吧!我們過自己的日子!”我感覺男人明顯很懦弱,半天沒發出聲響。
就在這時,院子裡沖出很多家丁,把兩個年輕入團團圍住了,抓他們去見老爺。我悄悄地跟着他們進去了。
老爺很威嚴,坐在一張太師椅上,大喝一聲:“竟敢勾引我家女兒,膽大包天,來人,給我打!”無論小姐怎樣地求情,都無濟于事。年輕的書生被打得皮開肉綻,眼看着有生命之憂,小姐瞅着人家不注意,一頭鑽進了旁邊的井裡。
大家趕緊過去救小姐,無奈井口太小,人根本下不去,老爺急得直跺腳。等到小姐被救上來,已經沒了呼吸。書生悲天呼地,哭得甚是凄慘,然後,他也一頭紮進了井裡。我差一點喊出聲來。
就在這個時候,不知道哪裡照過來一束光,并伴随着“突突突”的聲音,原來是一台拖拉機開過來了,我眼前的景象一下子全沒了。
第二天,我跟小元說起此事,他說:“你做夢了吧!别蒙我了!”他對我說的話,始終不相信。
又是一個夜晚,我仍然跟小元睡在他的新房子裡。
我漫不經心地跟他說着話,不一會兒,他在迷迷糊糊中睡着了。我側耳傾聽,直到雞叫了頭遍的時候,房子外面一點聲響都沒有。
我想反正睡不着,倒不如去後面看看吧。
也不知道,我是哪裡來的膽子,反正一點兒也不害怕,昨天的那座府邸還在。我沒有進去,沿着院牆一直往前走,走了很遠,突然間進入另外一個世界。
這裡像是一塊墓地,上面是很多高聳入雲的水杉樹和楊樹,樹下是一座座用青磚砌成的墳堆,墳堆前豎立着一塊塊的墓碑,一排排整齊地排列着。
墓地被周圍的牆包圍着,這樣一種地方,在我們村,我好像從來沒見過。右面有一個小院子,院子門口,有一位老人正在專心緻志地镌刻墓碑,這個院落前面的空地上、樹陰下,東一塊西一塊散落着不少已經刻好的或者未刻好的墓碑。
我倒吸了一口氣,這樣的一種氛圍,孤寂而壓抑,有一種深深的人生的寂寥感。
就在我發呆的時候,不知哪裡傳來幾聲狗叫聲,打破了夜的甯靜,我回過神來,哪裡還有墓地和院落的蹤影。我正站在一片桑樹地的中央。
但是,這塊桑樹地,據說,也不是幹淨的一塊地,有人說,這地下不知埋了多少人。
我趕緊往回走,進去後,把大門拴上,爬上床睡覺,小元剛好翻了一個身,以為我出去小便了呢!
到了春節的時候,唐二爺爺的小兒子結婚,我們也閑着無事,跟小元過去看熱鬧。
迎親的汽車到了的時候,我看見一個女孩穿着白色的棉襖,臉蛋圓圓的、紅撲撲的,非常可愛,非常漂亮,她正夾雜在攙扶新娘往家裡走的隊伍當中。
我呆呆地看着,小元用胳膊肘搗我一下,“你在看什麼呢?”我尴尬地笑笑:“沒什麼!”
這個女孩是小麗,唐三爺爺的外孫女。我記得,五六歲的時候,我們還在一起玩過。那時候,她說她叫小麗,我始終當成是黃澄澄的大鴨梨的那個“梨”呢。
我們跟着大人在田間小路上跑啊,鬧啊,路過一處墳,她會偷偷跟我說:“這裡面睡着一個老爺爺和一個老奶奶,他們正在說話呢!那一個墳裡隻有一個人,是個男人,正在抽煙……”我不相信她的話,“你怎麼知道的?盡瞎說!”後來,我跟奶奶一說,她說:“小麗說的都是對的,可能她是陰陽眼。”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陰陽眼”這個詞,很奇怪的人啊,能知道陰間的事情。但是,奶奶說,“陰陽眼”,到了八歲,這種功能就消失了,與普通人沒有兩樣。
我們在一起玩的時候,她給我東西吃,我給她東西吃,後來不知道什麼原因,鬧翻了,互相嚷着:“你還我的東西!要一模一樣的!”惹得我奶奶和唐三奶奶在旁邊樂,“吃下去的東西,怎麼賠呢?”我們不管,雙方都哭,好像都很委屈。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見過她,她回城裡去了,她爸媽在煤礦上工作。
其實,我聽說,她的陰陽眼讓父母親感到害怕。城裡,是見不到墳堆的。
先來說說唐三爺爺和唐三奶奶。
他們家與我們家一直關系不錯,據說,我出生的時候,剛過了春節,天還比較冷,就是唐三奶奶把我從鎮上抱回來的。
唐三爺爺原先是吹唢呐的,在唢呐隊裡,有人家結婚,或者辦喪事,唢呐隊就過去。結婚的人家,唢呐要吹得歡快、喜慶,辦喪事的,要吹得悲壯而蒼涼,讓人有一種凄慘的感覺。反正,我一直以來,最怕聽的就是辦喪事人家的動靜了,唢呐聲把整個天空吹得傷心絕頂,人生啊、生活啊籠罩在壓抑之中。
後來,唐三爺爺不知道怎麼去了礦上,他退休了以後,他的兒子接了班。
以前鄉下人窮,唐三奶奶常常把他兒子兆叔戴過的皮帽,或者火車頭帽子,拿過來給我們用。
三爺爺吹唢呐那會兒,還年輕,還用唢呐救過人的性命。
某年,鄰村老魏家娶親,三爺爺跟着唢呐隊去女方家迎親。回來的時候,經過玉米地,三爺爺内急,進了玉米地方便,聽到有兩個人說話,一個問:“今晚的這趟差事是什麼地方?”另一個說:“就是××村的老魏家!”“怎麼個拿法?”“讓她上吊!”
三爺爺一聽,明白了,這是陰間派來拿命的差使。但是,人家剛過了門,就要死,也太不近人情了,決定救她。
晚上,酒宴已散,院子裡開始冷清下來,新郎官喝得酩酊大醉,躺在新房裡不省人事。三爺爺躲在葡萄架下,隻見新娘子面無表情,進進出出,約莫到了半夜時分,月亮已經挂得老高了,四下裡,除了蟲子的細微嗚叫聲之外,一切都是安安靜靜的。 這個時候,新娘子在房梁上系上繩子,踩着闆凳剛要把脖子伸進去,三爺爺看得真切,滴滴答答把喇叭一吹,新娘子突然緩過神來,三爺爺沖進去,拿一把勺子,往上吊的扣子裡一塞,勺子馬上被吊直了,頂替了新娘子往陰間而去了。
新娘子的公公婆婆,還有留宿的親戚,聽到刺耳的唢呐聲,趕緊出來看個究竟,這才知道新媳婦的命是吹唢呐的給救了,趕緊擺酒席,謝謝三爺爺。
來拿人的陰間差使,後來傳聞有人見過。
有一個小偷,去别人家偷東西。剛好這家隻有女主人帶着孩子在家,小偷剛進門,隻見房梁上系着一根繩子,女主人瘋瘋癫癫的,小偷心說:“壞了,女主人的陽壽到了。”咬破手指,把血亂灑一通,過了一會兒,安靜下來了,女主人開了燈,看見床底下站着一個長着一身毛的小動物,鼻尖上有個紅點,“叽叽叽叽”地叫。
她趕緊叫左鄰右舍的人來,捉住了,天亮之後,送到了派出所。用一根鐵鍊拴在派出所的院子當中,很多人圍在那裡看,不知道是什麼動物,有一個小孩看到小動物的鼻尖上的紅點很好玩,就上去給摳了下來,這一摳不要緊,小動物一下了消失了,回陰間報到去了。
那個紅點就是血。
我這個時候見到小麗,她小時候的影子一點都沒了,畢竟好多年過去了,人的變化很大。忽然,莫名地,我對她似乎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但是,這種感覺又說不清楚。
她的母親又給她生了一個弟弟,沒時間照顧她,就讓她到姥爺姥姥這裡來,跟着他們。這個時候,我已去隔壁鎮上讀高中了,住校,每個星期回來一次。她在我們鎮上讀初三,晚上,三奶奶在家裡陪她複習,有時候,三奶奶陪着她來問我題目。
她說話的聲音很甜美,穿着上得體大方,我幫她答完題目後,她總是要說聲“謝謝”,這是我第一次感覺到城裡人很不錯。
有空,我依然會找小元去玩,但是,他很忙,因為現在各地開了很多廠子,小元要去廠子裡打工賺錢了。
晚上的時候,我有時候也去找小元,跟他一起睡在他的新房裡。
以往的那些事情都沒有發生。可是,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有了戀情,可是對方是城裡人,長得漂亮,她父母親說什麼也不同意,我在夢裡大聲地争辯,帶着我的女友奔跑啊奔跑,但是,自己的腳就像灌了鉛一般,根本跑不動,心裡着急。
我的女友的臉龐看起來像小麗,卻又像我在夜間所見的那個情侶中的那個女人,而且,很快地,小麗就與那個女人重疊起來,根本分不清誰是誰,我突然坐起來,迷迷糊糊當中,感到納悶:“小麗怎麼能夠與那個女人成為一個人了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爺爺去世了,他跌斷了腿,在床上躺了好幾年,然後,像燈熬幹了油一樣,終于熄滅了。在這幾年當中,都是我的奶奶在伺候他,奶奶踮着小腳,忙裡忙外,弄吃的,還給爺爺清理大小便。
我叔叔很少管爺爺的事情,我不知道什麼原因,反正叔叔與爺爺的關系不好,常常會吵架。叔叔在他的兄弟姐妹當中,排行最小,奶奶對他是很溺愛的,但是奶奶與爺爺的感情也很深,畢竟他們曾經一起吃過很多苦,少年夫妻老來伴嘛!
奶奶忙的時候,顧不上給爺爺端飯,叔叔是從來不管的,或許,他甯願爺爺餓死。周末,我回來的時候,在學校門口,看見一毛錢一根的蛋卷,因為我身上沒有多少錢,除了喝開水的錢之外,沒多少了。我買了一塊錢的蛋卷回來,給爺爺吃,我看見爺爺邊吃邊流眼淚,可能是感動的。其實,那蛋卷沒啥吃頭,基本上都是面粉做的。
我爺爺去世,三爺爺與三奶奶都來幫忙。我們也把身為“王母娘娘的二閨女”的趙二嫂請來了,對着紙車紙人,裝模裝樣,念念有詞地說了一通,然後,幾十塊錢就到了她的口袋。
其實,這個時候,有人傳說三奶奶通神鬼,我們都不太相信。
家裡有人去世了,我們在村西頭的那個岔路口搭了一個土地廟,用幾塊瓦搭在左右面、後面、上面,前面開着門,裡面插着一炷香,用一張黃表紙寫着“×××之位”,我跟我弟弟擡着一罐稀飯,邊走邊灑,一群女眷們跟在後面哭哭啼啼地,把爺爺的亡魂引到土地廟裡。
土地廟就在離小元新房後面不遠的地方。後來,三奶奶也去看了看,驚慌失措地回來跟我父親、姑媽他們說,我爺爺正在土地廟裡,被吊起來,用皮鞭抽打呢!讓我們趕緊去多燒點紙錢。
在這個時候,沒有人敢不相信她所說的話。家裡準備了很多的紙錢,在土地廟前燒,我們都跪在前面磕頭,三奶奶沖着土地廟裡說了一大通話,意思是,這個老頭也挺可憐,一輩子老老實實做人,從來不幹壞事,讓他們放過我爺爺,這裡,我們給他們準備了好多的錢,拿去吧!
爺爺的屍體還停放在家裡,我跟着一起守靈。我睡得迷迷糊糊之中,感覺到自己在說話,至于說得是什麼?我卻不清楚。後來,家裡人告訴我,我用爺爺的口氣,把不孝的叔叔數落了一通,甚至該罵的時候,破口大罵,痛快至極。
他們說,這是爺爺附了我的身了。那個時候,他們吓得夠嗆,磕頭的磕頭,燒紙錢的燒紙錢。
下葬之前,我們要最後一次來到土地廟前,送去更多的紙錢。剛巧這一次是晚上,這個時候,麥子已經收割完了,到處曬了好多麥草。土地廟前化了很多的紙錢,火燒得很旺,有人怕人走了之後,會引起火竈。
也許就是鬼使神差吧,我不知道自己哪根筋搭錯了,竟然說出來一通莫名其妙的話來,我說:“我有辦法了!每個人撒泡尿,把火澆滅!”是不是很大逆不道?
爺爺下葬的日子,雨下得尤其大,可以用傾盆大雨來形容。幫忙的人們,還有送葬的親戚朋友們,逃一般地匆匆趕到田裡,下葬。
事後,有人說,下葬時下雨,好啊!為什麼?連老天都為你落淚,說明一輩子做人不錯,為後輩積了陰德了,将來後人肯定有出息。
爺爺去世了之後,奶奶總是失魂落魄的樣子,他們一輩子風風雨雨地走了過來,那種感情可以用同甘共苦來形容。
爺爺去世了半年之後,奶奶也在一個夜間無聲無息地離開了我們。她走得太突然了,因為頭一天傍晚時分,她坐在大門口的一塊大石頭上,跟來往的村上人說話呢!她離世了,很多人說,真沒想到會這麼快。
但是,我的心裡卻擰着一個疙瘩。是不是因為我在土地廟前那句無禮的話的緣故,得罪了神靈,讓我們家裡遭此不幸?半年之内,兩位老人竟然會相繼離世,有人說,老人感情好,有的家裡,人家是同一天去世。我感覺,此事絕非吉兆。
放了寒假,小麗并沒有回城裡過年,仍然跟她的姥爺姥姥在一起。她在村上已經交了幾個好朋友,都是小女孩。
周末的時候,我正在家裡看書,小麗匆匆忙忙地跑進來,大喊着:“周霖!周霖!”我家的狗看見陌生人,拼命叫喚,我探出頭來,看看是誰?她神色慌張地說:“周霖,跟我回去看一下,不知道我姥姥怎麼了?”
我突然腦門一熱:“三奶奶死了?”帶着這個疑問,我跟她去了三奶奶家,看見三奶奶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如同死了一般,我沒感到害怕,把手伸到她的鼻子下面,“還活着!”但是氣若遊絲。
小麗說:“怎麼辦呢?”她異常地着急。“我姥姥不會死吧?”
我說,我也不知道。我讓她跟我說說之前到底怎麼了?
她說,她正在做作業,她姥姥突然跟她說,她要去下面辦點事情,一會兒就回來,她走了之後,人像死了一樣,但是,身體千萬别動,否則,以後就再也見不到她了。
我們都束手無措。我說,去叫大人來幫忙吧!她堅決不同意,說她姥姥叮囑過了,不能移動她的身體。
我說:“你去找你姥爺吧!”她趕緊出去找三爺爺去了。
我正坐在床邊的凳子上發呆,三奶奶卻忽然蘇醒過來了,坐起來伸個懶腰,說累死了。我問她怎麼了?她很神秘地說,去下面辦點事情。
“下面?”我用手指指地下,她點點頭。
“是誰該死?”
“是鄰村姓王的。”然後突然說,“天機不能洩露得太多!”就緘口不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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