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時節，湖北房縣門古寺鎮草池村村民居住點，一陣歌聲不時傳來，打破大山的甯靜。山坡上的一棟老屋内，78歲的鄧發鼎正在唱着他心中的《詩經》民歌。馬上就要到農曆春節了，省裡要組織一台迎春晚會，《詩經》民歌是其中的一個節目。盡管這些《詩經》民歌鄧發鼎唱了一輩子，但他沒有絲毫的懈怠，仍在用心地練習。

右一為鄧發鼎，中為鄧發鼎的孫女鄧榮奇

在鄧發鼎的小孫女鄧榮奇的記憶中，這是爺爺最愛唱的一首歌，也是爺爺教她唱的第一首歌。小時候，一家人經常圍坐在一起烤火，爺爺就會教大家唱歌。現在鄧榮奇已經上中學了，每周從學校回來，偶爾空閑的時候，爺爺還會拉着她唱上幾首。

鄧發鼎認真指導孫女的運氣、發聲，就像當年鄧發鼎的爺爺指導他自己那樣。鄧發鼎像他孫女這麼大的時候就已經會唱很多首民歌了，有的是他的爺爺一字一句教唱的，有的是跟着師傅楊君軒學的，還有的是在大人們幹活時跟着唱會的。

鄧發鼎：師傅怎樣教的我們就怎樣唱。他口傳，我心記，大概有個十幾首。看到這個歌詞啊非常有學問，含義比較深，它又有古代的這個文字，又有我們地方上的鄉土風情，我覺得這個很好。

鄧發鼎的《詩經》民歌手抄歌本

鄧發鼎唱的民歌歌詞是這樣的：關關雎鸠往前走，在河之洲求配偶，窈窕淑女洗衣服，君子好逑往攏繡。

起初，鄧發鼎并不知道他唱的歌詞“關關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出自《詩經·關雎》，他隻是有一種純樸的直覺，覺得這些民歌的歌詞很好，既有文采，又有鄉土風情，用民歌的腔調唱出來，格外好聽。他深深地愛上了唱這些民歌。

鄧發鼎收藏的《詩經》民歌歌本

《詩經》民歌遺韻古樸醇厚、高亢遼遠，高音穿透力很強。鄧發鼎覺得，自己唱的是鄉親們的生活，唱的是家鄉的山山水水，唱起來心裡透亮。他對着大山唱，對着溪流唱，對着父老鄉親們唱，還唱來了自己的姻緣。

鄧發鼎的老伴年輕時也有一副好嗓子，兩人因為民歌結緣。成家後，一把二胡一首歌，兩人經常在家你拉我唱。一輩子和和氣氣，連紅臉争執都少。

鄧發鼎和老伴常常在家你拉我唱

鄧發鼎：我們在艱苦、日子不好過的時候，我們這地方上好多人他們都說，他搞這，搞這些，都沒得啥吃的了，他們兩口子還坐屋裡，拉的拉、唱的唱，我們就是這樣度過。（通過唱歌）提高自己的精神，提高了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改善一些難題，克服了困難。

鄧發鼎會唱很多首《詩經》民歌，《關雎》《伐檀》《蓼莪》《薅草鑼鼓》……張口就能唱，他不僅自己唱，還收了不少徒弟，成了遠近有名的民歌師。其實，唱了半輩子，鄧發鼎并不知道自己唱的民歌和《詩經》有什麼關系。直到2004年10月的一天，他遇到了傅廣典，才知道自己唱的民歌是《詩經》民歌。傅廣典是中國地域文化研究會原‬主任、湖北省民間文藝家協會原‬主席，當時因為一項采風任務去房縣，見到了會唱民歌的鄧發鼎。因為傅廣典的到來，鄧發鼎才知道自己唱的歌詞竟然來自古老的《詩經》。他想起父親曾經留給他的一本古書，就是《詩經》。他把書翻出來時，書已經被撕得隻剩下一半了。

鄧發鼎：我們那個時候是用毛筆寫字，我把它寫了字、做了作業了，毀了，還挨了我父親的一頓打。我要知道這個黃金貴呀，這麼貴重啊，我确實我不會撕毀的。你到别的地方去，你都搜集不到這樣的書。

鄧發鼎家傳的《詩經》古書

《詩經》是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堪稱中華文化的元典，2000多年來，一直是中國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教科書。鄧發鼎家的這本《詩經》是清朝年間出版的，上面印有《詩經》的原文和注釋，傳下來已經200多年了。看着被損毀的古書，鄧發鼎很是心疼，他自己做了個封皮，又用針線一針一針地把它裝釘好，還用毛筆在封皮上端端正正地寫上了書名和自己的名字。後來，鄧發鼎對這本殘書珍愛有加，時刻都将它帶在身邊，有空的時候就拿出來翻一翻、看一看。

鄧發鼎雖然學曆不高，但是他知道“詩經”二字的分量。年過六旬的他毅然背起行囊，不辭辛苦到各地搜集《詩經》民歌。

鄧發鼎：我看到這個重要性，我就回來就收集。我最難最難的，我到竹山去，嗯我坐車去的，聽說他們那個就是二道河上面的一個溝，他們說高頭（上面的意思）有一班子人會唱這些東西，那天我跑去了呀，我又采訪他們。

鄧發鼎自掏腰包，走訪了門古寺鎮、青口鄉、中巴鄉、竹山鎮等地方，甚至跑到了臨近的竹山縣深山裡去見民歌藝人。他以歌會友，給當地的人唱自己會唱的民歌，當地人再把他們那裡流傳的民歌唱給他聽。

在這一唱一和中，《詩經》民歌古樸、高亢的歌聲飛過高山，穿越時空，在房縣的山山水水間久久回蕩。

鄧發鼎以歌會友，四處收集《詩經》民歌

房縣地處秦巴山區，崇山峻嶺、縱橫千裡，因此古代就有千裡房陵之稱。“陵”便是形容其地勢的雄奇險峻。房縣古老悠久，文化源遠流長，這裡是《詩經·周南》的采風地，《詩經·周南》中很多方言詞至今還在當地俗語中傳承和延用，房縣境内有多個地名與《詩經》“二南”中的地名相關，有許多種動植物資源與《詩經》中所講的一緻……

西周太師、《詩經》重要的采風者、編纂者和作者之一尹吉甫，就是房縣人。尹吉甫“文能附衆，武能威敵”，《詩經》中的《烝民》《崧高》《江漢》《六月》《韓奕》等多篇作品都是由他所作。

曆經數千年的文明滄桑，今天的房縣及其周邊地區，擁有深厚的古代文化積澱。房縣民歌就是其中一個引人入勝而充滿神秘的傳承。房縣民歌種類多樣、腔調多變，内容非常豐富，主要反映當地的生産生活、戀愛婚姻等風土民情。

房縣村民演唱《詩經》民歌，自娛自樂

在房縣，歌師、歌王、歌布袋、歌世家、民樂歌手比比皆是，鄧發鼎、朱其權、陳遠翠、陳茂雲、尤德鳳、康桂春……這些土生土長的民歌手們演唱的民歌中，很多都與《詩經》有關，有些句子竟然完全就是《詩經》裡的原句。隻不過，他們和鄧發鼎一樣，起初并不知道自己唱的歌詞就是《詩經》。他們都是通過世代口耳相傳而學會的，在田間勞作、紅白喜事的時候，張口就唱，想唱就唱。

房縣民歌手在演唱《詩經》民歌

一部成書于2000多年前的文學經典，其中的文字對于今天的學者來說，也有些深奧難懂，但是，這些文化水平并不高的民歌手們，竟然張口就唱，韻律曲調就像随心而成。《關雎》《坎坎伐檀兮》《君子于役》等30多首和《詩經》内容有關的民歌，在房縣這群淳樸的民歌手中廣為傳唱。

在門古寺鎮巨峪村，他們用号子歌調唱《詩經·伐檀》：

村民：（唱）坎坎伐檀兮，上山崗兮，坎坎伐檀兮，日暮而落歸兮。

遠嫁的女子思念家鄉時，就唱起《竹竿》：

康桂春：（唱）太陽照四方，照在姐身上，姑娘出嫁有了郎。

家中有老人去世，他們會唱《詩經·蓼莪》來哀悼：

鄧發鼎：（唱）世人的父母喂功啊最高啊，兒女們啦應當啊早行孝。哀哀父母，你生我劬勞。生我養我撫我助我把心操。山珍和海味，父母你沒吃到；绫羅和緞皮，父母你沒穿到。哀哀父母啊，生我劬勞。父母的恩情比天高啊，兒女們世難報。

鄧發鼎的《詩經》民歌手抄歌本

鄧發鼎的《詩經》民歌手抄歌本

鄧發鼎的《詩經》民歌手抄歌本

根據整理，房縣大約有110首含有《詩經》元素的民歌，不少民歌用《詩經》的詩句開篇，或者插入《詩經》的詩句和段落，有的是對《詩經》内容的改編。鄧發鼎說：

鄧發鼎：比如說“關關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是《詩經》的正文。那麼，我們的這個《詩經》的民歌呢，它後頭帶了一些民間的東西。比如說，你像我們唱的“關關雎鸠張開口”，它這個“張開口”就是一種地方鄉土風情。是這樣的，體現在這個婚喪嫁娶吉祥（的事）、勞動，在這些方面反映出來的。

湖北省民間文藝家協會原主席傅廣典（右）接受湖北之聲記者采訪

湖北省民間文藝家協會原主席傅廣典是房縣《詩經》民歌重要的發現者，他經過走訪、采風，對《詩經》民歌的構成方式有所了解。他說：

傅廣典：我們去了就給我們唱，唱了很多很多的歌，裡頭呢就發現有《詩經》這個句子。它這個句子呢它有兩種方式，一個就是那個後綴式，他把《詩經》（句子）唱到前面，在後面呢再擱他的一個創作的句子。你比如說“關關雎鸠好姻緣，在河之洲美少年，窈窕淑女一朵花，君子好逑跟姐走。”還有呢就把它夾在中間，把完整的詩句夾在中間。你比如說“你也有來我也有，雲兄聽我唱一首，關關雎鸠，在河之洲”就這樣唱起來了。

《詩經·關雎》千古傳唱，堪稱中華第一愛情詩。在今天房縣的許多鄉鎮，“關關睢鸠”這個句型被改編成了很多種不同的唱詞，令人啧啧稱奇。在九道鄉：

村民：（唱）關關雎鸠哎一雙鞋喲，在河之洲送哦過來喲，窈窕淑女難為你喲，君子好逑大不該。年年難為姐喲做鞋喲。

在門古寺鎮：

鄧發鼎：（唱）關關雎鸠啦往前走哎，在河之洲啾呀吆啰喂呀兒依呀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哎呀依兒吆啰。

在尹吉甫鎮，《詩經·關雎》唱詞又有了變化，“關關雎鸠張開了口，在河之洲擡起了頭，窈窕淑女一朵花，君子好逑跟姐走。”

記錄《詩經·關雎》不同唱詞的歌本

《詩經》民歌穿越千年的時光，從房縣大山裡走來，走到了世人面前。房縣文旅局局長陸龍權認為，《詩經》民歌這種形式，是詩經文化在房縣的傳承與發展中最有特色和生命力的。

房縣文旅局局長陸龍權

陸龍權：老百姓上山挖田會唱歌，人老了以後（去世）也會唱歌，那麼它傳承的方式方法就是從民間。房縣人，始終就是有一種，就是從詩經裡頭找到了一種積極蓬勃向上的這種心理寄托、精神寄托。

如今的房縣，幾乎人人都能念上幾句《詩經》、唱上幾段《關雎》。古時候的勞作環境雖然正在逐漸消失，但是唱《詩經》民歌又成為了當地人們放松娛樂的方式。鄧發鼎說：

（現在）大夥在一起幹活的時間比較少了，我們就是在活動場所，每天晚上我們這些歌手，他們就在這裡敲鑼打鼓唱唱歌。我發覺現在通過這一段時間，和我們活動的形式改變，現在比以往還好些。好的是，凡是會唱的人都願意學習，凡是會唱的人他都願意參加我們這個集中活動，越來越多。我們在這一晚上光打擊樂就幾十、一百多的，人多得很，每天晚上。

如今78歲的鄧發鼎，依然活躍在傳承《詩經》民歌的舞台上，哪裡想了解《詩經》民歌，他就帶着他的歌本子講到哪裡，帶着團隊唱到哪裡。“湖北春晚”“全國農民春晚”等大型活動上，常常可以看到鄧發鼎和團隊的身影。2018年4月，鄧發鼎帶着民歌表演隊上了央視《經典詠流傳》節目，四代房縣民歌手演唱了原汁原味的《詩經》民歌，讓更多人領略到了《詩經》民歌的魅力。

鄧發鼎和團隊在央視《經典詠流傳》節目上表演《詩經》民歌，前排左一為鄧發鼎，左二為朱其權

2018年12月，鄧發鼎走進武漢音樂學院，希望借助專業力量，讓《詩經》民歌更好地傳承下去。

鄧發鼎：現在的這些歌曲應該要慎重地把它進一步收集、整理、傳承下去，這才對。這是我們中華大國的一個這個瑰寶啊，真是非常好的一個東西呀，不能把它丢失了呀！

令人欣喜的是，近年來，房縣相繼出台了一系列《詩經》民歌文化保護措施，全縣已經建起了50多個民歌示範村、20多個民歌堂，《詩經》民歌還走進社區、走進校園，在當地掀起了傳唱的熱潮。

房縣曾舉辦詩經文化節，萬人齊誦《詩經》選段

鄧發鼎說，近幾年他們村有上千人傳唱《詩經》民歌，這種後繼有人的感覺讓他發自内心地高興。在他心裡，還有一個更加宏大的願望。

鄧發鼎：我的想法是我想帶一班的（民歌手），認真地把這個詩經唱準，唱準了以後，把我這個譜子譜記好，翻譯成英語，我都投向聯合國，推向世界了，我就是有這個想法。我認為，我這個事闖得。

再過幾天，鄧發鼎将帶着他的《詩經》民歌走上湖北衛視的舞台，傳唱千年的《詩經》民歌将再次插上現代科技的翅膀，飛進千家萬戶。經典跨越時空，千年“風雅”世代相傳，鄧發鼎相信，這些民歌，不會僅僅隻是山裡人的歌，它們一定會走向世界，并将生生不息，永遠流傳下去。

作者：劉炜、周振玲、高路一

通訊員：陸龍傑

制作：楊旭宇

編輯：劉琴沁

編審：周振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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