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5年,王國維寫了《鬼方昆夷玁狁考》一文,距今逾百年了。不過,其文立論之嚴謹,考據之充分,仍令人歎為觀止。
關于“鬼方”,是久居網上“熱搜”榜的話題,“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怎麼說的都有,不少人主張,其指的,是雅利安人雲雲。
真的不妨先看看百年前王國維是怎麼說的,或許有益于補補“腦洞”。
他在文章的開頭說——
我國古時有一強梁之外族,其族西自汧、隴,環中國而北,東及太行、常山間,中間或分或合,時入侵暴中國,其俗尚武力,而文化之度不及諸夏遠甚,又本無文字,或雖有而不與中國同。是以中國之稱之也,随世異名,因地殊号。至于後世,或且以醜名加之。其見商、周間者,曰鬼方,曰混夷,曰獯鬻。其在宗周之季,則曰玁狁。入春秋後,則始謂之戎,繼号曰狄。戰國以降,又稱之曰胡,曰匈奴。綜上諸稱觀之,則曰戎、曰狄者,皆中國人所加之名;曰鬼方、曰混夷、曰獯鬻、曰玁狁、曰胡、曰匈奴者,乃其本名。而鬼方之方、混夷之夷,亦為中國所附加。當中國呼之為戎狄之時,彼之自稱決非如此,其居邊裔者,尤當仍其故号。故戰國時,中國戎狄既盡,強國辟土,與邊裔接,乃複以其本名呼之。此族春秋以降之事,載籍稍具,而遠古之事,則頗茫然,學者但知其名而已。今由古器物與古文字之助,始得言其崖略,倘亦史學家之所樂聞軟?
王氏這段話,講了如下意思:
第一,古代有強勢的少數民族,西起汧水、隴山,東邊到太行、常山,文化發達程度不高,應無文字,有也不同。其崇尚武力,經常入侵中國。
第二,中國對他們的稱呼,因世代變遷或地域不同而變化——商周之後叫鬼方、混夷、獯鬻;宗周之際稱玁狁;春秋之時謂戎狄;戰國時期名胡或匈奴。
第三,戎狄,是中國對他們的稱呼;鬼方的“方”、混夷的“夷”,也是中國加與的。他們自稱,或為鬼、混等,當為其本名。
第四,春秋之時,有了這些異族的記載。但根據古器物以古文字,可以了解得更多。
王氏說,最早記載鬼方的,是《易》之《既濟》和《未濟》。再晚的,是《詩.大雅.蕩》。隻是這些記載,都反應了周人觀念;特别是《大雅.蕩》,已在周厲王之世。
他說,這個時期說的鬼方在哪裡呢?曾經衆說紛纭。他舉真《紀年》、大小盂鼎和梁伯戈銘文等為據,說大約在“宗周之西而包東北”,即後來的西安府韓城縣一帶。
他還考證,按照小盂鼎的記載,當時的鬼方,勢力應該不小。
小盂鼎銘文
王氏下面的考證,當為重點——
他舉《易》、《詩》、大小盂鼎、梁伯戈、毛公鼎、《書》、《莊子》、《左傳》、《毛詩傳》、《東京賦》、《說文》等等,得出結論,“鬼”字曾經有諸多變化,有諸多寫法,但其實,“鬼”字在先秦,是“畏”字;“鬼方”原為“畏方”——“漢人以隸書定經籍時,改‘畏方’為‘鬼方’……此古經中一字之訂正,雖為細事,然由此一字,可知鬼方與後世諸夷之關系,其有裨于史學者,較裨于小學者為大也”——從“畏”到“鬼”字的嬗變,對研究曆史的人比對研究訓诂的人,意義更大。
其實,王氏的這個考據,對我這種既非史學家又非訓诂學家的“打醬油的人”來說,意義也不小。至少,我不會根據“鬼方”字面的意思,再往青面獠牙或金發碧眼的方向去猜了。
大盂鼎
王氏接下來的論證仍然精彩。
他說:“宗周之末尚有隗國,春秋諸狄皆為隗姓是也。”他考證,這是以國為姓,皆出于古之畏方。隗,亦寫作“媿”,還寫作“嬇”和“隤”,都是畏方以國為姓的音變和形變。
混夷這個名稱,始見于周初《詩.大雅.綿》。也寫作昆夷和绲夷。混、昆、绲,是畏和鬼的陽聲音變,屬古代的陰陽對轉。
後來,又有了“葷粥”、“薰育”、“獯鬻”,古音喉牙不分而形成。包括再往後的“玁狁”,都是緩讀後的記音而出現的名字。這在音韻學上可以證明。
王國維說,“畏”字的本義是“遠”,所以《毛詩傳》曰:“鬼方,遠方也。”畏、遠雙聲,故以聲為訓。
王國維後來提出了曆史研究的“二重證據法”——文獻證據和考古實物證據相結合。1915年的這篇文章裡,他還隻是依據文獻的考據。此時,他對甲骨文的研究已經開始,且取得了巨大成就。然而,畢竟甲骨學尚處“草創期”。他和羅振玉二人,這一年能釋讀的甲骨文總共才480多個。即便如此,王國維此文中關于“鬼方”的解讀,仍然具有重大的價值——
第一,他認為,鬼方,或許是起于殷商對西北部少數民族的叫法;
第二,見于周初的這個叫法,是對西部北部那一帶少數民族的統稱;
第三,對這些少數民族的叫法,各個時期有所不同,但都源于“鬼方”,其實是“畏方”,即畏方——鬼方——混夷、昆夷、绲夷——葷粥、薰育、獯鬻——玁狁、猃狁;
第四,隗、媿、嬇等姓,亦來源于鬼方的以國為姓;
第五,這些叫法,大多是中國,也就是中原諸國的說法,未必是這些少數民族的自稱;
第六,戎狄的叫法,是從戰國時期才有的。
甲骨文研究的進一步發展,證實了王國維此說大多是有道理。
甲骨文中有“鬼”字也有“畏”字,二字可通假。不過,“鬼”字早于“畏”字,這是從甲骨文造字的角度看。“鬼”為方國名;亦為人名,就是說,作為姓的可能性存在。但是否宗周以後及至漢代,把“畏”厘定為“鬼”,是另外一回事了,緊接着就會說到。
殷墟出土甲骨中,編号為《合集》8691/1、8592/1、8593/1、6474/1、5577/1、1114正/反、294正/1、《懷特》1650/4等等,均為與“鬼方”有關的蔔辭。這些蔔辭證實了如下問題——
第一,商朝時确有“鬼方”這個方國。王國維說此名源自殷商是對的;
第二,方國,是商王朝周邊或遠或近的小國,稱為“方”。王國維說,“方”是中國使用之名,這個說法也對了。
第三,甲骨蔔辭中的“鬼方”,不是宗周成周時期的《易》、《詩》等文獻中說到的“鬼方”,此鬼方非彼鬼方,所以,改“畏”為“鬼”可說得通。王國維說,周以後至戰國,鬼方、混夷、玁狁、戎狄等是對西方北方少數民族之統稱,也對了。
第四, 殷商時的“鬼方”, 由甲骨蔔辭可以斷定,是與殷商關系緊密且友好的一個附屬方國——此方國按時向商王朝納貢,并有貴族在朝内任職。
現在的商代史學者認為,這個“鬼方”,很可能武丁時期位于現在的陝西清澗李家崖一帶,那裡的殷商古城遺址中,發現了很大的“鬼”字。并且,在帝辛時期,内遷到了現在河北磁縣一帶。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