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自 誰最中國
文字 |「誰最中國」
圖片 |「來自網絡」
首圖 | 多寶塔碑(局部)
咱們中國人常常講究個“字如其人”,卻總忘記“字養成人”。
一個人的字規整有序、渾厚,我們猜測這是一個講規矩之人,寬厚大氣,顔真卿是也;一個人的字秀中藏拙,毫無煙火之氣,我們猜測這是一個純真之人,樸素甯靜,弘一法師是也;一個人的字鋒芒皆露,遊走在邊緣,我們猜測這是一個至情至性之人,風姿綽約,宋徽宗是也……
字如其人,一筆一畫将字寫出,字沾染了人的脾氣,漢字擁有了性格,年複一年,性格也變成了文化上的。
字養成人,緩緩寫字時常常感到在時間之外,漢字的筆觸也變得閑适、靜緩;趕時間時,匆匆寫字,漢字也全然是一副慌忙的模樣,又何況那些滲透在漢字裡的文化基因,日複一日對人的養成。
當我們的書寫方式從毛筆到鋼筆,再從電腦手機打字到表情包,寫字的情緒愈發淡了,漢字的性格亦愈發的喪失了。
不知在這圖像化愈演愈烈、交流愈來愈便利的今天,我們是否還會在意當初一豎一橫習字時的小心翼翼?是否還在意當初知曉每一個字義時的悸動與歡愉?是否還在意文字在筆尖跳躍時,它流露出的欣喜與時間的情緒?是否還在意每一個字的方寸之間有文化流動?
雲門舞集 行草
學寫字是人生中的一件大事,和學走路、學說話一樣重大。
學會了寫字,好像就步入了人類的文明,人生之路就不那麼害怕了。認識了字,書中的黃金屋與顔如玉會自來;認識了字,書中的浩瀚經驗就可以被我們遇到;認識了字,語言就有了另一種光澤,它不僅在話音裡,還可以在信件裡、沙灘上、哈氣的玻璃上。
童年學寫字時,父親總要我們坐姿端正,握筆時要虛空,裡面最好留有一個雞蛋的空間。練字時,先練好那一橫一豎,一遍一遍地寫,直到我們失去了所有的耐心。
練字确乎是培養耐心和重視細節的,墨與水之間的比例、筆與紙之間的化學反應、手腕與手臂之間的力氣平衡、呼吸與情緒之間的相互适宜。寫好了那一橫,也便學會了堂堂正正做人,學會了守住平衡;寫好了那一豎,也便學會了耐心,學會了堅持的意義。
寫好一個漢字是不容易的。點、橫、豎、撇、捺,每一筆的從無到有,它們之間的關系與順序,都有其“正”的秩序。
擁有“正”的秩序最好品格的字體莫過于顔真卿。寫毛筆字都會從這正楷練起,即便是有飄逸的清風,也是從這正楷中一點一點寫出來的。小學生練字會從顔體練起,初學毛筆者也會從顔體練字,就連諸多東南亞國家,甚至歐美,有華人的地方,街上的招牌都是堂堂正正的顔體字。
喜愛顔體字,喜愛的不僅僅是形體上的工整,而是那一股頂天立地的浩然之氣,大氣、寬闊、厚重、包容,從孟子的“生于憂患死于安樂”中來,從杜甫的”詩史”中來,從包青天的剛正不阿裡來……
一橫一豎,守住的不僅是漢字的秩序,也是中國文化中的秩序啊。
我們的漢字從哪裡來?
藝術家徐冰的作品《漢字的性格》大概了回答了這個問題:漢字從趙孟頫的《鵲華秋色圖》來,從沙沙的樹梢聲中、從啾啾的鳥鳴中、從每一陣風中、從晨起的太陽和垂垂的繁星中……每一個字都是一幅畫,每一個字都是一首詩,每一個字都是一支舞,每一個字都是美的想象。
趙孟頫 鵲華秋色圖 (局部)
我們的漢字其實是一種視覺經驗,不像英語之類的拼讀語言,字母的組合排列,隻要常常朗讀,便可熟知掌握。漢字則不同,雖然它看起來,也像是筆畫的排列組合,但這種組合又是可以組成萬物的。
《道德經》有雲: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漢字同樣如此,我們學書法時,從一橫練字。這一橫可以是地平線,升起了太陽,是“旦”字;這一橫,能長出萬物來,是“土”字;這一橫,還能裝下大千世界,是“天”字;這一橫,可以退縮為一個點,如高峰墜石;這一橫,可伸可屈,可上可下,可左可右,調動着我們的想象。
漢字的想象,隻需要看一眼,就有心領神會的畫面感。
讀一首詩,唇齒之間發出來的平平仄仄是美感,看在眼裡的字字句句更是美感。就拿最簡單的“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來說,一句詩裡,高低遠近的空間都有了,現實的皎月與思念的故鄉都有了,這一串字也好像穿過月亮,穿過故鄉了。
原來,我們的漢字本身就是一首詩,浸入肌膚的、體會過萬物的詩。
西方文化是重認知、重邏輯的,英語裡什麼詞性加什麼後綴,規則裡寫得明明白白,這樣的秩序不失為一種工具性的。
而中國漢字養成的是感知文化,一則大部分漢字來自山河與故人,二則書寫的經驗是不被重複的。我們的“行書三帖”《蘭亭集序》《祭侄文稿》《黃州寒食帖》,哪一貼的筆觸不是情緒使然,不是用情至深?哪一貼又是可以複制的?哪一貼不在曆史的長河裡驚豔了不同的生命?
顔真卿 祭侄文稿 台北故宮博物館藏
畫家韋羲回憶過一段“悠悠”的日子:
午後的陽光穿過天井,折進窗子,風吹動屋後高高的尤加利樹億萬片葉子,遠得像秋天的雨聲。我一筆一筆臨摹,前廳,父親在案上剪裁,母親踩動縫紉機,聲音斷續複斷續,和着屋後如雨的風吹樹葉聲,日子好長。一筆一筆臨摹之間,唯覺自己坐在時間的外面。
“一筆一筆”、“坐在時間的外面”這字眼深深觸動了我,因為我也是這樣的。每次寫字的時候,時間都會慢一點。用鋼筆寫字是一種童年的慢,慢在認真,慢在嚴肅;用毛筆寫字是一種古老的慢,慢在紙墨相暈,慢在古今相通。
現在我們的書寫方式變了,電腦打字的聲響噼裡啪啦的,打出來的字都一樣,整整齊齊,漂漂亮亮,隻是這些漢字好像沒有了性格,也沒有了感情。從前那般三個月慢悠悠地把家書寄到遊子手裡,那份見字如面的恸哭,大概鮮少有人能體會了。從前三年小心翼翼珍藏情人眼淚寫下的情書,那份見字如面的傷懷,大概也鮮少有人理解了。
漸漸的,漢字也淪為了一種工具,供我們交流,而不再是心的照物,更何況在時間之外,與它共同成長,像小時候一筆一畫寫字那樣。
漢字危機了嗎?可能大多數時候我們體會不深,或者察覺不到,畢竟我們交流的語言是漢字。但漢字中微妙的觸覺無疑是漸漸淡去了。
漢字越來越成為了一種認知的工具,幹巴巴的在那裡承載着知識,消化了知識,就可能掌握一項技能。漢字的性格我們不太關心了,它的平衡秩序、它的畫面之美、它的想象空間、它使得時間變慢的能力,它需要的耐心,全部在這信息過雜的世界裡無聲息地淹沒了。
漢字的性格被稀釋了,我們的文化性格一定程度也稀釋了。我們越來越迷信認知帶來的安全感,卻也越來越忽略了感知帶來的美感。
當然,還有很多人在堅持每天寫字,就像徐冰所說,“這可能也是在這個容易失去坐标的時代裡,自己找到的一種平衡的方法。”也有一波一波的“八九點鐘的太陽”正在學習寫字,隻是不知長大之後,慢慢不寫字後,會不會也有同樣的文化鄉愁,來自那份書寫經驗的疏遠?
-參考資料-
徐冰《漢字的性格》
蔣勳《漢字書法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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