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35歲會成為中年的一道坎?」
昨天,前媒體人曾鵬宇在社交平台上發表的長文中,提到了「中年門檻」現象。
日本遇害留學生江歌的母親江秋蓮、曾捧紅過當紅明星的時尚編輯小滿、趕上過無數風口的婵娟、在全國舉辦過上百場馬拉松賽事的朱常情......在原本既定的人生軌道上,他們都本該迎來「中場努力奮鬥後的碩果累累」。但卻因為來自外部環境的變化,生命中的意外脫軌,家庭與職場必須兼顧的要求,讓步入中年後的生活,開始危機四伏。
曾鵬宇告訴《人物》,這幾年,他目睹了許多像江秋蓮、小滿這樣35歲-45歲,曾經充滿能力和光芒、站得驕傲筆直的人,在所謂的中年門檻面前,直線倒了下去,再被生活逼着帶着灰土站起來,且過程舉步維艱。
這讓同處中年的他忍不住想——該如何纾困?
他也常給大家提建議。比如,如果情況合适,可以嘗試去「開個淘寶店」、「做電商帶貨」。目的隻有一個:「先活下去」。在他看來,這些門檻低又能掙錢的行業,或可成為一種人生兜底辦法,至少為暫時陷入困頓的狀态,摸索一條出路。
曾鵬宇說,當下,壓力更大、挑戰更大、責任也更大的中年人,更加需要重新開始的機會。近來,看到有關于大學生創業、老年人再就業的相關政策、舉措出台,卻未看到中年群體相關,他有些着急了。之所以發文也是想要呼籲更多影響力大的企業、平台為中年人提供更多的支持、幫扶,讓他們更好更快獲得重啟的力量。
《人物》也聯系到了曾鵬宇所分享故事的四位主人公。他們的故事并非「事不關己」,而是關乎每個人人生中幾乎都會遇到的兩個字——中年。
文|陳圓圓
名為「母親」的倔強
事實上,決定向曾鵬宇發出那條「求助」私信,江歌媽媽江秋蓮下了很大的決心。
那是2021年5月。距離她訴劉暖曦(原名劉鑫)生命權糾紛案一審判決結果公布,還有半年。離女兒江歌在日本被害,不到5年。
生活與精神壓力時常會向江秋蓮襲來,網絡上連綿不斷的質疑聲令她倍感疲倦,又被騙了一筆錢至今追還無門。痛苦難捱的時候,她習慣坐在卧室裡,看着女兒的遺像發呆。
「大家看到的江媽,是她多年來在為逝去的女兒奔走維權的堅持和堅韌,過去,我也以陌生旁觀者的角色看着這一切發生。但她那些私下的酸楚和生活境遇,卻幾乎不為人所知。」曾鵬宇說。
江歌媽媽江秋蓮近照
2016年11月3日下午5點,江秋蓮接到中國駐日大使館打來的電話,得知了女兒的死訊。從此,夢魇般的現實,便開始纏繞這位已經年過半百的中年婦人。
她獨自趕去日本帶女兒回來。送别那天,江秋蓮特地往江歌的骨灰盒裡,放了兩個月前女兒買下的兩枚哈利·波特紀念章。
2018年3月24日,江秋蓮去參加了本該屬于江歌的畢業典禮。她原本可以笑着看女兒手捧鮮花,迎接新的人生,卻隻能捧着女兒的遺像,靜靜地站在衆多家庭的中間。
2019年母親節那天,江秋蓮獨自一人走進影院,看了部名叫《一個母親的複仇》的電影。她記住了裡面的一句話:「上帝不可能無處不在,所以他創造了母親,正義到不了的地方,還有母親。」
「我是江歌的媽媽,隻有我能為她去做這一切」成了江秋蓮6年間最大的信念。基于此,她奔波于東京、北京、青島多地為女兒讨公道,一度将房子賣了打官司,靠社會幫助維權,憑1000多元的退休金維持生活并贍養88歲的母親。
找到曾鵬宇,是因為「我知道自己還有一場持久戰要打,我還要活到2037年等陳世峰從日本出獄後,繼續以中國法律起訴他。所以,我得自力更生地活下去,掙以後維權的訴訟費、律師費。這幾年有很多陌生人幫我,欠社會的人情債,我也得還。」
江秋蓮說,在微博上看到,曾鵬宇會日常幫網友答疑解惑,她思來想去便給他發去了一條看似稍顯唐突的私信留言。
「曾老師,你能不能教我該如何賺錢?」
自2020年起,因疫情關系,曾鵬宇為了幫湖北當地農戶賣滞銷藕帶,開始在微博上做直播帶貨。看到江秋蓮的求助信息後,他二話沒說就答應。當時想,類似的事情或許适合江歌媽媽來做——她還要打官司時間不固定,這些年身心的消耗讓她無從再找其他工作,電商時間比較自由,門檻相對較低,也許适合她,也能讓她的精神振作起來。「而且能讓這麼一個受害者家屬重新自食其力,對社會也是件好事。」
曾鵬宇于8月25日早上發布的長文
起初,江秋蓮對在網上賣東西是有顧慮的。她不懂,以前江歌在時,網上購物的事都交給了女兒。她也怕被罵,「說我如何都可以,但涉及到江歌絕對不行」。
「你是願意不被攻擊,伸手接受别人的資助,還是甯願面對這份攻擊,自力更生?」曾鵬宇反問。
從研究法條、收集證據、一個人在家中發呆,到開始從頭學習如何選品、寫文案,怎樣排除風險、提高品控…….這幾年,江秋蓮記性下降了許多,操作智能設備較慢,曾鵬宇便督促她做筆記,點擊量是多少、轉化率是多少,都記錄下來,每天拍張照發給他。她還開了家名為「左岸之家小店」的淘寶店,賣山東老家的有機蔬菜。
江秋蓮獨自運營的淘寶店鋪「左岸之家小店」
「左岸」,曾是江歌的網名。
今年1月,一審判決結果公布後,經媒體報道,「左岸之家小店」也曾一度受到關注,支持聲和質疑聲參半,銷售額好的時候達到上萬元。流量之下,有媒介公司找來,問她是否願意将「江歌媽媽」的名義授權給他們運營,幫她全方位打造經營店鋪。
「我一個初中畢業的農村婦女,不懂什麼是人設。但我感覺對方想打造出一個江歌媽媽來,這違背了我的初衷。」在帶貨時,江秋蓮多次公開強調,「不要因為可憐我,而買我的東西。」回絕來者,至今一個人經營着小店。
流量淡下去時,一個月隻有幾千塊流水貼補支出,她仍堅持着,将此作為自己除退休金外,目前唯一的收入來源。江秋蓮說,自己内心還存着一個想法:等拿到所有的勝訴賠償款,一并捐給需要幫助的女童。「我就在鄉下住,如果不是還要打官司,不需要那麼多錢。」
曾鵬宇常能感受到,這位中年失獨母親的倔強,是從脆弱夾縫中淌出來的。「她一個中年失去女兒的母親,能夠重新振作起來,并用這樣的方式降低自己的社會焦慮,我常被她感動,這對别人來說,也是種激勵和帶動。」
去年冬天,二人在北京碰面,約在了一個麻辣燙館吃飯。穿着厚重的棉服,看着眼前的熱湯,江秋蓮用稍顯平靜的語氣對曾鵬宇說,自己現在所堅持的一切,并非作為一個母親的複仇。
「隻是作為江歌媽媽,我必須活着,為女兒讨回公道,為江歌活過,留下證明。」
斷跟的紅舞鞋
小滿在曾鵬宇組織的飯局上,見過江秋蓮一面。聊起關于中年門檻、中年困境的話題,小滿對這位生活空間、人生境遇完全不同的人,産生一種強烈的共情。
她們一個是中年失獨者,一個是中年失業人。一個擁有着極端的悲痛,一個代表着普遍的失意。
初見小滿會發現,年齡在她身上,并未留下太多痕迹。40歲的她,夏日穿着碎花裙、紅色絨布鞋走在北京胡同裡,仍顯得靓麗。但回到家中,當瘦小的身體被光線灰暗的房間和稍顯笨重的皮沙發包裹,談論起35歲後的這幾年,她直言,「心境早已不複從前」。
二十歲出頭從湖北老家來北京時,她在時尚雜志裡做編輯。經常忙到下午三四點才吃上一天裡的第一口飯。一次活動現場,她踩着8厘米的高跟鞋,穿着露背小短裙,前廳後台間不停張羅「藝人來了沒有?」「休息室弄好了嗎?」。有朋友形容,她那時如精靈般存在,小滿笑答:「是啊,一隻像土撥鼠樣不斷挖地的精靈。」
「在最好年紀為前途奔波勞碌」的那幾年裡,确實取得了在外人看來不俗的成績。每個月雜志出刊,她一個人最多要負責近40頁的版面,深受主編信任。情感上,條件優質的追求者絡繹不絕,雖然到最後,他們都會抛給小滿一個問題:「你願不願放棄工作,回家做全職太太。」
對這個選項,小滿曾是無比抗拒的,總覺得人生應該按自己想要的那面來選。30歲當頭時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真的會從「時尚女魔頭」轉行做「家庭婦女」,每天過手心朝上要錢的生活,孩子五分鐘能叫6次媽媽;不會做飯的她,一個月扔了十幾口燒糊的鍋。
30歲出頭的小滿
31歲那年,小滿遇到了現在的丈夫。彼時,這個比他大10歲的男人,在事業上給予了她極大的理解與包容。小滿記得,一次,老公開了一個多小時的車來找她吃午飯,她卻因被約好檔期的明星臨時放鴿子,需緊急處理工作,兩個小時一句話沒和老公講。回過神來正抱歉時,聽到對方說了一句:「沒事兒,我看見你就很高興了。」
帶着對婚姻的期待、未來的想象,那年,她穿上了婚紗,也走出了雜志社決定自己開文化公司創業。「從此,過上了長達7年穿上紅舞鞋的人生。不停轉、不停轉,越來越不敢停下。」
因具有較為厚實的策劃功底,想法靈活,那幾年,她接連接了許多一線明星的宣傳工作,捧紅過不少當紅藝人。2018年以前,娛樂影視行業最紅火的時候,橫店一個夏天有80個劇組,錢和機會不斷地湧入。10萬元以上的項目,她接到手軟,從不參與比稿,公司流水最高的時候,達到了近千萬。
天平的傾斜,似乎就發生在35歲左右。越來越多人要靠她吃飯這件事,讓她逐漸一點點地把自己的快樂、光芒、松弛感「殺掉」。
生了小孩後,夫妻二人換了套更大一些的房子。彼時,老公因工作不順,已在家中賦閑了三年。房貸、阿姨費用、家庭公司支出加起來,每個月至少有20萬的KPI等着小滿要去完成。
緊接着,影視寒冬的逐步到來,讓她瞬間陷入了「内憂外患」之中,小滿覺得自己腳上被拴了塊重石,一點點被拉着下墜。「但不服輸,不甘心打拼來的一切消失殆盡。」為此,她還用自己的積蓄維持着公司繼續運轉了一年多,項目越來越少,每天皺着眉,看着曾經熱火朝天的辦公室裡,如今大家上班不是在聊天,就是在發呆。
中年危機的到來,是有一天意識到,在母親、丈夫、小孩、公司、員工、合作夥伴之間的平衡,幾乎奪走了自己的全部力氣。
母親心裡埋怨着女兒的沒有時間陪伴,買東西的時候會借題發揮:反正她有錢。丈夫面對一個忙碌的妻子,感受到的是疏遠,家庭關系低到冰點。每天僅有午餐時間回家陪女兒,有一天小滿聽到,自己的孩子在無意中對着整天陪她的阿姨,叫了聲「媽媽」。
小滿記得自己的兩個崩潰時刻。
新公司裝修時,她站在塵土飛揚的工地上和工人讨論着刷牆,突然接到老公打來的電話,「小滿,這個1米2的床放不進那個空間怎麼辦?」緊接着,家裡阿姨的電話進來,「你買的床要到了,但要是送床的人多要錢怎麼辦?」
「阿姨、我老公、我媽,三個加起來快二百歲的人搞不定一個床。這隻是我當時生活很小的側面,人到中年就是這樣嗎?雞毛蒜皮的小事都需要我去處理。」至今想來,她仍能感覺到強烈的被拉扯感。
還有一天,她獨自一人坐在家裡的飄窗邊,看着晚霞把外面的萊景創業園照得很美。她想起自己剛來北京時,曾去一個園區拜訪一位台灣作詞人時想過,什麼時候也可以擁有這樣的工作室?
「我終于過上了想要的生活,結果意義是什麼?我成了一個中年怨婦,動不動發怒、抱怨,負能量爆棚。」想到這,她拉起窗簾埋頭大哭。那一刻,她似乎聽見了紅舞鞋「啪嗒」斷裂的脆響。
重重壓迫感席卷,終于把她壓緻重度抑郁,「終于變成了一個沒用的人,終于不再有人對我報以期待。」她關了公司,最後一天離開辦公室那天,隻從桌上帶走了一盆綠籮。
那天也是一個傍晚,北京東三環高架和兩邊大樓的燈光已經亮起。看着黑暗與燈光交織在一起,小滿内心有心酸感,努力想要維持着等這個行業回春,但熬不到了,「連暖身的柴火都不足了」。有解脫感,終于不用再為别人的人生做填空題。有慌張感,面對即将40歲的人生,又該何去何從?
更沒想到的是,時代丢下一個人的時候,連聲招呼都不願打。她那會兒已經将近10年沒寫過簡曆,重新調整振作起來去面試時,卻發現對方開給她的工資,還不如一個畢業3年的大學生。報名參加綜藝節目,對方要15個人,她因年齡緣故被卡在了第16名。
面對職場上一道道隐形的年齡門檻,她一度内心覺得不公,我以前是造飛機的,為何現在連擰螺絲的機會都沒有。給曾鵬宇發「刀哥,為什麼我的人生越過越差了?」
直到今年年初,和江歌媽媽見面後,看着對方身上那股堅持的勁兒,她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是啊,我40歲了,但又怎麼了?」
此前,曾鵬宇曾多次向她提及,可以試試做電商帶貨,至少為「重啟自己的人生」,找到一個出路。但小滿都因「抹不開面子,有路徑依賴」推辭了建議。
那天飯局回來後,她下定決心一試。在微博上,小滿還算是個小有名氣的博主,很快起步。「先在淘寶聯盟等平台選貨帶貨,為大家分享好物同時也能掙些補給。」自打關了公司,她已經許久未看到過自己的銀行卡在正向進賬了。丈夫現在出去工作後,每個月會給她一些錢作為家庭生活開銷,「靠着别人生活,隻會讓我覺得,自己老了。」
第一個月掙了1000元,第二個月3000元。小滿截圖把帶貨的營業記錄給曾鵬宇「炫耀」。對方回複:「怎麼感覺比你以前做大項目還開心?」
小滿的近照
小滿想,自己好像重新找到了一點希望。「不多,但這種感覺說實話遠比一年掙幾百萬來得更真實,也更快樂。沒有因年齡而産生過人生斷裂的人,可能會覺得這很誇張,但這讓我覺得,邁入中年40歲,重新找到了新的方向。」
昨天,曾鵬宇發微博談中年人創業就業問題,提及小滿的故事。她看到也有感而發,「過了40歲,除了年齡往上長,什麼都在往下掉......外界的機會确實越來越少,不管你曾有多麼努力光鮮的過往......人最怕的是沒有希望,是眼看自己萎靡.......曾經沖浪的我們,現在要學會遊泳,這樣才不會讓自己溺水。」
再次談及昨天自己寫下的這段文字,小滿笑着甩開了腳上的紅色絨布鞋,光腳蜷在沙發上。「是啊,雖然不知道自己還可以遊多遠,但不會再允許自己沉下去了。」
高光時刻、跌落低谷
同樣曾經在「中年門檻」前沉下去過的人,還有朱常情和婵娟。
有人說,人們會将自己年輕時的生活境遇過度高估,天真地認為這種生活在未來同樣能持續,并且認為上升空間是永久存在的。
曾鵬宇經曆過那個時期,周圍普遍的觀念是,付出就有收獲,人定勝天,「老天不會虧待我」。這幾年,看到身邊朋友的遭遇,他開始意識到,任何行業的風險,在某種程度上都是沒有邊界的。
朱常情是他曾經的同事,很飒的一個女孩,給人感覺是永遠「向前沖的女戰士」。她畢業于上海體育學院體育管理系,年少時的理想是成為一名職業經理人。一張2019年的照片濃縮了她過去13年的職業生活:她站在講台上,手握話筒和遙控器,對行業的未來高談闊論。
2019年初,廈門,朱常情在中國田徑協會年度會議上發言。
2020年失業前,朱常情在一個運營馬拉松賽事的上市公司工作了6年半,每年隻有1個月在北京,其他時間都在飛機和賽場上,最誇張的一天飛了4個城市。「我今天在哪裡?」成為腦子裡時不時就會冒出的問題。
那些年,城市馬拉松像傳染病一樣流行,朱常情的微信裡總有不知何時加的人冒出來,找她要一個報名名額。
那時,隻要她在組委會,手機從早7點半到晚上1點半,每5分鐘響一下。她一天能接200個電話,手機上永遠挂着一個20000毫安的充電寶。一年内在不同的城市馬路上丢了四台手機,時間碎片化到無法維持穩定的親密關系。
每當一場籌備半年的賽事迎來最後一天,幾萬人在城市幹道上開跑的一刻,劇烈的興奮感會彌補掉所有苦累,「那絕對是人生中的高光時刻」。
她的朋友婵娟經曆過相似的忙碌。婵娟今年43歲,做過電商、共享汽車、互聯網金融,踩準過許多「風口」。大學畢業後的十幾年間,她從小職員幹到總經理,像内置了一塊不會枯竭的電池,每天隻吃一頓晚飯,「因為早餐、午餐會給我帶來困意,太耽誤時間。」
典型的工作中一天,婵娟喜歡找個小屋,迎來一波又一波前來讨論各類問題的同事,說話說到嗓子沙啞,拼命補咖啡,晚上回去還得處理幾百個甚至上千個業務審批。「那時候人生一直在不停攀爬,從未想過會在爬到3/5、4/5的位置,就直線跌落下來。」
婵娟
全球經濟周期性影響、疫情、投資方撤資、年齡到了,多方因素加起來,讓這種跌落發生得始料未及。
朱常情應是最先着地的那一波。2020年新冠剛來,所有賽事全部叫停,她的工資就降到了北京市最低工資水平。幾經折騰出來創業,但因去年5月,白銀越野跑事故緻21人離世,對行業又是重重一擊。
她記得,自己接到消息後,在家裡的瑜伽墊上躺了一天,身邊的電話仍不斷在響。有記者來問詢她對此事的态度;有同行說,在逝者中,有她認識多年的好友;公司同事打來電話問,接下來的項目該何去何從?
她陷入一種純粹的悲傷之中,心裡明确地知道,從此以後,像她這樣的小公司無路可走了。
「你做了十幾年的事業,沒了。就像你說了十幾年的語言,再也沒人去說了。」她從沒想過,時代的車輪幾乎讓一整條賽道消失。
然而這幾年,37歲的朱常情所面對的痛苦還不止于此。降薪之後,她曾被無端卷進公司官司,膽囊腺肌症将她三次送進了急診,緊接着是失業、分手、母親被确診為乳腺癌。
此前,朱常情是一個目标感極強的人,哪怕過程再苦累,馬拉松的終點就始終在那裡。但那兩年無數事情連鎖反應般發生,她說,自己整個人被巨大的迷茫和背叛包圍着。
守在母親住院樓下等待手術結果時,朱常情突然想到了關于存在主義的一句話,「當你陷入巨大焦慮感時,你面臨着幾乎絕對的自由。」
她這樣理解,到了35歲的坎兒,生活發生巨變時,原來既定的選項都沒有了,那其實是一種新的自由——站在懸崖邊跳下去,或是繼續看看,接下來還有些什麼耳光在等你,還有沒有多餘剩下的糖。
重拾?重啟!
術後,朱常情的母親切除了左乳。她總是像個小女孩一樣跟身邊的每個人說「我的胳膊好疼啊」。朱常情明白,母親實際上是心理的疼,需要不斷跟周圍人确認,「你不會嫌棄她,你對她還有耐心。」
20多歲時,朱常情很羨慕一位朋友腦門前有一縷白發,她覺得這很酷,但朋友卻很抵觸。那段時間,當自己頭上出現了白發,才開始理解朋友的心情。陷入社會身份邊緣甚至消失的焦慮感時,她也開始像媽媽一樣問周圍的人,「我如果去送外賣,會不會被嫌棄。」
那段時間,她白天往醫院跑,晚上出去嘗試新的工作方向。「每個月還有上萬的房貸要還,我想保住在北京奮鬥十餘年唯一還剩下的房子。」
熱愛生活的朱常情嘗試做過美食博主、家居博主,卻最終因害怕生活又被打成碎片選擇放棄。也考慮多次要做電商,花了一個星期時間做行業調研和籌備,看着計劃書,她又退縮了,「徹徹底底的跨行,讓我心裡一點底都沒有。我把希望依舊寄托在原來的行業。而且最難的是心理關,開淘寶店仿佛是一個失敗中年人最後的掙紮。」
今年3月31日,在又一次創業受挫後,她在新疆烏魯木齊機場給認識多年的曾鵬宇打了個電話。
「刀哥,你說我的人生還有機會重啟嗎?」
「隻要你想随時都可以。不然還能怎麼辦?擺爛躺平嗎?」
想給自己最後一次機會。站在機場大廳,掏出手機,尋找開淘寶店的按鈕在哪裡。
決定真正行動後,朱常情開始在心裡為自己畫了一張清晰的思維導圖——我擅長的事、我喜歡的事、這個社會上能賺錢的事分别列舉,然後交叉。「我審美還可以,電商又是可以賺錢的事,實際上運營一個大型賽事和做店鋪運營沒有什麼區别。」再者,好友婵娟去年也斜杠開了個線上店做咖啡品牌一事,給予她極大鼓勵。
半個月後,店鋪開始營業賣基礎護膚日化。首頁頭圖是在她家裡用一台已經4年沒換的手機拍的。
早上六七點,光線好的時候就地取材,用餐墊、瑜伽墊和大衣襯裡的黑色做背景。「有種寓意——在黑暗中撕開一條裂縫,讓光再照進來。」
在家中處理店鋪工作的朱常情
開店4個月至今,朱常情的店鋪,每月已能達到四萬元左右流水,目前還拉到一筆20萬元的投資。前不久,她剛拿到食品經營許可證,準備再開一個賣食品的分店,讓自己能更大程度地重拾「選擇與内心自由」。
曾經組織的每場馬拉松賽事,她都留下了獎牌作紀念。如今,上百塊沉甸甸獎牌被收進抽屜裡,挂繩纏繞着,金屬漸漸失去光澤。「以前需要通過物件證明自己努力過,當它沉澱下來,成為你内心一部分的時候,就不需要這些東西證明了。」
大約有七八年時間,朱常情害怕變老、恐懼時間流逝。每一天黃昏時刻的來臨都能令她陷入抑郁情緒,為此,她不得不經常性地回避黃昏,約朋友、去健身,總之不能一個人待在家裡。前段時間,她一個人去聽音樂會,劇院超大的玻璃幕牆映射着日落,她沉醉地拍下了這一刻,忽然發現,「我已不再害怕時間的逝去了」。
今年中旬,朱常情給自己做了次半年度複盤。
昨天,當「為何35歲會成為中年的一道坎」的話題在社交平台上被熱議,朱常情發了條微博,裡面寫道:
「當疫情、健康、行業危機、背叛、家庭變故接二連三來臨的時候,時代的洪流把一切理所當然都沖得一幹二淨。有一兩年的時間,每覺得馬上要走出低谷的時候,生活又甩來一記耳光。連「為什麼是我」的憤怒都沒有了,全然是連綿無語的無力感。
其實沒有什麼特别的時刻頓悟,慢慢走出來這個過程是艱辛而漫長的。我開始不再問為什麼是我——人到了這個歲數,曆史的車輪、身體機能的退步、親密關系與自我成長、家庭的責任,這些成長課題,早晚都得學會,隻不過趕巧,我前半生過于順利,這兩年補了補課。」
恰逢昨晚,婵娟在回家打車時碰見個女司機,年齡大約比自己還小幾歲,開車有點二把刀,老公就坐在旁邊。她談論起自己剛生完二胎,想回職場,卻一點機會也沒有了。
看着北京二環沿路的街景,看着網絡上網友們對她與其他幾位中年人故事的熱論,對同處中年困境的分享,刷到淘寶回應稱「未來将支持更多中年群體創業就業」的消息,又擡頭看了看女司機被夕陽照得半黃的臉,婵娟突然想到了一句話:
「人到中年了,可又如何?我們還有大把時間要活啊,不得再好好拾掇拾掇再出發。」
她把這句話,也分享給了那位女司機。
昨晚,「為何35歲會成為中年的一道坎」引發熱議,淘寶官微對曾鵬宇呼籲進行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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