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特約撰稿 玄理
【編者按】
本文是同濟大學德國研究中心及中德人文交流研究中心與澎湃新聞國際部合作推出的“同觀·德國”專欄的第59篇。歐洲“三巨頭”聯袂訪問基輔,大秀團結,怎奈歐洲民衆已患上“團結疲勞症”。
6月16日,法國、德國、意大利和羅馬尼亞領導人同時訪問烏克蘭,這也是法國總統馬克龍和德國總理朔爾茨自2月底俄烏沖突爆發以來首次訪問基輔。馬克龍和朔爾茨此前都曾暗示不滿基輔成為西方政要政治作秀的“打卡聖地”,因為其他領導人的基輔之行往往“儀式感”滿滿而解決危機成效不足。因此,外界普遍期待法德意“三巨頭”此次出訪将為曠日持久的烏克蘭危機帶來誠意十足的解決方案。
除了承諾支持烏克蘭成為歐盟候選國和進一步武器交付之外,歐洲“三巨頭”此次還一改以往模棱兩可的挺烏政治基調,用“歐洲團結”“烏克蘭必須擊敗俄羅斯”“任何和平方案不能脫離烏克蘭的意願”等更為明确的話語展現其捍衛歐烏團結的決心。
當地時間2022年6月16日,烏克蘭基輔,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會見到訪的德國、法國、意大利及羅馬尼亞四國領導人。會後烏、法、德、意、羅五國領導人舉行聯合記者發布會。左起:羅馬尼亞總統克勞斯·約翰尼斯、意大利總理德拉吉、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法國總統馬克龍、德國總理朔爾茨。 澎湃影像 圖
本文認為,對于歐盟而言,這場“團結之秀”的象征性意義遠大于實用性意義。一方面,從短期看,“三巨頭”此番訪問事實上各懷心思:馬克龍急需在法國立法選舉第二輪投票之前用一場政治秀增加自身選舉籌碼;朔爾茨近期因對烏軍援不力而飽受國内執政夥伴和反對黨質疑,基輔之行是卸下國内壓力、重拾執政聯盟政治互信的重要契機;而意大利總理德拉吉則希望以此行展現意大利在歐盟内部能夠與德法軸心平起平坐的政治地位。另一方面,更為重要的是,從長期看,歐盟難以解決圍繞烏克蘭問題的三方面分歧。
歐盟與烏克蘭的期望分歧:歐盟候選國“大餅”難以充饑
作為對烏克蘭持續要求加速加入歐盟審議訴求的回應,在基輔之行中,四位歐洲領導人均表态支持烏克蘭成為歐盟候選國。次日,歐盟委員會正式建議給予烏克蘭歐盟候選國地位。然而,歐盟也适時向烏克蘭劃定了入盟的三條政治準則。
一是入盟無捷徑,必須符合相關條件和程序。朔爾茨在出訪基輔時重申,所有候選國都必須滿足入盟的全部标準,通過特别程序加速審議進程幾無可能。這意味着烏克蘭不僅需要在根除腐敗方面取得長足進展,還要對其經濟和司法系統進行更深入的改革,并在35個章節的具體政策領域中達到歐盟标準。
對于在2021年全球清廉指數排名中僅排在122位的烏克蘭而言,其入盟道路無疑是漫長而艱巨的。以在2012年成為歐盟候選國的塞爾維亞為例,該國在2014年才獲得所有歐盟成員國的批準從而正式開啟入盟談判。到目前為止,塞爾維亞在八年時間中隻完成了兩章具體政策領域的談判。即使烏克蘭能夠“奇迹般”迅速完成全部35個章節的入盟談判,未來能否獲得27個成員國一緻同意入盟仍然是未知數。
二是不能“插隊”入盟。在烏克蘭申請加入歐盟之前,阿爾巴尼亞、北馬其頓、黑山和塞爾維亞等西巴爾幹地區國家在申請入盟後的等待日期均已長達十二年以上。荷蘭、奧地利和德國等國領導人近期均表達了烏克蘭的入盟程序不應當優先于西巴爾幹國家的态度。這一方面出于确保入盟程序公平公正和維護歐盟政治信譽的考量,另一方面更是由于憂懼西巴爾幹國家厭倦長期等待而倒向俄羅斯的地緣政治風險。因此,烏克蘭未來将極有可能作為新一輪歐盟東擴潮的一部分,而非以單個“外卡選手”的身份加入歐盟,這是否會引發歐洲各國政治精英和民衆強烈的政治反彈而使得烏克蘭入盟之路受阻猶未可知。
三是與俄達成長期和解成為入盟的基本前提。若烏克蘭的候選國問題能在數日後的歐盟峰會中得以順利通過,這将是歐盟曆史上首次将候選國地位授予一個與别國處于軍事沖突狀态的國家。然而,歐盟各成員國領導人近期多次表示在烏克蘭恢複長期和平之前,期望其入盟程序向前推進是不現實的。而俄烏和談恰恰是近期歐烏雙方的主要分歧點。在訪烏期間,歐洲“三巨頭”依然未放棄對于俄烏重啟和談的呼籲,馬克龍和朔爾茨在基輔會談後均表示,與普京建立直接溝通渠道是絕對必要的,外交是防止局勢無休止升級和實現長期和平的唯一途徑。而烏克蘭方面則對歐盟的和談表态頗為敏感,烏克蘭總統顧問奧列克西·阿列斯托維奇在“三巨頭”訪烏之行前表示,擔心歐盟促和言論實質上是向烏克蘭施壓,從而達成有利于俄羅斯的和平協議。烏克蘭外長庫列巴近日也指出,歐盟領導人期望通過談判制止俄烏沖突的計劃必然會失敗。
由此可見,在為烏克蘭套上遵守“遊戲規則”的“緊箍咒”後,歐洲“三巨頭”和歐盟委員會對烏克蘭候選國地位的許諾僅僅是具有象征意義的政治安撫手段,這對于一直以來意圖利用俄烏沖突這一政治機會窗口實現“彎道超車”火速入盟的烏克蘭而言,遠非是完美的政治收獲。在入盟和武器交付等事宜上沒有“喂飽”烏克蘭的情況下,歐烏之間的嫌隙并未得到根本彌合。
歐盟内部的利益分歧:潛在東擴進程的戰略困境
自2019年新一屆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上任後,歐盟便以地緣政治的邏輯處理西巴爾幹事務。歐盟盡快開啟納入西巴爾幹地區國家乃至烏克蘭的新一輪東擴進程,自然成為夯實歐盟地緣政治轉向、稀釋俄羅斯地緣政治影響力和鞏固歐盟地緣政治安全的應有之義。正如德國外長貝爾伯克近期所言,歐盟必須在西巴爾幹地區采取下一步行動,“否則俄羅斯就會這樣做”。然而,以丹麥、荷蘭等為代表的歐盟成員國依然對歐盟是否應繼續東擴抱持疑慮,原因有以下三點。
首先,新東擴進程可能引發歐洲民粹主義回潮。自歐盟前身歐共體成立至今六十餘年裡,歐盟成員國數量從最開始的六個擴展至如今的27個。2004年後,衆多具有特殊民族認同的欠發達東歐成員國的加入是導緻近年來歐洲認同政治、疑歐主義和民族民粹主義思潮崛起的重要原因。在西歐各國主流政黨面對國内認同政治反彈一籌莫展之際,顯然不希望新一輪一體化東擴潮導緻民族民粹主義夢魇重現。
其次,歐盟各國無法承擔引入“第二個匈牙利”的政治決策成本。俄烏沖突爆發後,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頻頻向德法等歐盟國家發難,引發了部分歐盟成員國認為烏克蘭入盟後是否會故技重施的顧慮。若任何新成員國都像匈牙利那樣通過威脅行使一票否決權,将自身利益和偏好強加于歐盟之上,那麼歐盟的共識決策機制将成為一紙空談。
朔爾茨近日表示,在迎接新成員國加入之前,歐盟必須對其決策程序進行現代化改革:“按照今天每個事都必須全票通過才能決定的規則,未來将無法對任何事情作出決定。”然而這項改革或将引發歐盟内部新一輪政治角力,對于東歐成員國而言,将能夠體現自身影響力和牽制歐盟大國的否決權拱手讓出并非易事。
最後,烏克蘭入盟将沖擊歐盟現有的權力和财政分配格局。一方面,擁有4400萬人口的烏克蘭一旦成功入盟,将成為歐盟第五大成員國。這将使得烏克蘭在歐洲議會中擁有相對較大的政治力量,稀釋歐盟大國的政治權力和話語權,推動歐盟内部“東升西降”的權力分配,這都是西歐成員國無法接受的。此外,人均國内生産總值僅排在歐洲倒數第二的烏克蘭還會給歐盟财政分配帶來巨大壓力,淨貢獻國與淨接收國之間長期以來的資源分配矛盾将進一步深化。
由此可見,潛在的東擴進程或使歐盟陷入兩難的戰略困境:若向西巴爾幹地區國家和烏克蘭關上入盟大門保持現狀,歐盟近年來力推的地緣政治轉向将遭遇重大退步;而為了地緣政治利益強行吃下西巴爾幹地區國家和烏克蘭,則可能會導緻歐盟治理困境和合法性危機深化。這種兩難困境也将成為歐盟内部各成員國在未來的主要利益分歧點。
歐洲社會分歧:“團結疲勞症”的顯現
在俄烏沖突爆發之初,歐洲各國民衆團結一緻、不惜代價幫助烏克蘭擊退俄羅斯俨然成為歐洲社會的又一“政治正确”。然而,随着俄烏沖突持續延長,對于歐洲各國而言,烏克蘭危機已經從軍事安全危機演化為一場深遠的社會危機——歐洲社會正遭遇40年來最嚴重的通貨膨脹,能源價格和生活成本長期處于民衆難以承擔的高位。這推動着民衆情緒退場與理性回歸,歐洲公衆輿論也相應悄然發生轉變,多數歐洲民衆患上“團結疲勞症”,他們對于曠日持久的軍事沖突日顯疲态,願意為烏克蘭的勝利做出個人犧牲的政治共識不斷消解。
這一趨勢也得到了“歐洲外交關系委員會”智庫近日一項民調報告的佐證。該民調将歐洲民衆分為兩個對立的群體:“和平派”和“正義派”。“和平派”希望戰争立刻結束,即使是以烏克蘭對俄羅斯做出讓步為代價。“正義派”則認為,甯願延長戰争也要實現“懲戒俄羅斯”的目标。在接受調查的十個歐洲國家中,35%的受訪者屬于“和平派”,屬于“正義派”的民衆僅占22%。
值得一提的是,此次出訪烏克蘭的德、法、意和羅馬尼亞四國民衆中“和平派”所占比重均超過四成,位列十個受訪國家的前四位。不僅如此,42%的受訪者認為本國政府過度關注俄烏沖突而忽視了民衆所面臨的其他問題。該民調報告預計,随着歐盟對俄制裁措施進一步遭到反噬,“和平派”數量還會持續增加,“和平派”與“正義派”以及政治精英與民意之間的立場分化也将進一步加劇。因此,在大多數歐洲國家的公開立場與民意之間分歧逐漸拉大的背景下,民衆高漲的反戰情緒最終上升為成員國意志的可能性在上升,屆時,歐盟各成員國以及歐烏之間的政治矛盾也将進一步深化。
總而言之,在俄烏沖突長期化背景下,烏克蘭危機正逐步從沖突之初恢複歐盟團結的寶貴政治資源,演變為撕裂歐洲的又一把利刃。對于近年來飽受政治極化突出、社會階層分化嚴重、代際與族群矛盾尖銳所擾的歐盟而言,未來如何處理這塊“燙手山芋”,将成為考驗各國精英政治智慧的重要挑戰。
(玄理,同濟大學德國研究中心博士後)
責任編輯:朱鄭勇 圖片編輯:張同澤
校對:張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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