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淩大鑫

眼力見兒，意思就是懂得察言觀色，見機行事，不招人煩。讀《紅樓夢》讀到賈芸，感覺賈芸就特有眼力見兒。

賈芸，西廊下五嫂子的兒子。生有一張容長臉兒，長挑身材，甚是斯文清秀，為人伶俐乖覺，不幸的是父親早亡，沒人幫他，這種家庭出來的孩子，大多都有眼力見兒。

賈芸的眼力見兒首先表現為他善于替大大咧咧的寶玉做解釋。

第二十四回，賈赦偶感風寒，寶玉去給賈赦請安，從賈母屋裡出來見到賈琏，二人說話時，賈芸出場了。給寶玉的第一印象是這樣的：“隻見這人容長臉，長挑身材，年紀隻好十八九歲，生得着實斯文清秀，倒也十分面善……”

這賈芸雖不是富家子弟，但給人的第一印象卻很不錯，起碼不招人煩。

寶玉得知是後廊上住的五嫂子的兒子後，一向敢想敢做的他就冒出這麼一句來：“你倒比先越發出挑了，倒像我的兒子。”賈琏立刻否定了寶玉的癡心妄想：“好不害臊，人家比你大四五歲呢，就替你做兒子了？”

最伶俐乖覺的賈芸立刻替大大咧咧的寶玉做出了合理的解釋：“俗語說的，搖車裡的爺爺，拄拐的孫子。雖然歲數大，山高高不過太陽。隻從我父親沒了，這幾年也無人照管教導。如若寶叔不嫌侄兒蠢笨，認做兒子，就是我的造化了。”

一番話恰到好處地引用俗語，再運用比喻修辭手法，委婉地說出自己正需要一個父親來管教自己，自己急于獲得擁有寶玉這樣的父親這一“造化”，這既讓寶玉心安理得，又讓賈琏無話可說，确實伶俐乖覺得可以。

第二十六回，寶玉大病初愈，讓奶娘李嬷嬷去請賈芸來。進屋後，寶玉首先緻歉：“隻從那個月見了你，叫你往書房裡來，誰知接接連連許多事情，就把你忘了。”

與人交往過程中，失約是很不禮貌的事情，寶玉把這事這樣輕描淡寫地說出來，一方面反映出他這個富家子弟一向的大大咧咧，另一方面也讓我們看到了他對賈芸的心不在焉，伶俐乖覺的賈芸未必看不明白，但賈芸并不揭穿，隻是順着寶玉的話繼續替他做解釋：“總是我沒福，偏偏又遇着叔叔身上欠安。叔叔如今可大安了？”隻在自己的身上找原因，不讓對方有半點内疚感，所有的問題都要自己扛，沒辦法，誰讓人家是富家子弟而自己不是呢？

寶玉又繼續客氣了一下：“大好了。我倒聽見說你辛苦了好幾天。”賈芸馬上說：“辛苦也是該當的。叔叔大安了，也是我們一家子的造化。”又一次毫不猶豫地否認了寶玉“你辛苦了好幾天”的說法，繼續讓寶玉心安理得。

“那寶玉便和他說些沒要緊的散話。又說誰家的戲子好，誰家的花園好，又告訴他誰家的丫頭标緻，誰家的酒席豐盛，又是誰家有奇貨，又是誰家有異物。”寶玉說這些未必就是炫耀，但這種富貴人家的生活，對于賈芸來說應該是完全陌生的。

今天我們不論是否相識都可以利用微信聊天，利用微信聊天的一個重要的前提條件就是聊天雙方有共同感興趣的話題，否則肯定就會把天聊死了。

寶玉這次與賈芸的聊天，就缺乏這個重要的前提條件，所以“那賈芸口裡隻得順着他說……”貧窮限制了賈芸的想象力，本來應該由兩個人共同完成的聊天變成了寶玉一個人的演講，這種尴尬，雙方都會感覺得到，“說了一會兒，見寶玉有些懶懶的來……”看來這時的寶玉已沒有了剛剛派人請賈芸來時的勃勃興緻了，賈芸“便起身告辭”。賈芸再次表現出了他的眼力見兒。

賈芸的眼力見兒還表現為他善于站在賈琏的立場上思考問題。

賈芸找到賈琏想找個工作來維持生計，賈琏不願意讓賈芸知道自己在鳳姐面前沒有話語權，口氣強硬地對賈芸說：“前兒倒有一件事情出來，偏生你嬸子求了我，給了賈芹了。她許了我，說明兒園裡還有幾處要栽花木的地方，等這個工程出來，一定給你就是了。”

賈琏雖然沒能幫上賈芸，但他這番話裡面的信息量還是很大的，相信賈芸一定能聽明白，一是賈琏沒有話語權，所以前一項工作被賈芹搶了去，二是馬上還有一項大觀園裡栽花木的工作要開展，這對于賈芸絕對是個機會。賈芸絕不會傷害賈琏的自尊心，所以他這樣說：“既是這樣，我就等着罷。叔叔也不必在嬸子面前提我今兒來打聽的話，到跟前再說也不遲。”絲毫不給賈琏施加壓力，坦然接受現實，做出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其伶俐乖覺可見一斑，其眼力見兒可見一斑。

賈芸的眼力見兒還表現在不想給舅舅蔔世仁惹出太多的麻煩。

賈芸離開榮國府便直接來到開香料鋪的舅舅蔔世仁家，他從賈琏的話裡聽明白了找工作還是得直接找鳳姐，根據鳳姐平時的為人，辦這事不出點血看來是不行的，所以他想找舅舅蔔世仁賒一些香料作為給鳳姐的見面禮。

不料這事卻被舅舅一口回絕，不但不賒給他香料，更把他數落一頓，這時的賈芸，“聽見他韶刀的不堪，便起身告辭。”盡管自己不是寶玉那樣的富家子弟，但男人起碼的尊嚴還是要有的。

蔔世仁又和他的老婆一唱一和、虛情假意地留他吃飯，蔔世仁在家裡的地位暴露無遺，“夫妻兩個說話，那賈芸早說了幾個不用費事，去的無影無蹤了。”既然求幫而不得，還是早點離開的好，免得給舅舅惹出别的麻煩。

賈芸的眼力見兒更表現為對襲人的尊重。

二十六回寫到寶玉請賈芸來聊天，賈芸進屋後襲人給他端了茶來，“他知道襲人在寶玉房中比别個不同，今見他端了茶來，寶玉又在旁邊坐着，便忙站起來笑道……”

自己雖也是賈家子弟，又是在賈府貴公子寶玉的房裡，仍然沒有資格妄自尊大，即使是在賈府的丫鬟襲人面前，仍然要客客氣氣：“姐姐怎麼替我倒起茶來？我來到叔叔這裡，又不是客，讓我自己倒罷。”

這話表面上把自己放在和寶玉一個高度上，但這話外之音不論是寶玉還是襲人都能聽得一清二楚，放低身段，不但讓寶玉喜歡，襲人會更加喜歡。二十一世紀的今天，領導的司機，你敢不把人家當大半個領導看待嗎？

賈芸的眼力見兒不但表現在這些小事上，更表現在他會恰到好處地送禮上。

求賈琏不成，隻好轉而求鳳姐。鳳姐的為人賈府上下無人不知，賈芸也隻能入鄉随俗，按規矩辦事。

端陽節臨近，在潑皮倪二的幫助下，賈芸帶着用借來的銀子買的香料，這天在鳳姐去往賈母處的路上，針對喜奉承尚排場的鳳姐，“忙把手逼着，恭恭敬敬搶上來請安。”找物欲橫流者辦事，就要滿足對方的物欲，對症下藥，才會有想要的療效。

賈芸告訴鳳姐說自己的母親記挂着她，鳳姐矢口否認後，賈芸立刻說：“侄兒不怕雷打了，就敢在長輩前撒謊？昨兒晚上還提起嬸子，說嬸子身子生的單弱，事情又多，虧嬸子好大精神，竟料理的周周全全，要是差一點兒的，早累的不知怎麼樣呢。”一番話先是肯定說自己不會撒謊，再一面奉承鳳姐工作能力強，一面為自己此行的送禮目的做鋪墊。

鳳姐一高興就停下腳步，問賈芸怎麼想起了她來，接下來賈芸的一大段話，說了這麼幾層意思：從一個朋友那裡，白得了一些香料；這點東西沒必要轉賣更沒必要送給别人；因此就想起了嬸子您，往年您也買了很多這東西；現在端陽節來臨，您正需要這東西；綜上所述，這東西送給您最合适。送禮者從容地送，更要讓收禮者從容地收，這才是送禮的崇高境界。

這正合了鳳姐的心意，這正是鳳姐的需要，聽了賈芸的一番解釋，鳳姐“心下又是得意又是歡喜”，順口就告訴賈芸說賈琏經常提起他，賈芸這時卻顯得急于求成了，“原來叔叔也曾提我的？”這就讓鳳姐看透了他的心事，故意把工作的事放下不說，吊人胃口這樣的事在鳳姐一向是輕車熟路，随口說兩句淡話就把賈芸打發了。普通人辦事哪能一帆風順，但人家既然收了你的東西，這事基本就是八九不離十了。

果然第二天賈芸再次來賈府的時候，正好遇見鳳姐，鳳姐仍然不提工作的事，卻又使出一貫伎倆把他一頓數落，賈芸隻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再次使出渾身解數，做出解釋：“求叔叔這事，嬸子休提，我昨兒正後悔呢。早知這樣，竟一起頭求嬸子，這會子也早完了。誰承望叔叔竟不能的”首先肯定自己原來走錯了路，再肯定鳳姐的地位高高在上，你喜歡奉承這種糖衣炮彈，我就用東風快遞給你運過去。

鳳姐這還沒完，繼續猛追猛打：“怪道你那裡沒成兒，昨兒又來尋我。”賈芸也毫不氣餒：“嬸子辜負了我的孝心，我并沒有這個意思。若有這個意思，昨兒還不求嬸子？如今嬸子既知道了，我倒把叔叔丢下，少不得求嬸子好歹疼我一點。”先肯定說昨天送禮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然後再祈求鳳姐把工作給他。矮人一等的艱難，沒經曆過覺得想象不到。但這些根本沒吓倒賈芸。

這時鳳姐終于松口說出了大觀園裡栽花木的事，賈芸立刻跟進，不想鳳姐又故技重施，繞起了圈子，說讓他等明年正月裡煙火燈燭那個大活兒，鳳姐的可惡讓讀者歎為觀止，賈芸也不示弱：“好嬸子，先把這個派了我吧，果然這個辦的好，再派我那個。”您先給我個一般的工作試一下，幹得好再給我那個大活兒，幹的不好我也不再麻煩您了。這話雖有祈求，但更有自信。

在鳳姐感覺到自己在大觀園栽花木這個問題上物質精神獲得了雙豐收之後，終于把這項工作派給了賈芸。

給鳳姐送的是香料，滿足她的物欲，給寶玉送禮就不能還是這個路數了。賈芸深深懂得與俗人辦俗事，與雅人辦雅事的道理。

第三十七回，賈芸給寶玉送來兩盆白海棠，并附書信一封，這封信行文流暢自然，典雅得不次于那兩盆白海棠。而就在此前一刻，探春剛剛提議要在大觀園裡搞一個詩社，衆人一緻贊成就搞成個海棠詩社，大觀園裡的一件風雅卓異的大事拉開了帷幕。各人的大作異彩紛呈，這裡面不能不說也有賈芸的功勞。今天，給那些附庸風雅者送名人字畫、古玩的人，身上是否有賈芸的影子，就不好說了。

身居社會下層，沒有點眼力見兒真的不太好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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