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之民,初生于九州之土,于洪水中哀求上天,于山火中掙紮求存,于疫病中伏屍萬裡,于兇獸爪牙之下血流成河。是時有巫人出,悟天道,通天理,救天下黎民于滅亡之困,拔人族祖先于覆滅之境。——見于《巫頌》
上古蠻荒
起初,人類是蒙昧的,對自身以及自然界的認知都十分有限,他們将超出自己理解範圍的事情皆歸于神靈。正所謂日月運行、寒暑交替、草木枯榮、生老病死,一切的一切皆由神操控。
為了取悅神靈以獲取神靈的護佑,先民推選出來與鬼神溝通的代表。巫,于是誕生了。巫者,知天地、通鬼神,以舞事神!
根據考古發現,在舊石器時代晚期就已經有了巫的痕迹,北京山頂洞人在死者的屍骨上撒赤鐵礦的粉末的行為可能是國内最早的巫術儀式。
對先民而言,能否獲得神靈的護佑事關重大,甚至關系到部族的興衰,因此巫職神聖而重要。
民之精爽不攜貳者,而又能齊肅衷正,其智能上下比義, 其聖能光遠宣朗, 其明能光照之, 其聰能聽徹之, 如是則明神降之,在男曰觋, 在女曰巫。
這是《國語·楚語 》中對巫的描述,可見,最初擔任巫職的一般為部族内的智者和能人,他們有着豐富的經驗和廣博的知識,很多本身就是部族首領。
為了更好的溝通神靈、解讀神谕,巫自覺地去掌握和發展知識,曆史、天文、醫學、歌舞、術數等知識的産生、保存和傳播均與巫有關。因此巫同時也是中國最早的知識分子。
大巫溝通神靈
可見,巫自誕生起就注定非凡,他們有權力、有文化,以神的名義行事,是神靈在人間的代言人。很多人據此以為,在蒙昧的上古時期,巫應當是縱橫天下的存在!然而事實真是如此麼?讓我們徐徐展開上古畫卷,細細研究典籍,你會發現君權的陰影始終籠罩于群巫之上,雙方激烈沖突近千年,一度慘烈至“天傾地陷”、王朝興替,直至商初,巫才獲得對君權的短暫壓制。巫在上古時期,從來不是說一不二的存在!
最初,各氏族部落的巫均能自由溝通神靈,此時被稱為“民神雜糅、家為巫史”的時代。但随着部落聯盟的建立,這種狀态不可避免的會造成聯盟内政令的混亂。
由此帝颛顼任命“重”為南正,專職負責溝通神靈;任命“黎”為火正,掌管民事,禁止民間任何形式的與神靈溝通的活動,這就是傳說中的“絕地天通”。
很多人把“絕地天通”看做是巫的開端,認為在此之前的巫是全能的(下稱全能巫),并非真正意義的專職巫師,而“絕地天通”之後,專職巫師才開始出現,“重”就是第一任專職巫師。
但在本人看來,“絕地天通”顯然是颛顼對巫權的削弱,原因也很明确,巫“代天言事”的行為嚴重威脅到了帝颛顼的權威。
這是君權與巫權(神權)的第一次交鋒,對于此次交鋒的慘烈程度,從一則上古神話中可窺見一斑。
昔者共工與颛顼争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絕,天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滿東南,故水潦塵埃歸焉。——見于《淮南子·天文訓》
共工怒觸不周山
這是“共工怒觸不周山”的神話,對于共工和颛顼打仗的原因,《淮南子》中記載的是共工“争為帝”,也有記載說是“共工為水害”,但本人認為戰争的真正起因正是帝颛顼的“絕地天通”政策。
共工,人面蛇身,炎帝後裔。世人多記住了共工的水神身份,但實際上“共”字在甲骨文中為“拱其兩手有所奉執之形”,當為供牲之祭;“工”字在《說文通訓定聲》中解釋為“巧飾也,象人有規矩,與巫同意”。因此,共工應當還有“掌管祭祀的大巫”的含義。由此觀之,共工很有可能是諸夏部落中德高望重的大巫,能夠代天言事。
颛顼實施的“絕地天通”政策,直接剝奪了共工氏等各部落的大巫的通神資格,将代天言事的權力統一收歸至其親信“重”那裡。很多“家有巫觋”的部落對此政策均有不滿,他們以共工氏為首,共同起兵反抗颛顼,“共工怒觸不周山”的傳說反應的正是以共工為首的大巫反抗君權的戰争。
不周山即天柱,正是大巫溝通神靈之所在,“天柱折”隐喻此戰後民間大巫失去了溝通神靈的資格。《史記·補三皇本紀》記載“(共工氏)乃與祝融戰”,祝融即為火正(見于《左傳》),颛顼命其負責民事,查繳民間大巫與神靈溝通的活動,因此與共工作戰正是其本職工作,這也從側面印證了“絕地天通”是戰争起因。
戰争以共工的敗北而告終。自此,巫有了等級秩序,聯盟首領(下稱君王)為群巫之長,代天言事的權利統一歸于君王及其指派的巫專職負責,各部落的巫不得再随意溝通神靈,而是要聽從君王轉述的神谕。
“絕地天通”是“巫君合一”時代的開端,此後,巫與君、神權與君權二位一體,那些專職巫師們逐漸脫離了部落,常駐王庭,與君權緊密結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個獨特的大巫階層,原始時代的全能巫逐漸走向終結。
起初,君王由推選産生,其本為部落的首領,因此可以說是由大巫擔任君王,君王身上更多體現的是巫的屬性。但這種狀況随着夏王朝的建立而發生了改變。一方面,聯盟首領變成了“家天下”的帝王,君權的固化使得夏王身上巫的色彩不可避免的逐漸淡化,越來越世俗化。夏王雖然名義上仍是群巫之首,但并不再經常參與占蔔,神谕基本由大巫階層來獨自掌控,這不可避免的會造成神權與君權的沖突,沒有哪個世俗的帝王能容忍有個淩駕于其上的神權。
夏啟開啟“家天下”
另一方面,大巫階層同樣也在固化,不再像以往那樣主要來自于各部落首領,而是發展為以占蔔為核心職事的巫官集團。這些巫官雖然占蔔的技巧和手段越來越豐富,但已經不能再稱為智者和能人,由他們來解讀的神谕也不再像以往那樣靈驗,甚至會荒誕不羁。這自然不可避免的遭到日趨理性的官僚體系的排斥。
《清華簡·厚父》中說:夏朝的大禹、啟、少康能敬畏神靈、盡心祭祀,因此上天護佑他們,如果後來的夏王也能如此,那麼夏就能永有天下。然而帝孔甲以刑殺治國,不敬上天,夏在此時就已經注定了亡國的命運了。
可見,夏朝自孔甲開始就有不敬上天,摒棄神權的傾向。在夏王和官僚體系的有意打擊和排斥下,有夏的神權被君權徹底壓制,民衆對待巫的态度也發生了潛移默化的改變。
然而,東部諸夷仍然以原始的氏族血親關系為紐帶,并沒有穩定的君權和官僚體系,掌控氏族大權仍然是傳統的全能巫。
他們對夏王摒棄神權的舉動非常不滿,自帝孔甲開始,就不斷有東夷部落叛離有夏,到夏桀之時,随着東方商族的強勢崛起,巫權與君權與的第二次沖突全面爆發,這就是史書上著名的“湯革夏命”,其實質上是一場由以成湯、伊尹為首的全能巫主導的維護神權的戰争。
根據《呂氏春秋•慎大覽》、《清華簡•尹至》等典籍的記載:伊族首領伊尹(大巫)親自到夏都做間諜,并與夏桀寵妃妺喜(可能是有施氏女巫)勾結炮制出“兩日相鬥”的夢蔔神谕。商王成湯不顧國内正在遭受的旱災,聯合伊族、有莘氏等諸侯,派大軍迂回至夏邑西部,以應神谕。夏師不戰自潰,成湯下令對夏人斬盡殺絕(“一勿遺”),夏朝遂亡。
“兩日相鬥”夢兆
随着商的勝利,已經陷于衰落的神權再次興起,大巫們重回權力的巅峰。汝則會大疑,謀及乃心,謀及卿士。謀及庶人,謀及蔔筮。……,汝則從,龜從,筮逆,卿士逆,庶民逆,作内吉,作外兇。龜筮共違于人,用靜吉,用作兇。——見于《尚書·洪範》
伊尹乃立太丁之子太甲,……,帝太甲既立三年,不明,暴虐,不遵湯法,亂德,于是伊尹放之于桐宮。三年,伊尹攝行政當國,以朝諸侯。——見于《史記·殷本紀》
根據《尚書·洪範》以及出土的甲骨文蔔辭可以看出,殷商在進行政治決策時,大巫集團(貞人)具有決定性作用,凡與占蔔結果相悖的意願皆為兇兆,哪怕商王也不例外。
也許是為了防止商王步夏王背叛神權的後塵,大巫集團甚至可以憑借神谕來決定商王的廢立。根據《史記·殷本紀》,大巫伊尹有擇立王位繼承人和放逐君王的權力,但這也埋下了商王對神權不滿的種子。
神權雖然因商的建立而延續數百年,但随着商王地位的鞏固以及官僚體系的理性化,君權與神權再次如宿命般産生了沖突。
商王祖甲開始對巫蔔進行種種限制;商王武乙則百般污辱“天神”,并以“射天”為戲,最後遭雷擊而亡。很多學者認為武乙遭雷擊而亡的說法很可能是巫師用來詛咒侮辱武乙的,由此可見殷商晚期巫君矛盾已經激化到何種程度。而商王帝乙、帝辛,則如夏桀一般,向巫風濃厚的東夷揮起了屠刀。
在商與東夷進行慘烈戰争的同時,自稱“有夏”的周人崛起于岐山,破商于牧野。史載“纣克東夷而隕其身”。
牧野之戰
周人立國後,周公“制禮作樂”,徹底摒棄了大巫對國家的影響,自此以後,禮樂制度占據主導地位,巫師僅在祀典中承擔輔助性職責,勉強保留一席之地,史、醫、天文等角色紛紛從巫中逐漸分化出來。
春秋戰國以後,巫的地位進一步下降,不少人認為巫鬼淫祀, 惑亂民心, 甚至時有輕巫、禁巫的行為發生。不過此時巫的地位雖然與上古時無法同日而語,但在民間仍有巨大活力,即使在官方,直到明朝仍設有蔔筮之官(見于《明實錄》),而清朝王室貴族也仍信奉薩滿巫師。
到了現代,一說起巫,一般人在腦海中最先呈現的可能是“跳大神”的巫婆神漢。由于被打上了封建迷信的标簽,在國人眼中,巫婆神漢就是一群裝神弄鬼的騙子。
巫,再也難以找回往昔的榮光!
參考文獻:《伊尹論——兼論中國古代第一代文化人諸問題》;《商周巫史文化論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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