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平川
杜鵑丨
重陽節後,寒潮南下,原本高遠的晴空,一下變得春陰般迷離。
今年南方雨季很長。小葉榕的氣根,吸飽空氣中的水氣,長出無數肉乎乎的白芽。緊接着,一日入夏。
持續的高溫天氣,讓小葉榕的氣根停止生長。炙熱的夏天又讓氣根變得黑乎乎的,幾近枯寂。臨近寒露,那些原本幹枯了的氣根,又長出一截白色的肉芽,說明空氣中水氣在增加。
天色未亮,就有杜鵑鳥早早地在高處鳴啼。
杜鵑鳥(最常見的是大杜鵑和四聲杜鵑)是夏候鳥,冬季栖息于南洋、馬來半島一帶過冬;四五月(南方更早)又飛來中國,交配繁殖。
宋代浙江樂清人翁卷在《鄉村四月》寫道:“綠遍山原白滿川,子規聲裡雨如煙。鄉村四月閑人少,才了蠶桑又插田。”
詩中四月,是農曆四月,大抵就是新曆五月暮春時節。依然記得清少納言《枕草子》中寫子規(杜鵑鳥)的那些文字:
“賀茂祭(每年的5月15日)的時候,樹木的葉子還不十分繁茂,嫩葉青蔥,也沒有煙霞遮斷澄澈的天空。五月梅雨的短夜裡,子規忽然的醒了。它仿佛意識到自己的時間到了,叫聲便流暢起來。”
《枕草子》多處說到,子規的夜啼很有意思。這本書裡的子規,是巧妙的、妩媚的。
《詩經》裡,杜鵑鳥的名字叫鸤(shī)鸠。《國風·曹風》唱道:“鸤鸠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儀一兮。其儀一兮,心如結兮。”
先秦時代的古人認為,鸤鸠仁慈,裨益人間。又喂養衆多小鳥,無偏無私,平均如一,是用心專一的美君子。再後來,杜鵑鳥頻繁出現在詩詞裡,漸漸的變成了一種帶着悲傷的鳥。
南宋時福州人、太學生連文鳳,甚至将鸤鸠比作始亂終棄的渣男:
“時兮呼婦來,時兮驅婦去。呼來知天晴,驅去知天雨。一去或一來,非為新與故。白雲變蒼狗,人事何錯迕(wǔ,遇)。不念糟糠時,棄如路傍土。”
連文鳳為何會有這樣腦洞大開的比喻呢?
史書上說,宋亡入元,那位視鸤鸠若渣男的連文鳳,變姓名為羅公福,常與諸遺老結社吟詩。不知何故。
城裡的三角梅、木芙蓉,以及高大的異木棉,這時節忽然趕趟似的開得繁盛,城市裡的秋意,在暗啞的天空下,也一點一點地濃了。
山行丨
一家人去了趟永泰葛嶺。
雖然有七天假期,一想到長假裡高速路上熙熙攘攘的車流,便不想走遠。
福州周邊的很多地方,都自稱為福州後花園。但在我的眼裡,稱得上後花園的,惟有永泰、惟有葛嶺。
葛嶺很近,離福州隻有二十多公裡,有福诏高速、203省道直達,交通十分便捷,半小時的車程,正是看山的好地方。
此地山川秀麗,風景旖旎,境内奇峰林立,有天門山、赤壁、櫻花泉、方廣岩、龍村等旅遊勝地,又是大樟溪的上遊,溪面寬闊,溪水豐沛并且清澈。
大樟溪裡兩岸,更有漫山遍野的青梅、李樹,每年冬末春初,是城裡文藝女人的打卡之地。
臘月的梅花,二月的李花,沒心沒肺地綻放,染白了山間田頭,三月桃花映紅天際。菜花黃、李花白、桃花紅,花叢中,有三三兩兩古樸的農舍掩映其間,葛嶺的春天,是童畫,也是童話。
中國文人喜歡大山,大抵是不需要理由的。
古代文人深受儒釋道影響,對于他們而言,“學而優則仕”,年輕時,滿腦子想的都是如何兼濟天下。但官場龌龊,受夠了廟堂上的爾虞吾詐、勾心鬥角,一些人便都想着,像陶淵明那樣,獨善其身,尋求心靈上的自适。
于是,山林成了他們安養性靈之地。
隐與逸,嚴格說來,是兩個不同的概念,隐是長時間的藏匿,逸是短時間的放松。後世的人,想做到自給自足的“隐”,是不可能的。
現代人能做到的,最多隻能是“逸”。逸出世間亂象、以及擾亂心靈的種種煩惱,得一份閑逸蕭散的情趣、修一種恬淡自适的心境。
齊白石中年時,用一幅六尺中堂,換得近處蓮花寨的幾間大屋,做書齋,閑暇之餘,在這裡賦詩作畫,做一個怡然自得的鄉間畫師。
因為坐在屋内,就能看到嶺上的梅花,他為自己的書齋,取名“借山吟館”。齊白石認為,山不是他所有,他不過借來娛目而已,因此叫借山。
我不知道齊白石的蓮花寨在哪,但葛嶺這樣的所在,是福州城裡的人無法拒絕的。
碧嶂遙隐現,白雲自吞吐,窗虛山色侵,澗近水聲入。峰回路轉,坐在車裡看山,也應該是一種借吧。
野因曠而冷舒,山以靜而不晦。尤其是在這空濛而又甯靜的深秋,殘雲收翠嶺,夕霧結長空,向葛嶺借一天清山綠水,俗情滌盡,煩惱皆除。
鄉野丨
北宋畫家郭熙《山水訓》說:“春山澹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如滴,秋山明淨而如妝,冬山慘淡而如睡。”
大樟溪畔,水稻收割之後,田畝一片空曠。秋山如妝,對于南方人而言,這個妝一定是淡妝,樸素、恬淡,潔淨而又甯谧。
時令到了寒露,暑熱已褪,站在空曠的原野看山,遠山如黛,近山甯谧,峰巒雲遮霧罩,猶如水墨般淡遠。
城市此時,夏花夾竹桃花事漸微,秋花黃山栾也慢慢暗淡,有些都挂起滿樹青青紅紅的蒴果。而葛嶺山野,黃山栾黃花正亮,夾竹桃也是一樹繁花。
深秋的田野,空氣清涼,帶着清泉般的氣息。
伯勞鳥在遠處的香樟樹上尖鳴。草鹡鸰不知被什麼東西驚動,忽然從草叢裡飛起,抽動着它的長尾,叽鈴叽鈴的鳴啭着,在空中劃出幾道弧線,投向遠處的森林。
銀杏的葉子微微泛黃,農家的院牆上,開滿了雞屎藤小小的紫花。
一群麻雀呼啦啦從院牆上飛過,一邊覓食,一邊叽啾,又呼啦啦地成群飛走。黃莺的鳴聲清脆,風一樣在樹林中飄蕩。草叢裡蟲聲細柔悅耳,似乎随處可聞。
除了天籁,田野裡一片寂靜,這些鳥聲、蟲聲,似乎能在水面上蕩起漣漪。
河岸邊還有一些城裡不常見的植物。刺蓼的葉子像犁頭,粉紅色的花小而精緻。地桃花含情脈脈,迷叠香香氣朦胧。鴨跖草的花像藍色的小蝴蝶,似乎下一秒就會飛走。
我的家鄉也有很多鴨跖草。
跖,是腳掌、踩踏的意思,鴨跖草多生水岸邊,鴨子喜歡将它的鮮嫩花葉當食物,在泥沼留下腳印。鴨跖草對于季節的敏感度極強,每年六到十月開花,極少有偏差,霜降節氣,差不多就結束一年花事。
鄉關已遠,多少年未見鴨跖草了。
水邊還有一片長苞香蒲。半人高的香蒲,葉子修長,豐盈茂盛,曬幹後可以編成蒲席、蒲團,最奇怪的是它的穗果,活脫脫就像一根火腿腸。此時蒲果已收,惟餘修長的蒲葉,甚是清癯。
岸邊高處,還有幾叢蘆竹。
蘆竹像蘆又像竹,一般會長到三四米高,夏天時開始結穗,開始是短短的一點點,到了深秋,頂部會結出長長的穗子。一根穗子,就可以做成一把掃帚。
城裡的濕地也有芒草,但遠遠不如原野的盛大。
高過人頭的芒花,是原野最具節令特色的風物,灰中帶白、白中帶灰的芒花,最有一種秋日的況味。寥闊的秋空,靜定的空氣,空曠的田畝,明淨的芒花,正是《山水訓》中的秋妝,淡泊,明淨,樸素。
偷得浮生半日閑,面對這樣遼曠、澹泊的原野,還有什麼樣的煩郁與挂礙,值得你郁郁寡歡呢?
那怕你胸有塊磊,一時也煙消雲散了。
鄉食丨
回城的路上,照例在葛嶺鎮777酒樓吃飯。
幾道菜是必點的,椒鹽小溪魚,炒蛋燕,黃丫湯。其他是應季時蔬,一道扁豆,一道山筍,三個人吃,一點都不浪費。
時值深秋,竹筍已經脫去夏季的苦澀,有了冬筍的鮮甜之味。
蛋燕是福州及周邊地區的特色美食,但城市裡很少看到。阿嬷在世時,每年都會自己動手做蛋燕,于我而言,一盤蛋燕,也寄托着一份對阿嬷的思念。
777酒樓不是很大,在當地卻小有名氣。
在這個酒樓吃過幾次,無論食材還是烹饪手藝,都可圈可點。以至于,每次到永泰,不管順道還是不順道,午飯一定要到這個酒樓用餐。
黃丫是大樟溪裡野生的。體形瘦長,個頭不大,卻極為鮮美,用來炖湯,湯色奶白,鮮香撲鼻,未食先美。我喜歡混迹于這樣的小店就餐,不僅可以品嘗到地道的美食,食材與後廚也曆曆在目,很有一種畫面感。
黃丫與塘虱(胡子鲶)有點類似的,都是至鮮至味之物,福州一帶的人家,也喜歡用它們灴粉幹。
粉幹是素物,本身味寡,好吃不好全在湯頭。
我的家鄉靠海,多用梭子蟹、熟魚(半幹的巴浪魚)、花蛤來灴,山地人家多用塘虱、黃丫、泥鳅、番鴨灴,說明這些食材都是鮮腥之物,愈是鮮腥,灴出來的粉幹愈是味美。
葛嶺很小,酒樓不遠處,是當地唯一的小市場。
市場外,每天都有附近的山民,挑着擔子來販賣時蔬,如果恰好遇上,還可以買到帶着露水的蔬果,那些都是城裡買不到的上等食材。
汪曾祺說,四方食事,不過一碗人間煙火。
在詩人眼裡,秋天是寂寥蕭瑟的傷懷,而在喜歡煙火生活的人的眼裡,秋天是秀色可餐的季節。
一日三餐,四季飲食,樸素的食物,是人間至味。世上其實沒有太多你所想象的宏圖偉業,很多人大抵也是跟我一樣,隻要還有美食和家人的愛在,日子便過得踏實。
人生的真谛,就藏在這一日日的光陰裡,在這細枝末節的煙火中,隻要每個日子都過得踏實,便能讓自己心滿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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