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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讀
北京、伊爾庫茨克、貝加爾湖、庫頁島,這趟旅程是因為“對從未踏足之地的思鄉之情”,還是出于對現代生活與瑣碎日常的厭惡,或者,僅僅是一次無謂的逃離? 所有句子的最東邊——《與此同時》創作談
文 | 七堇年
Igor是一位俄羅斯洞穴探險者,2018年曾經帶着他的隊友們來重慶探洞。我全程陪着他們探洞、紮營,共同度過了一個多星期。令我意外的是,這幫俄羅斯人全程滴酒不沾,卻要在營地做很fancy的早餐,做完了洗鍋,然後很有儀式感地煮茶,再足足喝上兩小時……我都懷疑他們是不是在茶裡混了酒,畢竟在戶外探險圈,這種慢節奏休閑,我聞所未聞:明明早上7點就醒來,卻要耗到12點才能進洞……這對于十五分鐘内就能鑽出帳篷、洗漱完畢、吃完早餐的我來說,簡直要瘋掉。
我當然試圖和他們溝通,可惜他們中隻有一人能說點破破爛爛的英語,這令最簡單的交流都變得讓人頭疼。最後一個槽點:這幫大老爺們兒經濟十分拮據,非常摳門,讓我安排任何事兒都很為難。
總之那一趟我煩透了俄羅斯人,覺得作為他們的地陪真的很“賠”。
Igor回國後,表達了深深的感激,邀請我們也去俄羅斯探險。起初我以為隻是客氣,說說而已,沒當回事。可他們竟然是認真的,反複催促幾次,并展示了行程安排之後,我終于在2019年12月去了俄羅斯——我心想的是:且得把賠進去的賺回來不是。
我的旅程與契诃夫《薩哈林遊記》中的軌迹重疊:1890年7月到9月,契诃夫隻身一人,先坐火車,後騎馬、乘船,橫穿西伯利亞,一直抵達遠東的薩哈林島。作為當時的政治犯流放地,薩哈林島上地獄般的慘狀和西伯利亞的貧窮、嚴酷,給契诃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薩哈林島就是Igor他們的家鄉,我們更為熟悉的中文稱呼叫“庫頁島”,而日語中,叫“稱樺太島”,就在北海道以北。兩百年過去了,島嶼從流放政治犯的地獄變成了一個普通的遠東小島。蕭條,寒冷,那種無望和無趣,作為旁觀者來看會很美(但自己不願困在其中):在那兒,生活就像遠處某個幼兒園牆外傳來的白噪音,全是毫無來由的高興和直轉極下的大哭不止。
也沒想到,輪到Igor他們當東道主的時候,非常耿直、大方、熱情、靠譜,與在重慶的狀态截然不同,我幾乎懷疑還是不是同一幫人。也許是重慶的暑熱讓他們經曆了一場culture shock ?從我飛機落地的那一刻起,他們就緊鑼密鼓地安排爬山,探洞,釣冰魚,滑雪,滑冰,打冰球,乒乓球……豐富得令我目不暇接,到了晚上甚至還有俄羅斯啤酒和白令海鮮。
那慷慨和效率,簡直了。我反複咀嚼這種反差,非常困惑。不僅是人與人不一樣,同一幫人面對同一幫人,竟然也能如此不同。好吧,我的确是賺回來了。我第一次見到沙灘是一片茫茫白雪的憂郁大海,也差點在一條兇猛的滑雪道上摔死。
我回國後,Igor戀戀不舍中國紅茶,問我能不能寄一些給他。作為感謝,我當然買了很多,去了郵局卻得知疫情爆發,海關關閉,寄不出去了。再後來的某一天,我的微信上突然彈出一條消息,是Igor的妻子發給我的,内容是:抱歉朋友們,Igor因為心髒病發突然去世……
一個大活人就這麼突然死了,留下兩個年幼女兒,年輕的妻子,多年的隊友……小說似的。就在幾個月前,我們還坐在零下二十度的冰湖上,瑟瑟發抖地釣魚。誰能料到他人就沒了,而疫情就這樣拖了幾年沒見消停,種種魔幻現實輪番上演,一切都讓人啼笑皆非。
而當時渾然不覺。
為這種渾然不覺……我感到某種細思極恐的東西。那也是我這幾年的最後一次出國。
我一直試圖把這段俄羅斯之旅寫下來。試過了散文,遊記,甚至詩……都感覺不對,反複擱淺。鮮潤的記憶迅速幹旱,龜裂,碎片化,眼看着化為戈壁灘。我幾乎要放棄了。最後,因為答應了要參與收獲APP的“雙盲命題寫作”活動,在deadline的推動下,我終于把它搞成了一篇小說。我在更早之前就想寫一個家暴男決定去死的故事,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容器來盛放這些素材,終于,俄羅斯旅行讓我找到了那個容器。
——我喜歡這種活動形式,它讓我的自我懷疑得到最真實的檢驗。上一次參與《鯉》“匿名作家計劃”的檢驗是非常失敗的,因為我寫了自己沒有親身見識的東西。那個過程讓我認清現實:好吧,自己就是那種隻有切膚體驗才能寫好的家夥而已。
這一次的反饋似乎好些,而如此渺小的鼓舞,也像一抔清水,讓人有力氣繼續走下去,走出這片創作卡頓期的沙漠。畢竟走出困境的唯一方式就是繼續走,繼續寫。
與此同時,沒人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也沒人知道在所有句子的最東端,意義的朝陽會不會升起……我隻是跟自己說,要像個地球那樣,不管人類世界發生什麼,自己都要踏踏實實保持旋轉。
也許旋轉本身,就是意義。
作者
簡介
● 七堇年,女,1986年生。已出版《大地之燈》《平生歡》《無夢之境》等作品11部,短篇小說等另見于《當代》《收獲》《人民文學》等刊。曾獲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最具潛力新人獎、“紫金·人民文學之星”長篇小說獎等。
與此同時
文 | 七堇年
1 黎明将近,天色由青入藍,綴着疏星。
腳下,雪細如粉,頭燈一照,閃動微觀的虹,仿佛一層鑽石粉末。雪鞋笨重,像踩着一雙塑料船,走起來得兩腳分開,一步一邁。
“看我們像不像兩個圓規在走路?”
況子白了我一眼,“屁!”
我踹了他一腳,突然感到自由,沒有女人了,可以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雪鞋走起來誇啦誇啦作響,登山包與滑雪闆發出輕微而規律的摩擦聲,腳下一停,就耳聾般寂靜。眼前是最後一段陡坡,仰望:松樹一根根陡立,劍指青天。況子把雪鞋後跟的搭扣撐起來,開始爬坡,我也照做了。一到戶外,他總是喜歡做先鋒,做領攀,給人開路,但那真不是走第一個那麼簡單,他每一步都要用體重壓上去,一腳一坑,深雪吃進膝蓋,像是在海水裡邁步。
我跟了五十米,熱得要炸。羽絨服裡,汗水從腋窩滴下,沿着兩肋滑,奇癢難忍。從領口裡我聞到自己熱烘烘的臭汗,想起每次打完球回家,桃子先是沖向我,又刹住,怔怔地盯住我,捂着鼻子,跑開。桃子媽的背影在廚房,一枚輕而冷的聲音飄過來:快去洗。
我不知道為什麼到現在還會想起這個,心裡發緊。我卸下包,一把脫掉外套,隻剩最後一件速幹短袖。
“狗日的你顯擺肌肉嗎,凍死你。”況子又來了。
“關你屁事。”我幹脆把短袖扒了下來,狠狠一擰,熱汗滴在雪上,融出幾個小坑。重新背上登山包的時候,背帶像粗糙的冰塊摩擦肩膀,雞皮疙瘩一陣,虛脫般爽快。
不知何時天已發亮,我關掉頭燈。剩下那段攀爬沒花多久。登頂那一刻,太陽蹦了出來,雲縫間橫着幾杠金光。天地澄明,遠處的城市一片黯淡,像條大黑狗似的趴在山腳下睡。站在這高處,我倆忍不住号叫起來,野獸般快樂,大口呼吸,想把雙肺漂染成一副天藍色的帆。
風吹來,終于冷。我穿回衣服,拿出能量棒,喝水。況子在我旁邊一屁股坐下來,看朝陽。四野白茫茫,粉雪雪道潔淨無痕,又陡又窄,像一卷突然失手的衛生紙,一瀉到底。世界化作一整山的海洛因,讓人無法拒絕的上瘾。
喝完水,我倆眼神兒一碰:上。
2
德語裡有個單詞是Fernweh,指的是“對一個從未去過的地方的思鄉之情”。我心裡那個地方是西伯利亞。讀過一本書,《在西伯利亞森林中》,法國記者、探險家西爾萬·泰松寫的,記錄自己在貝加爾湖畔雪松北岬的一座小木屋裡的半年生活。開篇,泰松描寫他為隐居生活采購物資的時候,去到了超市,茫然面對琳琅滿目的貨架,心中再次湧現對現代生活的厭惡:“十五個品種的番茄醬——這就是我想要逃離的世界。”
我不想用“逃離”這個詞,我可是專門奔西伯利亞來的。從北京飛伊爾庫茨克,兩千六百公裡,航班三個小時。從伊爾庫茨克開到貝加爾湖,兩百六十公裡,卻整整要花八個小時。車站破爛得仿佛還停留在八十年代,蘇聯風,一眼穿越回到童年縣城。我查好了貝加爾湖的俄語怎樣拼寫,一筆一畫描在紙上,去窗口買票。
幾輛舊依維柯停在後院,車上沒人,司機正在捯饬車尾行李艙,見了我,指了指副駕駛座位,豎起手指比出三,用力晃了晃。我不明白,也不想理會,就徑直上車,選了個靠窗的座位。
車子出了站,卻進城挨家挨戶接人。韓國情侶,日本小子……各自站在旅館門口,等車來接,搞半天隻有我大老遠跑到車站來……我感覺沮喪,一頭貼在玻璃上,盯着外面的乘客。每人都有個大箱子,輪子陷進雪地,拖不動,撂在地上裝傻。司機罵罵咧咧地把箱子拎起來,猛塞進後艙,依然朝着每個人比畫數字三,依然沒有人理會。
兜兜轉轉一個多小時,人總算坐滿了。出了城,車速快了起來,車窗上的水汽迅速結冰,比毛玻璃還毛玻璃,視野變成白内障。我這才明白過來:隻有擋風玻璃不結冰,多交三百盧布,可以坐在副駕駛,看風景。但真正坐那座位的,是最後一個上車的,隻能坐那兒,而且沒見交錢。
我懊悔不叠,掏出紙巾擦窗,這才發現那不是霧水,是冰,紙巾擦半天,完全沒用。一想到剩下八個小時就要這麼白内障下去,我煩躁極了。睡不着,眼睛越過座位中間的走道,盯着擋風玻璃看——路面像一條黑膠帶,把左右兩半雪景草草粘起來,勉強湊成一張畫面。色調硬冷,景色重複得幾近靜止——類似于早期拙劣的電子遊戲背景,用簡陋的相對位移來表示玩家在前進。
一陣刺啦刺啦的聲音從後排傳來,我回頭看:衆人東倒西歪昏睡,隻有一個姑娘醒着,用一張銀行卡刮車窗,冰屑紛紛掉落,玻璃上被生生刮出一塊透明的、閃動着雪景的“相框”。陽光透進來,照亮她的睫毛和瞳孔,蜂蜜色的光暈。她大概二十多歲,亞洲臉,身旁的大概就是男友,時不時從對方耳朵裡摘下音樂來聽,倆人頭湊在一起。我嗓子裡湧出一股甜到齁似的酸悶,無端想象這姑娘和男朋友的種種畫面,他們剛好上的那個月一連七天不下床的樣子,結婚了以後是什麼樣子,有了孩子之後會是什麼樣子,他們的吵架,他們的分手。桃子媽在産房裡掙紮的情景突然就又從黑箱裡蹿出來了,撕心裂肺,号得我發軟。當時我被巨大的焦慮和空白碾壓,心髒堵在喉口,無法呼吸,伸手想安慰她,她卻一把拽着我胳膊咬,疼得我身子一蜷,頭撞在一個什麼設備的角上。
沒過幾分鐘,我再回頭時,車窗“相框”又結了冰,風景消失。那姑娘像是決心要把風景從冰層中解救出來一般,又刮。孜孜不倦,車窗結冰多快,她就刮多快;好像非讓這幅黑白照片在玻璃上保持顯影不可。刺啦刺啦。刺啦刺啦。說實話,那聲音的确刺耳,惹得其他乘客紛紛側目,而她男朋友就把那些目光頂回去,轉頭護着那姑娘,露出一種縱容的笑。
我被那刮玻璃的聲音磨得莫名煩躁,越發覺得不可忍受……真想讓她别刮了,拳頭不自覺在捏緊……不,忍住,忍住,我對自己說,七年後那個男友(要是還沒分手的話)估計也會和我一樣煩躁。用不了七年,三年吧。也可能一年。
不能再随便這麼發火了……我努力放松拳頭,閉上眼睛,想深呼吸,卻隻吸到車廂裡的暖氣,複雜的香臭抵消,混成一種悶人的渾濁。想來我跟桃子媽剛戀愛那會兒也新鮮過,好像也挺開心的,但具體是什麼我忘了。婚禮特别累,吵了十噸架。臨鬧洞房前一天晚上在酒店房間裡吹氣球,分裝巧克力糖。氣槍給朋友了,我拿嘴吹,腮幫子酸,坐在地闆上,背靠着床尾,困得快要融化了。那一刻我特别想說要不咱們别結了,别弄了,何必呢,都走吧,讓我睡個好覺。
婚禮況子沒來,根本聯系不上。挺遺憾,沒來也好,以他那張嘴,估計我隻有被拿來開涮的份兒。據說當天我困得在婚車上直打呵欠,鬧洞房的時候整個人出神,反應慢半拍;幸好大家一通胡鬧,像蔥姜蒜辣子炝炒腐肉,什麼味兒都掩蓋過去了。司儀的話筒嗡嗡作響,不停嘯叫,我站在台上差點打呵欠,拼命忍着不張嘴,眼淚一下子就憋出來了,大家都以為我是感動。
來客們動筷子了,我們開始挨桌敬酒,一桌接一桌起立坐下起立坐下。有時候真的不知道人類發明這些破事兒來折磨自己有什麼好處。我橫了心把自己迅速灌醉,所以空腹一上來就猛喝,迫切躺平。大酒讓我難受了三天,也被桃子媽數落了三天,說我整個人橫着被擡上床,就直接吐枕頭上,吐了兩三天,不省人事,還哭,丢下一堆客人不管。我說行了行了都是我不好,反正沒有下次了。
3
我知道貝加爾湖很大,但當況子說它有整個荷蘭,或者整個比利時那麼大的時候,我還是有點吃驚,暗地裡不相信。想Google一下,但手機沒網。到了湖岸,信号就時有時無了。一片白茫茫中依稀冒出些破房頂,道路純靠車轍辨認。我心想,到了盛夏,湖畔一定是塵土連天吧,路面連瀝青都沒鋪。
村裡跑着許多同款伏爾加牌面包車,純蘇聯風格,灰色,老古董。柴油味兒嗆人,人坐在裡面抖得像全身都被上了搶救室除顫器。輪胎磨得沒了紋路,但對付大雪遊刃有餘,令我百思不得其解——一路上我就從沒見俄羅斯人用雪鍊。
我找客棧老闆問逛貝加爾湖的事兒,她開始幫我打電話問村裡司機明兒有車不。放下電話,她找了筆,在紙上寫下10:30,看着我,筆尖戳了戳大門口。我點頭。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去大門口上車。隐隐朝陽在地平線盡頭閃着一線粉紫,遠處的森林尚一片微藍,空氣清爽冰徹,雪深及踝,我大口呼吸,久違的興奮。
車來了,司機是個蒙古人,身兼數職,除了開車,還是導遊、廚師。在第一個下車點,烏泱烏泱的遊客已經聚集在湖岸拍照,絲巾飛舞,全國各地的方言都齊聚一堂。這哪裡是貝加爾湖,這分明是天安門升旗儀式。
我沮喪得喘不過氣,上車後,用谷歌翻譯輸入中文“請帶我們去人少的地方”,俄語翻譯出來了,我遞給司機看。他歪着頭,看不清,拽過手機來認真看,終于點點頭。
好像管用。我們越過好幾處遊客紮堆的地方沒停車,一直開到森林深處。沒什麼人,司機像放狗似的,剛打開門,車裡遊客便叽叽喳喳蜂擁而出,韓語日語響徹林間,拍照的,踢雪的,都瘋了似的。大人這麼瘋起來其實更讨厭,比小孩兒還煩,因為破壞力更大。不知道是誰來了一腳,大樹上的積雪被踢下,全掉進我脖子,一回頭,人影兒還見不着。
司機嚷嚷着什麼,朝着一叢不起眼的灌木撲過去,搓了搓,然後雙手捧到面前,做出“哇”的樣子,意思是很香。我們也跟着聞了,的确有奇香,是類似花椒加陳皮的那種辛辣,又有點薄荷的感覺,到底是什麼植物,始終沒能搞明白。
遊客滿林子撒歡去了,司機開始生火,給我們做午飯。他拿出柴,點了火,支起三腳架,挂上一口鍋,加水。等水開的時候,切了大坨魚罐頭肉,一堆土豆,一股腦丢進鍋煮。我心裡一驚——這不喂豬的嗎?跟我人不人鬼不鬼那段時間的吃法一模一樣。再也不想回到那日子了。
我離開人群,想穿過樹林去看看貝加爾湖。雪深及膝,一腳吃進去,半天拔不出來。三百米走了十分鐘,終于到了森林邊緣,腳下是陡坡,陡坡底下是一望無際的白。那就是貝加爾湖了嗎?全凍了,但也沒有藍冰,隻是一片平整無垠的白。天際線處,淺淺地一條線收了尾,好像是岸,又好像還是天。有幾個遊客蹿到陡坡下邊去了,正往湖上去,看起來像拍死的蒼蠅掉在大白紙上。
食物的味道飄來,大家圍坐在大木桌旁,等司機把煮好的魚湯分到碗裡,配着面包蘸。賣相不好,但味道還将就,比我煮的好吃,也可能隻是環境不同。吃完,司機迅速把我們趕回車上,原路返回,途中停下幾次放我們下來拍照,就這樣結束了我心心念念的貝加爾湖之行。
怎麼說呢,一切都很相似——期待有多隆重,結束就有多草率。像我跟桃子媽之間。或者說,像大部分人之間。
4
砰,砰。床闆下面傳來兩腳震動。我翻個身繼續睡,把被子拉上臉。砰,砰。又來兩下。我恍惚知道,隻要我一睜眼,準能看見況子猴兒似的用三根手指把自己吊在床沿兒上,搖。他說那是鍛煉他的小肌群,攀岩用的。
在火車上,我搖着,做了相同的夢,總覺得還在大學宿舍,下鋪還會這樣踢我。睜開眼,突然想不起在哪兒。要過一會兒才能回過神來:我這是在火車上,在橫貫西伯利亞大鐵路上,要從貝加爾湖開始,一路往東,起碼要開三四天,才能抵達鞑靼海峽。鐵路到那兒為止,到了那兒有一趟跨海輪渡,輪渡坐到對岸,就是庫頁島了。況子在那兒等我。
我已經大概十年沒有坐過綠皮火車。總覺得,每個年齡段都有每個年齡段适配的交通工具——自行車屬于少年,火車屬于青年,飛機屬于中年,郵輪屬于老年。
如今所有人都屬于汽車。
我不想屬于汽車,我要坐綠皮火車,我以為我坐了綠皮火車,就能回到青春時代。青春就跟大名鼎鼎的西伯利亞大鐵路一樣——盛名在外,身在其中,不過如此。
唯一壯觀的是每次火車拐彎的時候——鐵軌鐮刀似的甩過雪嶺,剖開密林,消失在透視滅點。跑道一樣的大河,平整凍結,撫着國境線,遲疑蜿蜒。
除此之外,真是太無聊了。白天,雪野是白色的沙漠,枯燥晴朗,貧瘠廣闊,植物隻剩幾筆灰調子,看久了懷疑自己是色盲。太陽總是顯得很累,像個不想上班的人,心不在焉地斜斜挂起。在我和桃子媽生活的北緯三十五度溫帶,晨曦與黃昏難以分辨,差不多的色調,差不多的暧昧,通常看不見日出,也沒有日落。而這裡不同,黃昏和清晨分得清清楚楚,清晨總是亮的,粉的,而黃昏是黯的,藍的。雪到深處盡是藍,陰影普藍,天色钴藍,月光銀藍。我記得有一天傍晚,火車穿越一片樹林的時候,我看見一隻鹿,茫然地站在雪地裡,擰着頭,看着我們,靜靜地,困惑地,但也并不在意地。
那竟然是整條穿越荒野的鐵路沿線,我看見的唯一一頭野生動物。其餘都是疲倦的村莊——清一色的老木屋,結結實實地關着雙層窗,道路空無一人,像被遺棄的沙盤模型;隻有屋頂冒着的那一縷煙,證明生活存在。那應該是質樸到隻剩下黑面包、黃油、柴火的生活。隻有一個品種的番茄醬。
逃離到西伯利亞,卻沒有感到自由,隻剩一種真空般的茫然——大概是因為語言不通,一切感知都被凍結了。況子吓唬我,要在零下四十攝氏度的雪地露營,于是我帶了溫标零下三十攝氏度的羽絨睡袋。而事實上,氣溫一直都在零下十七到零下十二攝氏度以上,尤其是車廂裡,暖氣悶得我窒息,所有人都熱成烤豬,一米九的俄羅斯大個子穿着短袖短褲,蓬頭垢面地在過道走來走去,動物園猩猩似的刻闆行為。滿車都是複雜的人的氣味,汗味兒,鞋味兒,泡面味兒,芝士味兒,拖把味兒。我的鋪位在上鋪,但除非迫不得已,我堅決不肯躺在床上。它讓我想起中世紀一種刑罰:囚犯躺在一個壁龛那麼大的棺材裡,日日夜夜,不得動彈。
每天一早,我就趁人少,去車廂盡頭接一杯開水,兌了咖啡,削了蘋果,坐在過道的彈簧凳上,等天亮。漫長的火車行程裡人們以昏睡度日,可我害怕睡覺,害怕睡着了那個夢又追上我。困得被迫躺下的時候,我也小心翼翼,像一個西伯利亞森林裡的逃犯,随時感覺身後有幾杆獵槍追上來。在不斷擱淺的睡眠裡,我能聽見四周的俄語叽裡呱啦地說啊說啊,意義的河水已經凍結成一條冰面,我滑行其上,完全不知道腳下是沙還是水,一切的所指與能指要麼凍結,要麼蒸發殆盡。
以前桃子或者她媽跟我唠叨個不停時,我也會關閉大腦,隻留嘴皮自動播放:“嗯,然後呢?嗯,然後呢?”她們會就着這些“嗯”和“然後”自動說下去。我一個字也沒聽,而她們也沒發現我其實沒聽。
我不知道誰更可悲,我,還是她們。
那趟火車慢得像馬上就要死了一樣,不知為何還晚了點,列車員給乘客每人每天多發一盒方便面、一瓶純淨水,作為補償。我想問列車員晚點了多少,什麼時候該我下車。列車員非常認真,用放慢十倍的俄語,一字一字跟我比畫,好像她說慢點我就能聽懂俄語似的。
車上沒信号,手機翻譯也用不了了,我放棄。聽她講完,我說“死吧戲吧”,意思是謝謝,那是我唯一會的俄語單詞。她掃了一眼我身體,捏了捏我胳膊,又用雙手在空氣中比畫了一個葫蘆的形狀,對同事說了什麼,笑起來,我猜意思是說我瘦,對她回以一笑。
直到那一刻我發現,其實和陌生人相處的時候,我更像個好人。要是換作桃子媽,問她啥時候下車,她拿放慢十倍的客家話跟我掰扯,沒吵起來才怪。死吧。戲吧。所以陌生多好啊,多好。真希望我們從來沒能變熟悉。
5
終于抵達大陸盡頭,我下了火車,和所有人一起擁向渡輪碼頭。渡輪一天隻有一班,要花二十四小時,才能穿過鞑靼海峽,抵達對岸的庫頁島。
整個小鎮蕭條得像個破玩具。它僅僅是為了這個大陸盡頭的火車站和碼頭而存在的。所有乘客一下火車就蜂擁擠進候船室,所有能躺平的地方迅速躺滿了人。我走向一台咖啡機,一個老太太跟上來,緊緊盯着我。我投了币,咖啡過了很久還沒出來,就在我以為機器壞了的時候,咖啡泌尿似的滴出來了。老太太和我說話。我一臉茫然,她指了指杯子,做出一個喝的姿勢。我把咖啡給了她,她心滿意足,端走了。沒說謝謝。但我也不介意。
我沒有打第二杯,轉身去買了一個熱狗。盡管餓,這仍然是世界上最難吃的熱狗。我一邊感慨着真難吃啊,一邊吃完了,瞬間想起桃子媽拉着我看的電影《安妮·霍爾》,開篇伍迪·艾倫對着鏡頭說:“人生真是處處糟心哪!最糟心的是它太短了。”除了這個開篇,電影後面部分直接把我催眠到打呼。我不喜歡她挑的片子,我喜歡《黑客帝國》,或者《無間道》《殺人回憶》,而這些,她也不喜歡。有時候我真的不明白,我們當初到底是怎麼好上的。
突然售票窗口嚷嚷起來,售票員上班了。所有人擁上前去,七嘴八舌,群情激憤;很快,窗口擺出了一塊牌子,群情更加激憤,但又迅速罵罵咧咧散開。
猜都不用猜,天氣欠佳,輪渡取消了。未來好幾天都不會再有。
在電影或者小說裡,此刻應該是情節的轉折點,另一個女主角會出現,跟我說話。我會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待上幾天,一生從此改變。人好像總是喜歡這類叙事——從一個意外的錯誤節點上衍生出正确的枝丫,并最終發現那枝丫是注定的。
但我吃過那根熱狗之後就知道,絕對不要在這裡停留。一個錯誤隻會帶來更多錯誤。我當機立斷,買了回程的火車票,回到最近的有機場的那個城市,坐飛機離開這裡。于是剛剛離下火車不到兩小時,我又爬上了同一列火車,掉頭,往西。
車廂空得好像世界末日,一個人也沒有,我懷疑火車的其他車廂已經被喪屍占領了。開了一個小時,到了一個小站,上來了一個大媽,帶着三個孩子。從上來了那一刻起,孩子們就一直在尖叫玩鬧,一直要吃的,要玩的,要跑,要跳。那個大媽勸着,哄着,罵着,自言自語着,從上車的那一刻起嘴就沒閉上過。那聲音讓我發瘋,像獵槍一樣頂着我的後腦勺,我爬起來就逃,逃到了另一節車廂,再遠一節,又遠一節,更遠一節,直到終于聽不到那聲音。
下了火車直奔機場,在鐵椅上躺了幾小時,終于上了飛機。落地庫頁島的時候,我覺得我整個人都發臭了。一個多星期沒有洗澡,甚至沒能好好刷牙。機場依舊殘破,許多亞洲面孔。也難怪,這裡是北海道以北,離日本比離俄羅斯近多了。近代史上,日本說這兒是日本的,俄羅斯說這兒是俄羅斯的。但其實更早以前,這裡是屬于咱們老祖宗的。
外面大亮大晴,氣溫極低,但并不冷。也奇怪,在國内,氣溫并不低,但我總是很冷。況子來機場接我,隻挂了一件抓絨外套,瘦得像條皮帶,腮都塌了。他不知道從哪兒搞來了一輛車,幫我把大背包塞進後備廂。車子很破,隻有前面兩個座位,後面的座位拆了,堆滿了雜物,一條睡袋皺巴巴蠕在表面。我聞到車裡那種獨屬于單身浪子的臭,睾酮的,襪子的,奶酪的,香煙的。但那是自由的味道。我羨慕。我從來都羨慕,但也不确定真的就那麼渴望擁有。
“你知道你那火車為什麼晚點嗎?”他一上車就問我。
我說不知道。
他把手機丢給我,我看到一條視頻新聞——标題是“駱駝占據了鐵軌,火車被迫晚點”——畫面裡,火車頭前面有一隻可憐的駱駝,始終在鐵軌上小步飛奔,明顯焦慮,又死活不肯下鐵軌,就這麼被火車逼着跑,荒誕得像一出行為藝術,我忍不住狂笑起來。
我沒有追究為什麼雪天還會有駱駝,隻是傻笑,他也笑。我們盯着路口的紅綠燈,笑着,我聞見自己的或者他的口臭,與此同時,終于感到了自由。
6
冬天的庫頁島就像個醉漢,嘔出一堆一堆髒雪,淌在路邊。況子停下車,帶我走向他的公寓樓。天色已暗,風刀驟至,雪塵被鏟得像撒哈拉的揚沙,往天上翹,又蓋下來,釘子似的往臉上紮,挺疼。
停車場空空蕩蕩,有兩輛破車在冰面練漂移,橫來橫去地8字形轉,刹車聲撕心裂肺的。況子也看着他們,說:“這幫人每天都在這兒飙”。他話音未落,踩到暗冰,差點滑了一跤,但還是穩住了。某些時刻還是不難看出他作為攀岩者和拳擊手的敏捷,雖然隻是羽量級。他在巅峰時期拿過全國大學生比賽的獎牌,最後還是混得不好,離開了四川老家,去俄羅斯跟親戚做生意。生意沒做成,倒是把滑雪練成了一把好手。
我記得我們大學時代的冬天,在頭皮屑一樣的細雪裡,他背個大黑包,穿條及膝的拳擊褲,衛衣帽子拉起來,像個不好惹的暴力犯。到了夏天,他還這麼穿,仿佛眼裡壓根沒有四季。一年到頭,冷了就地做五十個俯卧撐,熱了就幹一瓶冰啤酒。
一、二、三,打,打打打打!保護!對,退,退,退,再來!一、二、三,打,打打打打!——整個拳館裡就數況子的聲音最大,每次拳擊課,他都能把我逼到精疲力竭,汗水滴在地闆上。但我喜歡這種暴虐。它讓我感覺活着,感覺自己被完全放電,再重新充電。讓我在回到家之後,再也沒有暴力可以釋放。我知道自己才是個暴力犯,唯一優點是,我承認自己的暴力傾向。比起死不承認的那些,要稍微好那麼一點。
7
“該往左拐的,你剛才。”桃子媽提醒我。
“我知道怎麼走。右邊近,紅燈還少。”我說。
她不說話了,扭頭看向車窗外,左手撕着右手指甲邊的皮,撕出了血,放嘴裡吮。
手機導航開始“前方請掉頭”“前方請掉頭”,我一聽就煩,伸手想摁“退出”,老摁不着。
“幹嗎你,我來幫你弄,你好好開車!”
“我在他媽的好好開車!”
“好好說話,寶寶還在後邊呢!”
“她又聽不懂!”
“前方請掉頭”,導航又開始鬧了,我一急,把它從手機架上扯下來,稀裡嘩啦,連架子帶充電線,全掉下來了;手機脫落,滑進了座位縫。
“你急什麼你!”她埋頭朝座位縫看,不好撿,罵罵咧咧伸手去摸。桃子突然有要哭的兆頭,咿呀嗚哇的;手機還在座位縫兒底下叫着“前方請掉頭”,我吼:“快給老子關了!”
“我這不是在撿嘛!”她聲音一高,桃子就像被摁了開關一樣,哇的一下炸出哭聲,我感覺自己馬上就要變形了,回頭沖她大吼:“不許哭!再哭就把你丢出去!”
“你還是人嗎?!怎麼跟女兒說話的!”
“快讓她别哭!你趕緊撿你的手機!”
“還不是被你扯下去的!”
“大爺的你信不信我——閃你大爺的閃!”我吼叫着,後面那車子早就想超我,閃了半天遠光燈,見我不讓,開始“滴”我;越“滴”我越不讓,一腳油門踩死,飙向前,壓住道路中間。我搖下車窗,伸出手去,狠狠豎起中指。
桃子媽驚恐地撲過來,要我收手,“你别——”
她的聲音立刻被後面一串巨暴躁的喇叭淹沒了。那喇叭聲已經追了上來,子彈一樣逼近耳根,接着“砰”的一聲巨響,死死撞了上來。
再睜開的時候,眼前是混凝土護欄,我聞見複雜的臭味兒,機械的,膠皮的,汽油味兒的,滾燙的臭。引擎蓋跟山似的翹了起來,所有蜂鳴器都在瘋叫。白煙蹿上來,車門踢不開,我從天窗裡爬出去,手裡操着一把破窗錘……哪兒來的我不知道,我不管,我瞬間化作一半鈾-235一半钚-239,被中子轟擊,正在裂變,正在爆炸出一座蘑菇雲。
後面的記憶就模糊起來……我醒來,睜開眼,天花闆仿佛雪崩一樣壓迫我,把我壓成一攤凝滞的瀝青。我聞到被子裡捂熟了的汗味兒。緩了好久,我都無法動彈,鬼壓床似的,疲倦虛脫。
有個說法是,一段關系有多長,就要花一點五倍的時間才能撫平它。光是一段關系就要這麼久的話,那麼這個夢境要花多久才肯放過我呢?真希望它就隻是個夢境。
鬧鈴還在叫,我終于摸到枕頭邊上的手機,摁掉。時間是淩晨四點,我早起,要跟況子去爬山,滑雪。
我已經逃了這麼遠了,就為了這片野雪。
8
我總說一定一定,下次一定來。
“嘁……下次,就知道說下次,有勁嗎你?”
所以當我說我真要來庫頁島的時候,況子挺吃驚的,問我是不是出什麼事兒了,來避風頭的。我說沒有啊,來散心的,順便找死。哈哈哈。他聽了,一通損我,嘴還是那麼貧,一切都很輕松,這就是我想要的。
雪道無人維護,松樹七倒八歪。我們吃完能量棒,站起來,最後看了一眼那衛生紙似的一瀉到底的雪道,決定上。
“咔”的一聲,右腳尖插進了滑雪闆的卡槽,固定到位;“咔”,左腳再來一下,一個嶄新的世界就此解鎖。我最後一次深呼吸,上身前傾,撲向斜面。
然後我整個人就消失了,隻剩下速度。速度瞬間侵蝕我,壓縮我,我感覺自己緊得像一粒鉛球,直落而下;第三個彎道過後,我切過崖邊,道旁的黑松快得模糊成一片,心髒徹底甩飛了,頭腦中隻剩下一個念頭:這次完了。
完了完了完了。
樹也太密了!怎麼這麼多!真到了找死的跟前,我突然想活,與此同時,滑雪闆好像嵌進了軌道,令雙腿動彈不得。我的重心像是被地心引力牽引,将身體生生拽向一段更陡、更長的斜坡……完了完了完了,這次徹底完了……原來一切完了的感覺就是這樣的……我整個人像掉進宇宙黑洞,被引力撕成了一道扁扁的光,朝黑洞最深處墜去。
我被恐懼徹底壓占,又叫不出聲,和那個夢境裡的時刻一樣。一棵大樹倒了,橫在前方,又瞬間迫近,我閃都來不及,就撞了上去,飛了起來,在空中被五馬分屍。
感覺過了一個世紀,頭落地了,砰的一下,軀幹四肢也跟着落地了。竟不是疼,而是一種“重”,就像自己有一棟樓那麼重,從天上掉下來。地面在震蕩,又黑又暈,但眼前一片空白,腦子也是。
手杖和滑雪闆早已沒了蹤影。我甚至不确定我的四肢是不是也沒了蹤影。能确定的是,我終于可以甩掉那個夢境了。
我想喊,但不知為什麼出不了聲。況子早就不知滑到哪裡去了,整個世界終于隻剩下了我一個人,終于。連那個噩夢,都找不到我了。
我陷在雪裡,與此同時,恍惚想起那趟晚點的火車,那頭困在鐵軌上,在火車頭前面狂奔的駱駝。想起那次車禍過後的日子……它們是一片黑色的雪崩,從山頂上追下來欲掩埋我,現在終于得逞了。
我就這麼躺着,看着天,看它發亮,暴藍暴藍的。大雪茫茫一片,與此同時,松樹們安安靜靜站着,無動于衷,不管是剛才撞上我的那一棵,還是圍觀的那些。
原刊責編:孟小書 微信編輯:于文舲
插圖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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