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父親愛妻，更疼愛自己的每一個孩子。

我們兄妹四人，大哥、二哥是家裡的頂梁柱，為全家的興盛付出了巨大的犧牲。大哥很早就參加了工作，但每到農忙的時候，總是第一時間趕回家，他的孝敬長輩，完全繼承了張家的傳統，以順為孝，無論受了多大委屈，從不争辯，更不反抗；二哥陪伴父母的時間最長，和父母一起生活了近三十年，家裡大小事情都由二哥幫着出主意，想辦法，父母争吵了，二哥更是“和事老”，是家裡的靈魂人物。那些年，生活困難，父親更多地為生存而忙碌，在給予他們的關懷和關心上自然少了許多。但在人生成長的過程中，父親仍然給予了他們任何父親所不能給予的支持、幫助和愛。

上世紀實行推薦工農兵上大學。村裡有一個指标，由于大哥的優秀和父親的影響力，在幾個層次的推薦中，大哥都是全票當選。就在全家高高興興為大哥準備送行的時候，卻因種種原因把名額讓給了别人，為此父親日夜憂心，直到大哥到蒙陰縣當了亦工亦農後才算放下了一顆心；二哥從民辦老師、到考取師範學校到任學校校長，也無不浸透着父親的心血。

四個孩子中，父親用心最多的是三哥和我。三哥從小乖巧懂事，我又是家中獨女，自然是要多寶貝就有多寶貝。記得三哥十幾歲前，每晚睡覺都要由父親摟着，即使父親老年時，比如存錢、取錢這些比較私密的事情也都交由三哥去做；三哥參加空軍體檢、政審，升學、結婚、生子，父親自然是傾心盡力；還是在父親生病前，談論起三哥的血壓高，大家紛紛建議多運動、快減肥。父親卻說起了從前的一件小事來：“還是在鎮上讀中學的時候，一九八二或者八三年左右，你媽讓我去給你送飯。放下飯要走時，看到你瘦得脖子老長，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翻遍了全身僅有五元錢，我遞給你，囑咐多買點菜吃，學習累腦子，又是長身體的時候，但背過身我卻掉了眼淚——那時候窮啊，這五元錢還是你媽賣了兔子毛，讓我在鎮上吃午飯的錢。”說到這裡，父親竟然老淚縱橫。

寶貝着的我，更是在父親的背上長大。記得每次家裡吃雞，雞大腿、翅膀都是我的專享。每次吃雞時，一家人圍坐在一起，父親總是先夾起兩條雞大腿說：“妹妹長得瘦，讓妹妹補一補”，夾起雞翅則會說“吃了雞翅會梳頭，這個當然是妹妹的。”即使我結婚生女後，父親甚至全家依然保留着這個習慣。

還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突發腦炎不能确診，母親看到昏迷不醒的我，碰頭打滾、呼天搶地，心急如火的父親跑到大街上買了2斤油條、5斤蘋果，托在鎮上上班的鄰家叔叔求了院長，緊急行腰穿術後确定病情。之後的二十多天裡，父親與母親不眠不休，始終陪伴左右，夜裡母親和我擠在一個床上，父親隻能睡在病房冰冷的水泥地上，深秋地涼，水泥地尤其寒氣入骨，多虧鄰家叔叔拿來一條褥子，但父親還是落下了腰痛的毛病。

愛子，當為之計長遠。從出生、到成家立業，父親用自己的方式表達着一個父親的愛和擔當。在農村、建房是一件最大不過的事了，需要耗時耗力耗财，一般的農村家庭，一生也建不過二三座院子，雖然三個哥哥都在城裡結婚生子、安家，但父親和母親卻仍然一鍁泥、一塊石地先後建了四所宅院。除了第一座宅子讓我們遠離了“四合院”，後邊的三座院子分别給了三個哥哥。這四座青石紅瓦的院子，耗去了父親母親畢生的心血和财力。多少年後，當我們回鄉祭奠父母的時候，總要到老宅看一看，看到日益凋敝的老院子，除了心酸之外，就是對父母在艱難歲月付出血汗的心疼和難過。

父親一生并不擅長做飯，尤其是中年之前，父親幾乎沒進過廚房，都是母親做好了飯等了又等才等到父親，但當父親做了“公公”之初，曾親自下廚房給嫂子炒菜、做飯，每當嫂子們回到家裡，父親更是跑前忙後拿凳子、倒茶水，親和得比對自己的親閨女都親，全沒有我爺爺當“公公”時的威嚴和架子，嫂子們也比賽着孝敬老人勝過孝敬自己的至親。

對孫子輩的，父親更是疼愛有加。前兩天，在跟孩子們聊天時，二哥家的侄女描述父親時說：“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小時候，爺爺最愛咬我的小手。每次見到爺爺，爺爺總是情不自禁地拿起我的小手蹭蹭他那濃密的胡子，然後再輕輕地咬一下，記得有一次，爺爺把我咬疼了，我找奶奶哇哇大哭，奶奶心疼得二話不說朝爺爺連罵帶打，而爺爺不躲不藏，還是樂呵呵地逗我開心。當初不理解爺爺，現在懂了，真是捧在手裡怕掉了，含在嘴裡怕化了，對孫女的疼愛溢于言表，無以複加。想起這些，每每心裡還是泛起陣陣酸楚，懷念我的爺爺。”侄女的一番話，讓我忍不住又淚流滿面。

四

世界上的暖男有很多種：他會以一片春陽般的明媚，驅散你心頭的陰霾，讓你的心空清風朗月；他眼含柔情，春風十裡的讓你沉醉；他心思細膩，會在與你相伴的每一刻，讓你的心如遇火的冰慢慢融化；世界的暖男有很多個：白居易是一個具有暖男氣質的大詩人，對結發妻子，他寫了著名的《贈内》：“我亦貞苦士，與君新結婚。庶保貧與素，偕老同欣欣。”發下了相伴一生的諾言；對整個家族也是盡心盡責。他寫給弟弟的《對酒示行簡》至今令人稱道：“今旦一尊酒，歡暢何怡怡。此樂從中來，他人安得知。兄弟唯二人，遠别恒苦悲。今春自巴峽，萬裡平安歸。複有雙幼妹，笄年未結褵。昨日嫁娶畢，良人皆可依。憂念兩消釋，如刀斷羁縻。身輕心無系，忽欲淩空飛。人生苟有累，食肉常如饑。我心既無苦，飲水亦可肥。行簡勸爾酒，停杯聽我辭。不歎鄉國遠，不嫌官祿微。但願我與爾，終老不相離。”不但表達着兄弟之情，更叙述了一件尋常的家務事，——父親亡故後撫養父親小妾生的兩位妹妹成人并擇婿嫁出去的責任終于完成，且她們所找的丈夫是“良人皆可依”，白居易高興的“憂念兩消釋，如刀斷羁縻。身輕心無系，忽欲淩空飛。”——真是如釋重負哇！正因為對家庭最後的大責任盡到了，一身輕松，才能和弟弟共勉“不歎鄉國遠，不嫌官祿微。”

朱自清也是一位暖男，除了《背影》《荷塘月色》之外，我最喜歡的就是他寫給前妻的《給亡婦》，千種柔情、萬縷哀思，如涓涓細流，傾注在對亡妻生前種種情态的具體描述之中。平實素樸的訴說，但那種深切的悼念，以及由悲哀的思憶而勾起的怨、恨、悔交雜着的情緒，掣動人心，因此，朱自清是位不折不扣的暖男。

“聰，親愛的孩子！”這是《傅雷家書》中出現次數最多的話語，飽含了一位父親對孩子不遮掩的愛。書信的字裡行間，一個父親對孩子的愛像春風和春晖，溫暖且綿綿不斷地感動了萬千個為人之父為人之子，更讓許多父親自此後學做像傅雷一樣的父親……

這些被稱為暖男的男子，溫暖着他們親人的心，溫暖着世人的眼，更溫暖着清楚明了的曆史，每每想起他們，就會想起人間暖暖的四月天，想起愛和感動，但我父親的暖，雖然深藏在艱難歲月的縫隙中，覆蓋着一層又一層貧瘠的塵土，但卻像極了一座橋,總是努力承受起艱辛的生活;像極了一座山,總是試圖撐起綠色的生命。父親的暖是厚重的，有力度的，更是高貴、無私和偉大的，那些暖，是暖在心頭和骨頭裡的，是暖在歲月和精神裡的，這些深沉無垠的暖，沂蒙的山可以作證，沂蒙的水可以作證，沂蒙山村那些崎岖不平的山路可以作證，斑駁老宅的斷牆可以作證，舊日歲月裡的清風明月可以作證，一路呼嘯着的時光更可以作證，存在兒女心頭念茲在茲的思念，更可以作證……

壹點号臨沂作協張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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