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我還在睡夢中,就被一個人的大嗓門吵醒,她叫道:“快點兒,快點兒,再不起床就來不及了!”
我一起床,她發出一連串讓我發懵的指令:“快去尿尿,快去洗臉,快去刷牙,快來吃早餐,快點穿上鞋子,快點背上書包!”
我們終于在路上了,然而,她大聲說:“快跑!”我很想回頭看看我們的後面是不是有大灰狼在追趕我們,但她拽着我狂奔,讓我都無法回頭看。
我們跑到園車點。園車還沒來,“我想去蕩會秋千。”我說。她很幹脆地說:“不行!快點兒站這邊來,園車就要來了!”
園車來了。她拎起我把我放在高高的車階上。我找到座位想跟她揮手告别,卻隻能看着她跑走了的背影。
這就是我的媽媽。她永遠在跟我說:“快點兒,快點兒!”所以,我叫她“快點兒媽媽!”
晚上。我拿着一本書,去找埋首在一堆紙裡的爸爸,“爸爸,給我講個故事吧。”
他戴着厚厚的眼鏡,表情茫然地擡頭,我都不确定他是否看到我了。他說:“等會兒啊,我得趕緊把這些數字統計完。”
過了一會兒,我又過去,他還是那個姿态盯着那堆紙,我說:“爸爸,這個字是什麼意思啊?”
他說:“等會兒啊,等會兒啊,我忙完這些告訴你。”
我看着他,他不看我,他看着他的紙。這就是我爸爸,我叫他“等會兒爸爸。”
媽媽又在叫了。“快點兒上床,明天又好起不來了。”我舉這個字,問她。她匆匆瞄了一眼,叫道:“快慢的慢。快點兒,躺下!閉上眼睛。”
原來,這世上還有一個字,是叫慢嗎?
我閉上眼睛。
隔壁房間。媽媽在拖地,她說:“忙得連死的空兒都沒有。”
爸爸還在紙堆裡,他說:“這年頭,隻有死人有資格歇會兒。”
周六了。
我在睡覺,媽媽叫我:“快點兒起床,上午的鋼琴課都落下太多了,你們班的童童已經學到小湯姆森2了,你還在學1,你就不能快點兒學啊?”
我張開嘴,還沒來得及回答,她就又轉過頭喊:“老公,你快點兒送囡囡去學鋼琴。”
爸爸喊回來的是:“等會兒啊,我上午臨時有個會要開。”
上午我去學鋼琴。下午我去學英語。周日上午我去練舞蹈。中午吃飯。媽媽說:“科技館開業了,快點兒,我們帶囡囡去吧,能學到好多科學知識。”
爸爸說:“等會兒再帶囡囡去坐次旋轉木馬吧。”
我說:“爸爸,媽媽,這一個星期,我隻有這半天的時間,我想跟你們呆在家裡。”
媽媽:“快點兒!科技館五點就關門了。”我們一家三口,匆匆跑着出門。
日子就這樣風一樣過去。好快啊。太快了,我也不知道他們是多久才發現的。
媽媽憂心忡忡地摸着額頭說:“不發燒呀,囡囡你哪兒不舒服呀?”我搖搖頭。
爸爸正在打電話,他說:“會議推遲到下周吧。我得帶女兒去醫院。”
到了醫院,好長好長的隊伍啊,大家都在等着看醫生。終于輪到我們了,醫生還在忙着跟上一個患者說話,就拿了個體溫計放在我腋下。
媽媽一直說,但我看到醫生一句也沒聽進去。他自顧自地說:“好,沒發燒,不咳嗽。開點藥吧。”
我們取了一大包出來。媽媽的“快點兒”,又加了一個“快點兒”,那就是“快點兒吃藥。”
我吃了好幾天的藥。
爸爸媽媽又帶我看醫生,這次,他們比上次更顯得焦灼。還是那個醫生,還是長長的隊伍,他說:“還沒好啊,那輸液吧。”
爸爸說:“我覺得孩子不是感冒了,她隻是不說話,沒精神。”
醫生說:“那就是感冒的症狀。輸液吧。”
我們去輸液。這次,媽媽沒有說:“快點兒輸吧。”爸爸沒有說:“等會兒,我還有點事。”我感覺好多了。
輸液幾天後。
媽媽拉過爸爸,躲開我,悄悄地說:“囡囡,還是不說話,我看不像感冒。别是誤診了,耽誤了孩子。”
爸爸說:“我看也是這樣子,我們到另一個醫院看看吧。”
我們一家三口去了另一家醫院。兒科的醫生說:“不說話,沒精神的,這種狀态多久了?”
爸爸媽媽一臉慚愧地說:“就是很長很長時間了,我們也沒注意到。”
醫生說:“到精神科看看吧。”
爸爸媽媽臉上的表情像白日裡撞到了鬼。嘴巴張得大大的,就是合不上。
在精神科。醫生在紙上寫呀寫呀,媽媽小心翼翼地問:“醫生,我們孩子沒多大問題吧?”
醫生聲音很冷地說:“自閉症。”
爸爸抱起我就走,邊走邊怒道:“好好的孩子給診斷壞了。我們囡囡這麼活潑,這麼可愛,怎麼可能……”邊說邊流下淚來。
媽媽在身後已哭得涕淚滂沱。
又是醫院,還是精神科。
另一個醫生,也在紙上寫呀寫。這次換了爸爸小心翼翼地問話:“我們孩子沒多大問題吧?”
媽媽的臉色很白。緊抿着嘴,不敢說話。
醫生聲音很冷地說:“孤獨症。”
這一次,爸爸媽媽沒有哭。他們甚至連表情都很鎮定,隻是感覺他們一下子老了不止十歲。
這天爸爸回家,跟媽媽悄悄說:“我一個朋友說,在保靖那兒,有個醫生,囡囡這種情況不知行不行。”
媽媽說:“那快點去吧。”這次,爸爸沒有說:“等會兒。”
我們一家三口開着車,一路往保靖開去。路上,天空越來越晴朗,空氣越來越新鮮。綠色越來越濃郁,我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
我們來到座茶園。爸爸下車打聽,附近的人都非常熱情。但爸爸卻眉頭緊縮地上車來,對媽媽說:“怎麼不是醫院,而是個茶莊。”
媽媽也蹙眉說:“既然來了,還是去看一看吧。”
車開到山下,停下來,我們三個人步行上山。
環境清幽,鳥兒歡叫。
爸爸媽媽一人一隻大手牽着我的一隻小手。有多久,我們三個人沒有這樣在藍天下慢悠悠地走了?這次,媽媽也沒有說:“快點兒!”
到了一家茶館,門匾上是幾個剛勁有力的大字:茶道,慢的藝術。
進了茶館,說明來意,有人領我們進了一間古色古香的房間。接待我們的是一個藹然的老婆婆。她微笑着說:“孩子,坐到婆婆身邊來。”她擁我入懷。
媽媽開始很快地叙述我的病情。婆婆打斷了她,說:“慢點兒,先喝杯茶吧。”
爸爸端起茶來,一口飲盡。婆婆笑了:“喝茶,不是這樣子的,喝茶,慢慢品才能品出味道來。”
爸爸急道:“我們不是來喝茶的。我們帶囡囡去過很多醫院了,是有朋友推薦,我們才來到你這兒。”
婆婆笑着示意爸爸站起來,讓爸爸跨出一步,又拉我上前,邁出一步。我無論怎麼努力,也隻是爸爸步子的一半。
面對婆婆的舉動,爸爸媽媽更是一頭霧水。
婆婆重新坐下來,給爸爸媽媽續上茶,慢慢說道:“囡囡的情況我早就聽你的朋友說過了,我也大緻知道怎麼回事,才讓你們來的。剛才你也看到了,你邁出去一步,孩子邁兩步也跟不上你的趟。你們的速度太快了,孩子跑着追也追不上,就産生了抗拒心理。”
我站起來,走到牆上,指着那個字問:“這個字念‘慢’嗎?”
爸爸媽媽一下子驚呆了。媽媽沖過來,抱住我,哭了起來:“囡囡,囡囡,你會說話了?你又說話了?!”
爸爸也走過來,但出臂膀,把我和媽媽一起摟在裡懷裡。他也哭了,他說:“囡囡,爸爸媽媽對不起你,爸爸以後要慢下來,陪着你跟你一起成長。”
我不敢置信地鑽出他們的懷抱,問:“你們再也不當‘快點兒媽媽’‘等會兒爸爸’?”
他們倆都流着淚點頭。
“太好了!”我跳了起來,叫道:“我有一個慢點兒爸爸,一個慢點兒媽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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