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春山居圖》是元代大畫家黃公望的代表作,也是中國十大傳世名畫之一。作為一幅山水畫,強調其中畫了多少個人似乎沒多大意思,畢竟人物在其中往往隻是點綴,而非畫面中心。但是考慮到這是一幅家喻戶曉的傑作,考慮到這幅畫本身不平凡的傳奇經曆,對畫面中的細節加以關注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還有一個原因不能不說,與蔣勳先生有關。前幾年兩岸《富春山居圖》合璧大展前夕,台灣著名學者蔣勳先生做過一場關于《富春山居圖》的專題講座。他在講座中言之鑿鑿地說畫面上有七個人,并說他的學生如果能找到七個人他就給滿分。很遺憾他的學生好像都沒有找全這七個人。我聽後啞然失笑:如果找到七個人給滿分,那找到八個人該給多少分呢?
《富春山居圖·剩山圖》
衆所知周,《富春山居圖》由于清代收藏者吳洪裕臨終前讓其殉葬的瘋狂之舉,險遭火焚,幸而被吳的侄子吳靜庵從火中搶救出來。死裡逃生的畫作被分為兩段,一段是開頭部分,名曰《剩山圖》,現藏于浙江省博物館;另一段為主體部分,因為此畫最初就是黃公望畫給自己的同門師弟無用道人的,故名曰《無用師卷》,現藏于台北故宮博物院。這八個人就分布在《無用師卷》中。細讀之下,也不難辨識他們的身份,計有一個讀書人,四個漁父,橋上的兩個行者以及林中的一個樵夫。
畫面上的八個人
其實找到這八個人并不太難,黃公望也并沒有跟讀者玩捉迷藏的意思。我們所要追問的是,在這幅前後花了三四年時間精心繪制的山水長卷中,作者為什麼會安排這八個人出場,他的用意何在?
自古以來就有“漁樵耕讀”的說法,這四種職業是農耕文明中底層勞動者基本的生活方式,因其所代表的田園牧歌式的生活圖景,引發了案牍勞形的仕宦階層的向往,由此也具有隐逸的象征意味。在《論語》中,無論是“耦而耕”的長沮、桀溺,還是子路向其問路的荷蓧丈人,都是耕夫中的隐者。他們或以“滔滔者天下皆是也”來勸說孔子,或以“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孰為夫子?”來調侃子路,表達的都是隐居避世的情懷。看過《射雕英雄傳》的朋友都應該記得,南帝段智興也就是“一燈大師”的四大弟子即為“漁、樵、耕、讀”,他們原本都是段智興的近臣,選擇這種生活方式,很大程度上更像是一些隐居者。
“一燈大師”的四大弟子“漁、樵、耕、讀”(圖片來自網絡)
而黃公望本人正是這樣一位隐居者。元代社會政治的黑暗衆所周知,元代知識分子的地位低下也是不争的事實。黃公望中年之後曾經被浙西廉訪徐瑛辟為書吏,算是進入仕途,可惜好景不長,不久之後,他就被誣入獄。出獄後的黃公望加入全真道,拜金月岩道長為師,并與張三豐等人交往。晚年黃公望已經成為全真道中的重量級人物,他長期在富春山一帶隐居,除了傳世的《富春山居圖》之外,《富春大嶺圖》也是這一時期的傑作。
黃公望《富春大嶺圖》
因此,作為一名隐士,黃公望在作品中表現這些帶有隐逸色彩的人物再正常不過了。富春山一帶耕地稀缺,圖中沒有耕夫也可以理解,不過除了耕夫,《富春山居圖》中漁、樵、讀可謂一樣也不缺。
先說讀書人。他位于畫面中心部分的小亭之中,這個亭子隐于幾棵古松之下,造型優雅。這幾棵古松是畫中最高大的樹木,也是用墨最重的地方,堪稱畫眼所在。一般來說,樹木在山水畫中是不可或缺的元素,它們既是自然景物的真實寫照,對于表現畫面主題也往往有着重要作用。作者用筆老辣渾厚,将這一組古松塑造得别有情緻。它們或蒼翠挺拔,或淩波照水,在長卷中格外引人注目,也為亭子裡的讀書人建構了優雅的生活環境。
松陰小亭讀書人
我們看到松陰之下,小亭之中,讀書人倚靠在護欄上,斜着身子欣賞亭外戲水的一群鴨子,有一種疏淡潇灑的感覺。自元代文人畫興盛以來,畫面中的文人往往是作者本人的寫照,在這幅畫面中也是如此。我們也不妨把這個優哉遊哉的文人視為黃公望本人,而水中自由嬉戲的鴨子們似乎沒有主人。杜甫曾經用“花鴨無泥滓,階前每緩行”來贊美鴨子沐浴後的清爽形象。蘇轼那句“春江水暖鴨先知”更是脍炙人口。因此,文人和這群鴨子之間的互動,不難讓我們聯想到隐者潔白自守的品行和自去自來的潇灑。
松陰漁樂
小亭兩側各有一個垂釣的漁父。
在中國古代,漁父是一個有着豐富意蘊的文化符号。很多的情況下,人們将“漁父”視為隐士的化身。他們與世無争,孤芳自賞。在屈原的《漁父》中那個唱着“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的漁父正是隐者的象征。柳宗元筆下那個“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形象也早已深入人心。位列“元曲四大家”之一的白樸更有一曲《漁夫》:
黃蘆岸白蘋渡口,綠楊堤紅蓼灘頭。
雖無刎頸交,卻有忘機友。
點秋江白鹭沙鷗,傲殺人間萬戶侯,不識字煙波釣叟。
字裡行間透射出“漁隐”情懷的閑适與自豪。
馬遠《寒江獨釣圖》
不僅文學家對于“漁隐”話題津津樂道,“漁隐”更是中國古代山水畫中一個永恒的主題。從五代董源的《潇湘圖》,到北宋王诜的《漁村小雪圖》;從南宋李唐的《清溪漁隐圖》,到馬遠的《寒江獨釣圖》;從元代趙孟頫的《鵲華秋色圖》 ,到明代唐伯虎的《溪山漁隐圖》……曆代山水畫大師都對表現“漁父”主題樂此不疲。而同為“元四家”之一的吳鎮更是對“漁父圖”百畫不厭。
嚴子陵釣台(圖片來自網絡)
因此,《富春山居圖》中畫有漁父是順理成章的事,何況富春山一帶還有大名鼎鼎的嚴子陵釣台。嚴子陵少年曾與劉秀同學,劉秀即位後,嚴子陵不願出仕,而是隐姓埋名,“披羊裘釣澤中”。劉秀再三盛情相邀,許以高官,他都不為所動:“不屈,乃耕于富春山”。嚴子陵在中國曆史上早已成為讀書人“不事王侯,高尚其事”的典型代表。範仲淹在他的《嚴先生祠堂記》中更是留下了“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的贊譽。因此,人們在欣賞《富春山居圖》中這些漁父的時候,會很自然地聯想到嚴子陵這位著名的富春垂釣者。
在這個我稱之為“松陰漁樂圖”的局部,亭中的讀書人跟亭外的兩個漁父形成了某種呼應關系。一方面,漁父可以勾起讀書人的歸隐之思;另一方面,讀書人也許是漁父的人格底色。他們其實是難分彼此的。
并排垂釣的漁父
畫面左側空曠的水面上還有兩位“漁父”,他們并排垂釣,跟前邊分開的兩名漁父再度形成一種呼應關系。有分有合,是一種有趣的組合關系。試想,無論四個漁父各自獨立,還是兩兩相對,在構圖上都會顯得比較單調。
下面我們來說說這個“隐藏”在叢林之中的“樵夫”,我猜他也許就是蔣勳先生忽略的“那一個”。
“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中國人對這兩句詩耳熟能詳,有“漁”焉能無“樵”。古人說得好:“入山問樵,入水問漁。”漁父和樵夫自古以來就被視為最親近自然的人,也是最遠離塵俗污染的人。唐代王維《終南山》詩也有“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的句子。作為理想社會生活狀态的一部分,孟子也說過“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強調的就是樵夫的“環保功能”。禅宗有雲:“擔水砍柴,無非妙道。”如此一來,樵夫的行為則不僅僅意味着一種謀生手段,也可以被視為一種參悟過程,或者其本身就是一種“生活禅”。北宋畫家梁楷的《六祖斫竹圖》表現的正是這樣一種境界。這也許正是黃公望在叢林中刻意為我們“隐藏”一位樵夫的用意吧。
“隐藏”在叢林之中的“樵夫”
最後我們來說說畫面中的那兩座小橋和那兩個拄杖過橋的人。黃賓虹說過:“凡畫山,有屋有橋,欲其體正而意貞也。”也就是說,有沒有橋梁,畫面氛圍是不一樣的。舉個例子,北宋範寬的《溪山行旅圖》中那座小木橋,它淩駕于溪流之上,溝通了作為中景的兩片坡地,使左右兩塊山坡渾然一體。《富春山居圖》中的這些小橋在構圖上也具有同樣的作用,它們連接了不同“景區”,也為畫面增添了不少生活氣息。何況橋上還有“人”。
《溪山行旅圖》中的小木橋
從拄杖而行的造型看,他們都是老者,而黃公望畫這幅畫的時候已經80歲了。中國畫手卷這種形式是從右往左逐步打開的,觀畫者邊看邊收,因此出現在不同位置的人可以被視為同一個人。這一點在文征明的山水長卷《桃花源記》中表現得尤為明顯。那個偶然闖入桃花源的漁人在畫面中一再出現,并沒有什麼違和感。因此,畫面上的兩個過橋的行人都可以被視為黃公望本人。需要提醒大家注意的是,這兩個人分别位于開卷和結尾部分,而且彼此相向而行,俨然是在引領觀者徜徉在這富春山水之中。
相向而行的兩個人
《富春山居圖》完成于1350年,距今整整670年了,穿越久遠的曆史雲煙,今天的我們在欣賞這幅被譽為“畫中蘭亭序”的傑作之時,仍能感受到高妙的藝術技巧和濃郁的文化氛圍。
這,就是名畫的魅力。
文/溪橋步月 作家 學者 代表作《非常魯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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