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晚風從黃浦江吹來，灌刷他全身上下，不知是酒意上頭，還是舒爽的晚風作祟，整個人暈暈乎乎。

他歪歪斜斜走到江邊長凳上，一屁股坐下，坐進了燈火通明的夜上海，坐進了失望透頂孤寂的深淵。

一直以來是他沒唱完，是他一廂情願地按了暫停鍵，延遲了故事的結束，并沒有更改故事的結局。

1

大學新生QQ群裡大家熱火朝天閑聊瞎聊，各種與學習無關的奇思怪想。

比如怎麼逃課去旅行，比如花癡少女想怎麼泡帥學長，比如怎麼裝病跟輔導員請假去看偶像演唱會......

生蚝聽着叮叮咚咚的群消息，看那些五花八門的問題，甚感無趣和厭煩，他正想退群，一個網名為殼子的姑娘問了一個二得有點清新脫俗的問題。

她問：新買的電腦，屏幕是亮的，但是灰屏看不見任何東西是怎麼回事？怎麼修呀？

生蚝看到這個問題忍不住暗笑，心說：這個傻蛋，不是新買的嗎？退換一個不就行了？

群裡有一個男生接了殼子姑娘的話，他說：你來我家啊，或者我去你家，或者我們見一面我幫你修。

殼子姑娘單純，以為人家真心實意想幫她，發了個可愛的表情包，說：好呀好呀，先謝謝你嘞，約個地點見面修吧。

生蚝一看這家夥就知道他心懷鬼胎，醉翁之意不在酒，最他喵的讨嫌這樣兒的人了。

他噼裡啪啦打了一句話：硬件問題不好修，退換吧。

殼子說：也對哦，呵呵，還是退換吧省事些。

那哥們看到不樂意了，在群裡罵他：呆×！裝什麼内行多管什麼閑事。

生蚝沒回也不生氣，靜靜屏蔽了群消息，點開網易雲放了首《小幸運》，那是秦音最喜歡的一首歌。

然後躺在床上看着天花闆出神，雙手交叉枕在腦後，沉入往事深淵。

2

2015年9月，生蚝和秦音步入高三，這也是他們“地下情”的第三個年頭，感情融洽，遍地鮮花紅豔豔。

嗯，大人們眼裡的早戀像是見不得光明十惡不赦的妖魔鬼怪。

大人們越是阻撓，反作用力越強。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情窦初開的少男少女們學習借鑒革命老前輩的優良作戰方略——遊擊戰。

網吧，電影院，冷飲店，圖書館，小樹林，街邊面館，樓梯拐角......随處可見臨時根據地，眉目傳情，暗語相贈。

他們懵懵懂懂沐浴在色彩斑斓的青春陽光裡，每一顆心都在新鮮感裡純情地跳動着，享受男歡女愛帶來的刺激和歡愉。

早戀是把雙刃劍，不應該一棒子打死，引導好了，也可以彼此監督學習，取長補短共同進步。

生蚝和秦音屬于這一類人，不荒廢學業，也不耽誤談戀愛。

他們聯絡也有暗号，天麻麻亮，生蚝騎着自行車躲在秦音樓下樹蔭裡叫：布谷，布谷，布谷......

秦音抓起書包笑意盈盈歡快跑下樓，随她的布谷鳥一起騎車去上學。

晚上她做題做煩了、抓狂了，想換換思維去散散心，生蚝便在她家樓下學貓叫，發情貓求偶一樣，凄慘悲涼怪瘆人的。

秦音媽媽還納悶了，這布谷鳥咋一年四季在叫？紮根樹上了這是？也沒見鳥兒窩啊。

這貓也是，經常一到晚上就叫，發春了嗎這是？

有一回，秦音媽媽實在太煩那隻野貓怪叫，正好早上買到了一個壞土豆，拿起就往樓下樹蔭處狠狠砸去，那隻貓慘叫一聲，倉惶而逃，從此再也不叫了。

生蚝額頭上莫名長出了一個雞蛋大包，塗上藥水閃閃發光，五天才消腫。

被秦音笑話了半個月，調侃他說是天才包，必成大器。

後來他學乖了，改成救護車，這樣總不會被扔東西了吧，露噜露噜啵啵啵~

别樣的中國好聲音。

3

那年田馥甄發行了《小幸運》，并當作電影《我的少女時代》主題曲，秦音瘋狂愛上了那首歌，一并愛上的還有電影裡那夢幻般的浪漫愛情。

少女情懷總是詩，敏感細膩又帶點淡淡的憂傷。

恰恰是這種含情嬌媚溫婉憂郁，更惹人憐愛，欲罷不能。

所以當生蚝問秦音最喜歡歌裡的哪幾句歌詞時，她倚着走廊欄杆，憂郁又含情脈脈望着遠方，說：與你相遇好幸運......

沒等她說完，生蚝就抱起她轉圈圈，笑得很開心，他激動地說：你是我這一輩子的大幸運！

年輕就是年輕，總喜歡把一輩子挂在嘴邊，可哪有那麼多一輩子的事兒？

後來有天深夜，秦音發了一條朋友圈，自問自答：“你怎麼不唱小幸運了？”

“......因為......唱完了。”

沒幾分鐘就删了，但生蚝看到了，或許他們的感情從那時候起就已經開始在書本上緩慢畫上句号。

或者說，在秦音心裡，她對生蚝的感情已經畫上了句号。

所以當生蚝家庭出現一次變故後，迫不得已和秦音分手，她并沒有表現出多麼不舍，也沒有過多安慰他，隻是冷靜的、淡淡的祝福并離開。

4

高考前半個月，生蚝吃完早餐背包上學，關門的時候他一如往常習慣性地喊：媽，我上學去咯。

房間裡毫無動靜，媽媽也沒應答，平時媽媽都會叮囑他路上小心之類的話。

他覺得不對勁，又喊了兩聲：媽、媽！我走了嘞！

還是沒人應答，靜悄悄的，他心裡一緊，感覺有不好的事情發生，趕忙開門進屋。

媽媽捂着肚子蜷縮在地上，半昏半醒，痛苦低吟。

他趕緊撥打急救電話，又給早早去上班的爸爸打電話。

經檢查，醫生說是盆腔積液，要趕緊做手術，家屬快簽字，再晚人就不保了。

生蚝哇地一聲哭出來，拉着醫生的手求他：救救我媽媽，一定要救救我媽媽！

爸爸眉頭緊鎖，簽字的手哆哆嗦嗦不成樣，歪歪扭扭又鄭重一筆一畫地簽完大名。

手術抽出一肚子膿水，媽媽脫離了生命危險，但炎症指數一直居高不下。

醫生解釋的是，他媽媽以前用的抗生素藥物過多，身體開始耐藥性，需要用進口藥，一支2000元，一天8支，而且必須轉到環境清幽的單間住院靜養，更需要家屬悉心照料。

這意味着治療費用不低。

爸爸當時聽懵了，光進口藥一天就要一萬六？

那加上其他費用，一天不得兩萬塊？如果再治療個把兩月的，哪有那麼多錢？

他們家有兩套房，目前擠在市區一套40平米的小房子裡，房子雖小，但交通便利，商場、銀行、醫院、學校一應俱全，這套不能賣。

崇明島上還有一套小洋房，價值160萬左右，看來要賣那一套了。

爸爸蹲下來，抱着生蚝嗚咽：蚝蚝，爸爸對不起你，為了你媽媽，我們把房子賣了吧？！

生蚝懂事地抱緊爸爸，邊哭邊說：趕快賣吧，快救媽媽，錢沒了還能掙，媽媽沒了哪兒找去呀？

5

媽媽躺在病床上昏睡，面容憔悴，沒有一絲血色，生蚝盯着媽媽看，思索良久，掏出手機打電話給秦音。

他盡量控制住情緒，慢慢地說：音，我們分手吧，我給不了你未來。

秦音略顯尴尬，難道他看出來我不喜歡他了？沒有表現這麼明顯吧？

她不想在高考來臨前說分手，怕影響他發揮，故作挽留：好好的分什麼手？你腦子瓦特了嗎？大哥你别逗我了，今天陰天不适合開玩笑。

他哭着說：我媽得了重病，治療費要很多很多錢，房子也要賣掉了，會很窮。我很喜歡你，但是我不能拖累你。

他堅持道：還是分了吧，你找個能給你未來的人......

話說到這個份上了，秦音不再多說什麼，也正合自己心意，事已至此，遂了他願吧。

秦音乖乖地說：嗯好，我聽你話，會有人來珍惜你的，你也要堅強，别負阿姨對你的重望。

生蚝挂了電話，雙手蓋住臉，趴在膝蓋上哭成王八蛋。

在他心裡，分手是因為愛，也是想讓她挽留，想讓她站到自己身邊給他一個擁抱他，告訴他“沒事的，我陪你，一切都會好起來。”

就像别人說的那樣：有人藏起來是為了被找到，有人說分手是為了被挽留。

6

那晚兩個男人并坐在病房裡，眼睛紅腫，看着躺在床上虛弱的女人，心裡百般折磨。

生蚝看不得媽媽如此遭罪，心亂如麻走到走廊，蹲在角落裡靜靜流淚。

爸爸不知何時站在他身旁，拍了拍他肩膀，給他遞了一根煙。

他抽了人生第一根煙。

兩個大男人蹲坐在走廊一角沉默不語，安安靜靜吞雲吐霧，一吸一呼，煙霧缭繞中熏紅了眼眶，凄涼落寞的兩坨黑影。

匆忙經過的主治醫生被吓一跳，他刹住腳步，寬慰到：别太難過，也不是什麼重大疾病，恢複得快的話十天半個月就可以出院了，以你們家的經濟實力來看，治療費用也不算特别貴，進口藥一天2000元，一天用8支。

什麼？一天2000元？2000元有8支？

生蚝先是一愣，然後高興蹦起來，舞動手足，整個人如一竄天猴：醫生我愛你呀！媽媽的病很快就治好啦！也不用賣房啦！

他打電話給秦音：喂！音！我們不分手啦不分啦！我家不用賣房啦！不會拖累你！

秦音明顯一驚，尴尬地說：可是......可是我們已經分手了呀。

他低聲挽留：能不能不分？能不能？

她說：分吧，你别像小孩子一樣把感情當兒戲好嗎？

他繼續求她，各種耍無賴，又哭又鬧。

他給她唱起了小幸運：

原來你是我最想留住的幸運

原來我們和愛情曾經靠得那麼近

那為我對抗世界的決定

那陪我淋的雨

一幕幕都是你

一塵不染的真心

......

越唱越覺得不對勁，這歌怎麼這麼悲涼？怎麼唱的都是遺憾？

管不了那麼多了，她喜歡我就唱，隻要她能留下來讓我唱什麼都可以。

她實在不忍心，更怕影響他們在即的高考，同意了複合。

7

高考前一晚，媽媽坐在病床頭，散發前所未有的母性光輝。

她溫柔地對生蚝說：孩子，壓力别太大，不過是人生中小小考試而已，心無雜念正常發揮就好了。還有，考完試找個時間把你小女朋友帶來家裡吃頓飯吧，讓我和你爸也見一見。

原來父母什麼都知道，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

那一刻，他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媽媽的身體日漸康複，喜歡的姑娘失而複得，他抓住了身邊的一切。

他握住媽媽的手，認真地說：媽媽你放心吧，我也算是身經百戰的人了，實力在這兒呢，不會讓你們失望的，也會給這十年寒窗的自己一個交代。

果不其然，一切順利，滿分600分，他考了485分，挺不錯的成績。

填報志願的時候父母希望他選擇軍事院校，攜筆從戎，這也是他的夢，每次看到軍旅題材電視劇的訓練場景，總能讓他熱血沸騰心馳神往。

熱血男兒本該鬥志昂揚逐夢沙場，在風霜雨雪裡摔打和厮殺，那鐵骨铮铮激情燃燒的歲月，才是青春該有的模樣。

而且軍人多榮光呀，受人尊敬又帥氣，能成為其中一份子是簡直是上天的眷顧。

軍人夢再重要也要考慮到心愛的人，和秦音閑聊時他有意無意提到軍人多好多好，秦音并不感冒，更不想當什麼兵，常年遠離繁華都市駐守邊疆，又苦又累沒什麼前途。

她贊歎：上海多好，這裡人才濟濟，明星雲集，經濟、金融、貿易、航運發達，科技創新，生态環境優美，交通快捷便利，古老建築點綴其中增添了幾分文化底蘊......我喜歡這樣一座忙碌、鮮活又處處充滿機遇和挑戰的城市。

她要留在這座古老又超前，傳統又時尚的魅力魔都，她報了上海海事大學，她要合夢共舞，揚起她的船帆劈波折浪，開創一片屬于她的海洋。

當然，所有大城市也都有一個通病，包容又無情，造夢又毀夢，它不在乎你的過去，也不在乎你是否窘迫，沒人嘲笑你的夢想，同樣也沒人為你的夢想埋單。

......

他一遍一遍填上軍校名字，又一遍一遍删掉，猶猶豫豫，改來改去，百般糾結，在提交志願時間截止之前，還是咬咬牙填了上海大學。

他想着上大學後也有機會去參軍，或者畢業後去也可以，而女朋友丢了就再也找不到了。

如果夢想和愛情隻能選其一，那我選愛情。

8

提交志願沒多久，約秦音吃飯，他要把這個重大決定告訴她，讓她知道在他心裡她有多重要，并準備跟她說他父母想見見她的事兒。

他那天很高興，興高采烈地喝了很多酒，微醺間捏着酒瓶歪着大腦袋咧着嘴盯着秦音一陣陣傻笑。

他說：音，為了你我決定留在上海了，雖然我父母或者自己本身挺喜歡軍人的......但一想到能和你同在一片藍天下呼吸一片空氣，我就心滿意足了。

他抓住秦音的手，認真、激動地說：......夢想去他喵的吧，哪有女朋友重要！哪有未來的媳婦重要！

他憨憨笑着說：......對了，我父母也想見見你呢，抽個空去家裡一趟吧？

他不知道，眼前的這個人已經走遠了，近在咫尺的人，遠在天邊的心。

她說：其實......高考前我就已經不喜歡你了。

他說，你别開玩笑了，一點兒也不好笑，多麼值得慶祝的事兒，不用異地了啊，也不用再偷偷摸摸地約會了啊。

他舉起手中的啤酒瓶說：來，為我們撥雲見日的愛情幹杯，Cheers！

她拿起酒瓶狠狠撞了一下，酒泡四蹿，刺啦刺啦溢了出來，然後她麻溜的往嘴裡倒，咕嘟咕嘟一飲而盡。

她瞪着眼，眼圈微紅，嚴肅認真的說：分！手！吧！

起身買單，離開，動作連貫，迅速有力。

他吓懵住了，時間凝固了一樣，他傻愣在原地，嘴巴張了老大，酒杯還舉在半空中，碰杯的人早已消失在夜幕裡。

他反應過來後，跑出餐廳去追，舉目四望，人來車往，燈火璀璨，夜色撩人，卻不見那個熟悉的身影。

他喊：音子！沒了你我怎麼活啊？！

他喊：我被狗咬了！

路人紛紛側目而視，小聲嘀咕：這孩子不會傻了吧？

冷言冷語的一把冰刀，穿心刺骨，血淋淋的疼。

他一遍又一遍給她打電話，已關機。

他跑着找着喊着，一百米處看到了秦音，她上了出租車。

他狂奔過去，邊追邊嘶吼：分手我就去死！你想要我命啊！

世界聽不到，他太渺小了，用盡所有力氣的嘶吼，兩秒鐘就被城市的轟鳴聲吞沒，散化掉。

他想坐車去追，可惜車車滿座，等坐上車時，她早已消失在如蝼蟻搬家的車流中了。

9

車子開到黃浦江橋頭，他下車，沿着江邊走，不找了，躲起來了的人你是找不到的。

他戴上耳機，循環播放小幸運，把音量調到最大，似乎聽出了什麼來，想起了什麼來。

那天深夜，她發了條自問自答的朋友圈：

你為什麼不唱小幸運了？

......因為......唱完了。

七月的晚風從黃浦江吹來，灌刷他全身上下，不知是酒意上頭，還是舒爽的晚風作祟，整個人暈暈乎乎。

他歪歪斜斜走到江邊長凳上，一屁股坐下，坐進了燈火通明的夜上海，坐進了失望透頂孤寂的深淵。

一直以來是他沒唱完，是他一廂情願地按了暫停鍵，延遲了故事的結束，并沒有更改故事的結局。

耳機裡放到：

......

與你相遇好幸運

可我已失去為你淚流滿面的權利

但願在我看不到的天際

你張開了雙翼

遇見你的注定

他會有多幸運

......

原來這首歌要表達的不是與你相遇好幸運，而是我已失去為你淚流滿面的權利，是你會遇見你的注定。

而他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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