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裡爾克
譯者|馮至
摘編|張進
《給青年詩人的十封信》,作者:(奧地利)萊内·馬利亞·裡爾克,譯者:馮至,版本: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9年8月
第一封信
尊敬的先生:
你的信前幾天才轉到我這裡。我要感謝你信裡博大而親愛的信賴。此外我能做的事很少。我不能評論你的詩藝;因為每個批評的意圖都離我太遠。再沒有比批評的文字那樣同一件藝術品隔膜的了;同時總是演出來較多或較少的湊巧的誤解。一切事物都不是像人們要我們相信的那樣是可理解而又說得出的;大多數的事件是不可言傳的,它們完全在一個語言從未達到過的空間;可是比一切更不可言傳的是藝術品,它們是神秘的生存,它們的生命在我們常的生命之外赓續着。
我既然預先寫出這樣的意見,可是我還得向你說,你的詩沒有自己的特點,雖然暗中也靜靜地潛伏着向着個性發展的趨勢。我感到這種情形最明顯的是在最後一首《我的靈魂》裡,這首詩字裡行間顯示出一些自己的東西。還有那首優美的詩《給雷渥琶地》也洋溢着一種同這位偉大而寂寞的詩人精神上的契合。雖然如此,你的詩本身還不能算什麼,還不是獨立的,就是那最後的一首和《給雷渥琶地》也不是。我讀你的詩感到有些不能明确說出的缺陷,可是你随詩寄來的親切的信,卻把這些缺陷無形中給我說明了。
你在信裡問你的詩好不好。你問我。你從前也問過别人。你把它們寄給雜志。你把你的詩跟别人的比較;若是某些編輯部退回了你的試作,你就不安。那麼(因為你允許我向你勸告),我請你,把這一切放棄吧!你向外看,是你現在最不應該做的事。沒有人能給你出主意,沒有人能夠幫助你。隻有唯一的方法:請你走向内心。探索那叫你寫的緣由,考察它的根是不是盤在你心的深處;你要坦白承認,萬一你寫不出來,是不是必得因此而死去。這是最重要的:在夜深最寂靜的時刻問問自己:我必須寫嗎?你要在自身内挖掘一個深的答複。若是這個答複表示同意,而你也能夠以一種堅強、單純的“我必須”來對答那個嚴肅的問題,那麼,你就根據這個需要去建造你的生活吧;你的生活直到它最尋常最細瑣的時刻,都必須是這個創造沖動的标志和證明。然後你接近自然。你要像一個原人似的練習去說你所見、所體驗、所愛,以及所遺失的事物。不要寫愛情詩;先要回避那些太流行、太普通的格式:它們是最難的;因為那裡聚有大量好的或是一部分精美的流傳下來的作品,從中再表現出自己的特點則需要一種巨大而熟練的力量。所以你要躲開那些普遍的題材,而歸依于你自己日常生活呈現給你的事物;你描寫你的悲哀與願望,流逝的思想與對于某一種美的信念——用深幽、寂靜、謙虛的真誠描寫這一切,用你周圍的事物、夢中的圖影、回憶中的對象表現自己。如果你覺得你的日常生活很貧乏,你不要抱怨它;還是怨你自己吧,怨你還不夠做一個詩人來呼喚生活的寶藏;因為對于創造者沒有貧乏,也沒有貧瘠不關痛癢的地方。即使你自己是在一座監獄裡,獄牆使人世間的喧嚣和你的官感隔離——你不還永遠據有你的童年嗎,這貴重的富麗的寶藏,回憶的寶庫?你往那方面多多用心吧!試行拾撿起過去久已消沉了的動人的往事;你的個性将漸漸固定,你的寂寞将漸漸擴大,成為一所朦胧的住室,别人的喧擾隻遠遠地從旁走過。——如果從這收視反聽,從這向自己世界的深處産生出“詩”來,你一定不會再想問别人,這是不是好詩。你也不會再嘗試讓雜志去注意這些作品:因為你将在作品裡看到你親愛的天然産物,你生活的斷片與聲音。一件藝術品是好的,隻要它是從“必要”裡産生的。在它這樣的根源裡就含有對它的評判:别無他途。所以,尊敬的先生,除此以外我也沒有别的勸告:走向内心,探索你生活發源的深處,在它的發源處你将會得到問題的答案,是不是“必須”創造。它怎麼說,你怎麼接受,不必加以說明。它也許告訴你,你的職責是藝術家。那麼你就接受這個命運,承擔起它的重負和偉大,不要關心從外邊來的報酬。因為創造者必須自己是一個完整的世界,在自身和自身所聯結的自然界裡得到一切。
但也許經過一番向自己、向寂寞的探索之後,你就斷念做一個詩人了(那也夠了,感到自己不寫也能夠生活時,就可以使我們決然不再去嘗試);就是這樣,我向你所請求的反思也不是徒然的。無論如何,你的生活将從此尋得自己的道路,并且那該是良好、豐富、廣闊的道路,我所願望于你的比我所能說出的多得多。
我還應該向你說什麼呢?我覺得一切都本其自然;歸結我也隻是這樣勸你,靜靜地嚴肅地從你的發展中成長起來;沒有比向外看和從外面等待回答會更嚴重地傷害你的發展了,你要知道,你的問題也許隻是你最深的情感在你最微妙的時刻所能回答的。我很高興,在你的信裡見到了荷拉捷克教授的名字;我對于這位親切的學者懷有很大的敬意和多年不變的感激。請你替我向他緻意;他至今還記得我,我實在引為榮幸。你盛意寄給我的詩,現奉還。我再一次感謝你對我信賴的博大與忠誠;我本來是個陌生人,不能有所幫助,但我要通過這封本着良知寫的忠實的回信報答你的信賴于萬一。
以一切的忠誠與關懷!
萊内·馬利亞·裡爾克
1903年2月17日巴黎
第六封信
我的親愛的卡蔔斯先生:
你不會得不到我的祝願,如果聖誕節到了,你在這節日中比往日更深沉地負擔着你的寂寞。若是你覺得它過于廣大,那麼你要因此而歡喜(你問你自己吧),哪有寂寞不是廣大的呢;我們隻有“一個”寂寞,又大又不容易負擔,并且幾乎人人都有這危險的時刻:他們誠心願意把寂寞和任何一種庸俗無聊的社交,和與任何一個不相配的人勉強和諧的假象去交換……但也許正是這些時候,寂寞在生長;它的生長是痛苦的,像是男孩的發育,是悲哀的,像是春的開始。你不要為此而迷惑。我們最需要的卻隻是:寂寞,廣大的内心的寂寞。“走向内心”,長時期不遇一人——這我們必須能夠做到。居于寂寞,像人們在兒童時那樣寂寞,成人們來來往往,跟一些好像很重要的事務糾纏,大人們是那樣匆忙,可是兒童并不懂得他們做些什麼事。
如果一天我們洞察到他們的事務是貧乏的,他們的職業是枯僵的,跟生命沒有關聯,那麼我們為什麼不從自己世界的深處,從自己寂寞的廣處(這寂寞的本身就是工作、地位、職業),和兒童一樣把它們當作一種生疏的事去觀看呢?為什麼把一個兒童聰明的“不解”抛開,而對于許多事物采取防禦和蔑視的态度呢?“不解”是居于寂寞;防禦與蔑視雖說是要設法和這些事物隔離,同時卻是和它們發生糾葛了。
親愛的先生,你去思考你自身負擔着的世界;至于怎樣稱呼這思考,那就随你的心意了;不管是自己童年的回憶,或是對于自己将來的想望,——隻是要多多注意從你生命裡出現的事物,要把它放在你周圍所看到的一切之上。你最内心的事物值得你全心全意地去愛,你必須為它多方工作;并且不要浪費許多時間和精力去解釋你對于人們的态度。到底誰向你說,你本來有一個态度呢?——我知道你的職業是枯燥的,處處和你相違背,我早已看出你的苦惱,我知道,它将要來了。現在它來了,我不能排解你的苦惱,我隻能勸你去想一想,是不是一切職業都是這樣,向個人盡是無理的要求,盡是敵意,它同樣也飽受了許多低聲忍氣、不滿于那枯燥的職責的人們的憎惡。你要知道,你現在必須應付的職業并不見得比旁的職業被什麼習俗呀、偏見呀、謬誤呀連累得更厲害;縱使真有些炫耀着一種更大的自由的職業,也不會有職業在它自身内廣遠而寬闊,和那些從中組成真實生活的偉大事物相通。隻有寂寞的個人,他跟一個“物”一樣被放置在深邃的自然規律下,當他走向剛破曉的早晨,或是向外望那充滿非常事件的夜晚,當他感覺到那裡發生什麼事,一切地位便會脫離了他,像是脫離一個死者,縱使他正處在真正的生活的中途。親愛的卡蔔斯先生,凡是你現在做軍官所必須經驗的,你也許在任何一種現有的職業裡都會感到,甚至縱使你脫離各種職務,獨自向社會尋找一種輕易而獨立的接觸,這種壓迫之感也不會對你有什麼減輕。——到處都是一樣:但是這并不足以使我們恐懼悲哀;如果你在人我之間沒有和諧,你就試行與物接近,它們不會遺棄你;還有夜,還有風——那吹過樹林、掠過田野的風;在物中間和動物那裡,一切都充滿了你可以分擔的事;還有兒童,他們同你在兒時所經驗過的一樣,又悲哀,又幸福,——如果你想起你的童年,你就又在那些寂寞的兒童中間了,成人們是無所謂的,他們的尊嚴沒有價值。
若是你因為對于童年時到處可以出現的神已經不能信仰,想到童年,想到與它相連的那種單純和寂靜,而感到苦惱不安,那麼,親愛的卡蔔斯先生,你問一問自己,你是不是真把神失落了?也許正相反,你從來沒有得到他?什麼時候應該有過神呢?你相信嗎,關于神,一個兒童能夠把住他,成人們隻能費力去負擔他,而他的重量足以把老人壓倒?你相信嗎,誰當真有他,又能把他像一塊小石片似的失落?或者你也不以為嗎,誰有過他,還隻能被他丢掉?——但如果你認識到,他在你的童年不曾有過,從前也沒有生存過;如果你覺得基督是被他的渴望所欺,穆罕默德是被他的驕傲所騙,——如果你驚愕地感到,就是現在,就是我們談他的這個時刻,他也沒有存在;——那麼,什麼給你以權利,覺得缺少這從來不曾有過的神像是喪失一個亡人,并且尋找他像是找一件遺失的物品呢?
你為什麼不這樣想,想他是将要來到的,他要從永恒裡降生,是一棵樹上最後的果實,我們不過是這樹上的樹葉?是誰阻攔你,不讓你把他的誕生放在将來轉變的時代,不讓你度過你的一生像是度過這偉大的孕期内又痛苦又美麗的一日?你沒有看見嗎,一切發生的事怎樣總是重新開始?那就不能是神的開始嗎?啊,開端的本身永遠是這般美麗!如果他是最完全的,那麼較為微小的事物在他以前就不應該存在嗎,以便他從豐滿與過剩中能夠有所選擇?——他不應該是個最後者嗎,将一切握諸懷抱?若是我們所希求的他早已過去了,那我們還有什麼意義呢?
像是蜜蜂釀蜜那樣,我們從萬物中采撷最甜美的資料來建造我們的神。我們甚至以渺小、沒有光彩的事物開始(隻要是由于愛),我們以工作,繼之以休息,以一種沉默,或是以一種微小的寂寞的歡悅,以我們沒有朋友、沒有同伴單獨所做的一切來建造他,他,我們并不能看到,正如我們的祖先不能看見我們一樣。可是那些久已逝去的人們,依然存在于我們的生命裡,作為我們的禀賦,作為我們命運的負擔,作為循環着的血液,作為從時間的深處升發出來的姿态。
現在你所希望不到的事,将來不會有一天在最遙遠、最終極的神那裡實現嗎?
親愛的卡蔔斯先生,在這虔誠的情感中慶祝你的聖誕節吧,也許神正要用你這生命的恐懼來開始;你過的這幾天也許正是一切在你生命裡為他工作的時期,正如你在兒時已經有一次很辛苦地為他工作過一樣。好好地忍耐,不要沮喪,你想,如果春天要來,大地就使它一點點地完成,我們所能做的最少量的工作,不會使神的生成比起大地之于春天更為艱難。
祝你快樂、勇敢!
你的:萊内·馬利亞·裡爾克
1903年12月23日 羅馬
馮至譯裡爾克詩選
下文出處:《秋日:馮至譯詩選》,作者:馮至,版本:雅衆文化|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 2019年3月
《秋日》
主啊,是時候了。夏日曾經很盛大。
把你的陰影落在日規上,
讓秋風刮過田野。
讓最後的果實長得豐滿,
再給它們兩天南方的氣候,
迫使它們成熟,
把最後的甘甜釀入濃酒。
誰這時沒有房屋,就不必建築,
誰這時孤獨,就永遠孤獨,
就醒着,讀着,寫着長信,
在林陰道上來回
不安地遊蕩,當着落葉紛飛。
1902 年 巴黎
《豹》
——在巴黎植物園
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鐵欄
纏得這般疲倦,什麼也不能收留。
它好像隻有千條的鐵欄杆,
千條的鐵欄後便沒有宇宙。
強韌的腳步邁着柔軟的步容,
步容在這極小的圈中旋轉,
仿佛力之舞圍繞着一個中心,
在中心一個偉大的意志昏眩。
隻有時眼簾無聲地撩起——
于是有一幅圖像浸入,
通過四肢緊張的靜寂——
在心中化為烏有。
1903 年
《Pietà》
耶稣,我又看見你的雙足,
當年一個青年的雙足,
我戰兢兢脫下鞋來洗濯;
它們在我的頭發裡迷惑,
像荊棘叢中一隻白色的野獸。
我看見你從未愛過的肢體
頭一次在這愛情的夜裡。
我們從來還不曾躺在一起,
現在隻是被人驚奇,監視。
可是看啊,你的手都已撕裂:——
愛人,不是我咬的,不是我。
你心房洞開,人們能夠走入:
這本應該隻是我的入口。
現在你疲倦了,你疲倦的嘴
無意于吻我苦痛的嘴——
啊,耶稣,何曾有過我們的時辰?
我二人放射着異彩沉淪。
1906 年 巴黎
注:在西方雕刻繪畫中表現耶稣死後他的母親馬利亞十分悲痛的情景,叫做pietà(Pietà 是意大利語,有悲憫、虔誠的含義)。這類作品中有時除馬利亞和已死的耶稣外,還有其他的人,其中最常見的是馬利亞·馬格達雷娜(中文《新約》譯為“抹大拉的馬利亞”)。這首詩寫的是馬利亞·馬格達雷娜對耶稣的熱愛。
《一個婦女的命運》
像是國王在獵場上拿起來
一個酒杯,任何一個酒杯傾飲,——
又像是随後那酒杯的主人
把它放開,收藏,好似它并不存在;
命運也焦渴,也許有時拿動
一個女人在它的口邊喝,
随即一個渺小的生活,
怕損壞了她,再也不使用,
放她在小心翼翼的玻璃櫥,
在櫥内有它許多的珍貴
(或是那些算是珍貴的事物。)
她生疏地在那裡像被人借去
簡直變成了衰老,盲聩,
再也不珍貴,也永不稀奇。
1906 年 巴黎
《愛的歌曲》
我怎麼能制止我的靈魂,讓它
不向你的靈魂接觸?我怎能讓它
越過你向着其他的事物?
啊,我多麼願意把它安放
在陰暗的任何一個遺忘處,
在一個生疏的寂靜的地方,
那裡不再波動,如果你的深心波動。
可是一切啊,凡是觸動你的和我的,
好像拉琴弓把我們拉在一起,
從兩根弦裡發出“一個”聲響。
我們被拉在什麼樣的樂器上?
什麼樣的琴手把我們握在手裡?
啊,甜美的歌曲。
1907 年
《卡蔔裡》
總是一再地……
總是一再地,雖然我們認識愛的風景,
認識教堂小墓場刻着它哀悼的名姓,
還有山谷盡頭沉默可怕的峽谷;
我們總是一再地兩個人走出去
走到古老的樹下,我們總是一再地
仰對着天空,卧在花叢裡。
1914 年
注:卡蔔裡(Capri),意大利風景名勝,現通譯“卡普裡”。——編注
導語校對|趙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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