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養在深閨人未識(1)
荀卿嫉濁世之政,亡國亂君相屬,不遂大道而營于巫祝,信譏祥,鄙儒小拘,如莊周等又滑稽亂俗,于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興壞,序列著數萬言而卒。
——司馬遷《孟子荀卿列傳》
二千年來之政,秦政也,皆大盜也;二千年來之學,荀學也,皆鄉願也。惟大盜利用鄉願,惟鄉願工媚大盜。二者交相資,而罔不托之于孔。
——譚嗣同《仁學》
一
寫出“養在深閨人未識”這個題目,我是在說,儒家學說到了荀子,如同深閨美人一般,初長成啦!春心動啦,可以嫁人,相夫教子啦。嫁誰呢?當然是嫁與帝王家。相夫,就是相帝王,這“相夫”之“相”與“宰相”“垂相’之“相”是一個意思。“教子’教誰呢?教化人民啊。官為父母,民為子女,視民如子嘛。當然,更下之,則民為禽獸,如此更需馴育,教民也就成了“牧民”的重要手段;先馴化之,然後再驅使之。漢代官職中,“牧”,就是把民當禽獸“牧”。生而野性,何以能牧?當先教之。以何教之?以荀子思想。“之子于歸,宜其室家’(《詩.桃夭》),荀子思想确實很宜帝王之家。班固言儒家:“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順陰陽,明教化者也”。(《漢書·藝文志》)果然!“相夫教子——相人君教百姓——這是儒家幾千年來的傳統角色。
可以這樣簡單勾畫一下春秋戰國之時的儒家人格史、角色史。孔子是沒落貴族中流落到市井中去的,不谙世情一片天真的子弟。他有一種高貴的品性,近乎淳樸的品性,他也有着貴族的愛好與教養:音樂,藝術,射、禦、《書》、《詩》,《易》——但他不得不在市井中厮混,從而對下層人民有了了解與同情,并在此基礎上,創立了他的“仁者愛人“的仁學思想,大同思想。但他骨子裡仍是日日盼望着回到他以前的圈子中去,所謂的“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真是他的朝思暮想,當然也是他這個“逸民”的一片癡心在妄想。所以。他如同曹雪芹“秦淮風月哭繁華”一般,哭東周,哭周公,哭曾經郁郁乎文哉而如今又飄落殆盡的周文化,哭曆史背棄的一切,哭他失去的一切。他所做的,是對前代文化的整理與保存,好似在收拾後事一般,既嚴肅恭敬,又滿懷凄涼。他打開積滿塵土的竹簡,在幾百年積累的文獻中分類、編排、抄寫、揣摩,一邊歎息流淚,一邊孜孜(左石右乞)(左石右乞),忽而拍案驚奇,忽而仰天長歎。他敢情是在做着一個大大的複辟夢,而他的學說,則真真是一本厚厚的變天賬。天可憐見。我老是這樣想象他:在深夜,飙風四起,風聲鶴唳,四野一片漆黑,他用他蒼老的雙手,小心地圍攏一枚燭光,使它不至熄滅……
到了戰國中期,孟子,流浪既久,那種皈依的情懷早已随時光的流逝而消磨幹淨。他不再是高堂老屋中的被迫出走者,失去主人身份者,遠遠的豔羨者,他是來去綽綽自由的客人了。他是那行空的天馬,獨來獨往。與他同時代的莊子表現了與他同樣的對自我身份的感覺,那種自由自在的感覺:“一而不黨,命曰天放”,好一個“一”,好一個“不黨”,好一個“天放”!他們是天民,以放為天,天下之大,綽綽有餘裕,何施不可!所以,他們的天性,是如此的自由解放!孟子自稱“天民”,且是“天民之先覺者”,他追求的是“天爵”,他與舊貴族,已判然而劃出界限,他既不屬于上層的流裔,失勢者,又不屬于被人治的“治于人’者。在齊國,他隻做客卿,“不治而議論”,除了“議論”,什麼也不幹,不願成為官僚花名冊中的在冊人丁(孔子卻是做過大大小小好幾任的官),他自诩為“王者師”,是來教導他們,教訓他們走正道的。若是那些不肖的王們不配他的教導呢,他就滿懷失望也滿懷輕蔑地轉身走開,不吝去留。他是一位特行獨立的大丈夫。這是吾中華民族人格史上最光輝的一段,是中國陽剛之氣最充沛的一段。
再後來,便是荀子了。從凄凄惶惶的貴族沒落少年到特行獨立的大丈夫,到荀子,竟突然蛻變為一個端莊明慧的淑女,循規蹈矩的君子。端莊明慧的淑女是做妻妾的好人選,循規蹈矩的君子是做臣子的好材料。寫到這裡,聰明的讀者會覺出我對荀子的極大不滿。是這樣的,我老實招認。但這是事出有因的,你着他《成相》篇中的宣傳鼓動詩:
曷謂賢?明君臣。
上能尊主愛下民。 (其五)
辨治土下.
貴賤有等明君臣。(二十五)
明于君臣之分,謹守臣道。臣道是什麼呢?就是區分貴賤上下,以“禮”的秩序安頓天下,然後自己上尊君,下愛民。做一個忠心耿耿勤于事務忠于職守的幕僚。
臣下職,莫遊食,
務本節用财無極,
事業聽上,
莫得相使一民力。(四十六)
守其職.足衣食.
厚薄有等明爵服。
利往(唯)卯(仰)上,
莫得搜與孰私得。(四十七)
讀起來平平仄仄,可搖頭,可晃腦。乒乒乓,乒乒乓,不要遊食要仰上。且慢搖頭晃腦地陶醉罷。不要“遊食”,而要忠于一個主子,利唯仰上——一切生活來源須仰仗主子的供給。這樣,“守其職”的幕僚,也就可以得到賞赉,“豐衣足食”了。不需要也不能去擅自搞一點“私得”。從主動方面着,自願去做籠中鳥池中魚,這種人格與孟子、莊子差别太大,不可能讓我尊敬。從被動方面看,荀子竟然要從剝奪經濟獨立權着手,來剝奪人的思想獨立行為自由,這夠狠的。讀這樣的句子我也不可能對荀子有好感。更要命的,他竟然還兜售“持寵處位終身不厭之術’,這實在是古典的厚黑學了:
主子尊重自己使自己富貴呢,就要又恭敬又遜退;主子信任寵愛自己呢,就要懂得謹慎和謙讓;主子專任自已呢,就要又拘謹又周詳;(萬不可張狂);主子接近自已呢,就要恭敬順從而不邪妄;主子疏遠自己呢,就要忠貞純一而不違背;主子斥退自己呢,就要滿懷畏懼而不能怨恨!地位高貴了,不能奢侈浮誇;受到信任了,不能惹起嫌疑;權力很大時,不能擅自專權;财利到來時,要覺得自已的善行還不足以獲得,要先表示謙讓之意,然後才去接受。福事到來,要和悅地去處理;禍事到來,要穩靜地去處理。富了,要廣泛布施;窮了,要節約财用。可以處貴,可以處賤,可以處富,可以處貧,可以被殺掉,而不可以做壞事——這便是保特尊寵,守住官位,終身也不被廢棄的方術!
[原文:主尊貴之則恭敬而僔,主信愛之則謹慎而謙,主專任之則拘守而詳,主安近之則慎比而不邪,主疏遠之則全一而不背,主損绌之則恐懼而不怨。貴而不為誇,信而不處謙,任重而不敢專。财利至則善而不及也,必将盡辭讓之義然後受。福事至則和而理,禍事至則靜而理。富則廣施,貧則用節。可貴可賤也,可富可貧也,可殺而不可使為奸也。是持寵處位終身不厭之術也。《仲尼》]
你看這種語氣、人格,與孟子、莊子,有多大的距離?這真正是鄉願,是工媚暴政大盜的鄉願;這也真正是妾婦,是被孟子斥貴過的,“以順為正”的妾婦之道!
你再看他在《臣道》篇中論為臣之道:
事奉君主卻不順從的人,是不敏捷的人;敏捷而不順從的人,是不恭敬的人;恭敬而不順從的人,是不忠的人;忠誠而不順從的人,是不能成事功的人;能成事功而不順從的人,是沒有德行的人。
[原文:事人而不順者,不疾者也;疾而不順者,不敬者也;敬而不順者,不忠者也;忠而不順者,無功者也;有功而不順者,無德者也.]
這簡直是一篇“順”字贊!也是漢代以後那些苟合取容以媚順固寵的官僚們的“護官符”!在荀子的觀念中,舉凡優秀品性,率有一“順”字在。學問做到這裡,真是和大盜眉目傳情了。緊接上文,下面斷然道:
所以,無德之人的行為,傷害敏捷,堕壞功業,滅沒勤苦,所以,君子不願做。
[原丈:故無德之為道也,傷疾、堕功、滅苦,故君子不為也!《巨道》]
這荀子式的“君子”,不特沒有了莊周式的超逸,更沒有了孟子的“浩然之氣”。不再是天馬行空,“一而不黨”的隐士,更不是特行獨立,正道直行的“大丈夫”。郭沫若先生曾據此篇中有斥責“偷合苟容以持祿養交”之類“國賊”的話,認為此篇《臣道》思想高尚,與《仲尼》篇思想不合,從而認為《仲尼》篇的思想“卑鄙不堪,不一定出于荀子”。(《十批判書·荀子的批判》)這是郭沫若先生大意了。《臣道》篇的思想也不能高到哪裡去。我們就看他斥逐“偷合苟容以持祿養交”的一段:
聽從命令而有利于君.叫做順;聽從命令而不利于君,叫做谄。違逆命令而有利于君,叫做忠;違逆命令而不利于君,叫做篡。不顧念君主的榮辱.不顧念國家的利弊,喪失原則苟且相容以保持祿位私結外交,叫做國賊。
【原文:從命而利君謂之順,從命而不利君謂之谄;逆命而利君謂之忠,逆命而不利君謂之篡; 不恤君之榮辱,不恤國之臧否,偷合苟容以持祿養交而已耳,謂之國賊。]
一切以是否“利君”為判斷标準!孔子的“颠沛必于是,造次必于是”的“仁“呢?“仁以為己任”(孟子)“君子之仕,行其義”(子路)的道義呢?孟子的“舍身取義”呢?全沒了!隻剩一個可憐兮兮弱智兮兮的“忠”了!是的,荀于是特别提倡“忠”的。甚至提倡“進言于君,用則可,不用則死”《臣道》,士階層的骨氣,到了荀子,真是掃地以盡!
二
大約在八十歲左右(一說五十歲左右)的時候,荀子做出了一個不論對儒家學派還是對中國學術都極重要的決定。那就是,打破“儒者不人秦”的傳統,去秦國考察。八十多歲了,這匹儒家的老骥,仍志在千裡,也真是一位壯心不已的烈士。這是一個極富象征意義的舉動,它預示着儒家的仁政學說,将與專制統治聯姻,已到慕少艾年齡的儒家學說.開始對帝王暗送秋波。在秦國,他不僅大拍應侯範邃的馬屁,自打嘴巴般地誇獎秦國宮吏如何好,人民如何乖(以前,在《性惡》篇中,他可是大罵過秦地百姓不懂禮義的),而且還與秦昭王進行了頗有意思的對話,極似産品推銷者與買主之間的讨價還價。秦昭王對儒家學派頗不以為然,他對荀子說:“儒者對國家沒有用處。’擺出一副拒絕的姿态。我們記得孟子在見梁惠王時,梁惠王也猝然而問:“老頭子,你不遠千裡來到我這裡,你的學說對我的國家有利嗎?”孟子當即頂了回去:“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我這兒沒有什麼利與用處,我這兒隻有仁義!這還不夠麼?我是來指導你走正道的.可不是來推銷賤賣的!孔子在衛靈公間“戰陣之事”時,也拒絕回答。相比之下,荀子在秦昭王面前全沒有孔孟的骨氣與正氣,他啰啰嗦嗦.自賣自誇,頗使人氣短。他局局于闡明儒者之用,屑屑于表明投懷送抱之心。不論多麼能言善辯,已是自處于被告之席為自己作有用無罪辯護,投他人所好,以博賞赉了。他說;
儒者,效法先王,尊崇禮義,謹守巨子的本份,是非常敬重他的主上的。主土錄用他,就守職本朝,事事相宜;不用他,就退處鄉裡,恭恭謹謹,必定做一個順從的百姓……職位在别人之上,他就是輔佐王公的幹材,職位在别人之下,他就是國家的能臣、君主的瑞寶。
[原文:儒者法先王,隆禮義,謹乎臣子,而能緻貴其上者也。人主用之,則進在本朝;置而不用,則退編百姓,而敵必為順下矣。雖窮困凍餒,必不以邪道為食,置無錐之地,而明于持社稷之大計,叫呼而莫之能應,然而通呼裁萬物,養百姓之經紀。勢在人上,則王公之才也;在人下,則社稷之臣,國君之寶也。《儒效》]
多好的一塊“寶貝”!嚴嚴守臣道,尊崇君主,即便被遺棄,也做個順順啞遂遂的良民!孔子說“君子不器”,莊子是“王公大人不能器之”,孟子是不官不王,而荀子則屑屑于證明儒者是國君最順手最有用的“器”!近來學者們在談什麼“政統”與“道統”、若荀子,何來“道統”?“道統”不過是政統的“臣妾”而已!
當然,從荀子對秦昭王的答辯中,我們還是看出,這位先秦儒學第三代的自負與自信.這不是“敝帚自珍”,而是卞和獻璧式的自負與自信。經他改造過完善過的儒家學說,綜合先秦各家學說中的治世良策,形成了一整套适合專制統治的内法而外儒的政治理論。“養在深閨人未識”畢竟是不甘心的,既然“天生麗質難自棄”,當然渴望“一朝選在君王側”,漢武帝的“獨尊儒術”,二百多年前的荀子就已在那裡眼巴巴地盼望着了!
公正地說,魯國的國君,包括孔子極反感,常常出言傷害的權臣季氏,對孔子還是很尊重的,也很想和他合作,但他們就是找不到和這個固執倔弧的老頭子溝通的途徑,他們與孔子總是話不投機,道不同而不能相為謀。孟子也一樣,齊宣王對他是極尊重極用心籠絡的,滕文公更是小心翼冀地聽從他的教導,把一線希望寄托在他的指教上。連梁惠王這樣粗魯的人也都很真誠地向他請教過有關治國的問題。但孟子一開口便“迂遠而闊于事情”,他們之間.也總是對不上茬口。他們的思路,實在是風馬牛不相及。究其原因,乃在于孔孟等人懸的太高,立論太苛。這一點,孔子的弟子,天才外交家子貢,就給孔子指出過,并希望孔子能稍微降低一點标準,以便尋找與諸侯合作的可能性:“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容夫子。夫子蓋少貶焉?“(老師您的道太大了,所以天下沒有哪一個君主能容受得下您。老師何不稍微降低遷就一些呢?《史記·孔子世家》)。孟子的學生公孫醜也對孟子提出過類似的問題:“道則高矣,美矣,宜若登天然,似不可及也。何不使彼為可幾及而日孽孽也?“(先生的道确實高呵,美啊!正好像登天一樣,似乎不可能趕上。為什麼不使它變為有希望達到,而使人們一天一天的逐漸接近它昵?《盡心》上)但孔子抱定隻問耕耘不問收獲的堅定,孟子抱定“引而不發”為天下式的倔強。他們都熱衷于使自己的理論完美,以追蹤所謂古代聖王的治迹,而不介意其與現實間的差距。孟子希望“中道而立,能者從之”。但假如沒有人能跟從而來怎麼辦昵?那他們也就自甘于其理論的寂寞,而不願使自己的理論貶低降值。在這種情形之下,他們的理論和興趣,都集中在對現實的抱怨和批判上,至于能否與他們合作,這倒是次要的。
這種傾向,至荀子,為之一變。他關注的是用,是器,而不是道本身的完善。理論而求為器,不就是禦用的開始嗎?不就是堕落嗎?
使一種理論更完善,有兩種方式選擇;一種是使理論本身更具理性,更具邏輯性,更具有合目的性;一種則是努力使理論更具适用性。前者往往使理論趨近于理想境界,成為一種空想式的烏托邦,後者則往往使理論蛻變為實用工具,增加它的禦用性。荀子顯然更重視的是其實用性、合用性。他在小心的尋找理論與現實的契合點,尋找學術與世俗政治合作的途徑。為此,他不再自居王者之上,不以道自任.而是甘心去做一個忠實的、勤勉的、盡職盡責、嘔心瀝血的幕僚。他把興趣與精力都放在具體問題的處理上,而把方向性的,價值取向性的大問題交給“君”去做決定了。臣民們隻是去完成君主制定的長期或短期目标,目标由君主決定,方向由君主把握,藍圖由君主繪制,理想由君主确立.我們隻是去無怨無悔地完成這些任務,而對這些任務的合理、合法性不能思考,更不能诘問。理論完全工具化了。道的淪喪自此拉開了序幕。人的淪喪也從此開始:當我們放棄了思想,我們即隻能是工具性的存在。
是幕僚,就要一方而能把握大局,窺測方向,預測未來,有良好的規劃與安排,适時地提出正确的政策和策略;一方面又要能委曲求全,堅韌不拔,忍讓周曲,不論在什麼情況下,堅持合作第一。像範增就不是一個好幕僚,因為他一受氣,就不合作了。範增是有一些孟子式的脾氣的。按他的年齡,大約其生年與孟子卒年基本相接。他一出場,便是一位古稀老者,指點着項梁項羽一點一點由弱到強。他本人也被項羽尊為“亞父,。這種精神地位,很像是“王者師”,而不同于荀子式的低眉順眼的幕僚。同是老人,範增的性情,偏狹、急躁,愛鑽牛角尖,凡事愛一蹴而就,一了百了,不知變通與耐心等待.而荀子則全沒有這位“亞父”的毛病,他的高壽使他更沉穩,慮事更周詳,立論更公允平實。他不像範增那樣,“好奇計”,他更注重穩紮穩打,步步為營。他不急不躁,不愠不火,老成持重。俨然一個好幕僚!可借秦昭王有眼無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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