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中有詩嗎?
詩與生活有什麼關系?
這些看似現代詩學才會發問的問題,古代詩人以他們的詩詞,給了我們生動的答案。
以折花為例。你獨坐窗裡,窗外一株梅樹,梅花正開,這時窗紗上映出一個人影,有人來折花。這有詩意嗎?
再以賣花為例,清晨你聽見巷子裡有人賣花,一聲聲叫賣着。如果這裡有詩,可能是什麼樣的詩?
我們來讀南宋詞人蔣捷的兩首小詞,看看以上兩個日常生活情景,讓他寫出了什麼樣的詩。
蔣捷就是那位聽雨聽出人生三味的詞人,也是從秋聲中聽出交響樂的“指揮家”,一個以敏銳的聽覺寫作的詩人。他因愛竹而自号竹山,又因名句“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故而人稱“竹山先生”、“櫻桃進士”。
撰文 | 三書
01人影窗紗,是誰來折花/ /
《霜天曉角》
人影窗紗,是誰來折花?
折則從他折去,知折去、向誰家。
檐牙,枝最佳,折時高折些。
說與折花人道,須插向、鬓邊斜。
/ /
讀這首詞,得把聲音壓低放輕,因為叙事者在對我們說悄悄話。小點兒聲,别驚動了窗外那折花人。
折的什麼花?你可以自己去想象,我覺得是梅花。到了南宋,詞牌名與詞的内容可以不大相關,詞也基本上脫離了音樂,而成為文學創作的詩歌文本。但“霜天曉角”這幾個字,讀之撲面而來的清寒與孤寂,而開在這片潔白寒氣中的,隻能是梅花。
冬日木葉盡脫,窗紗一片光亮,梅枝瘦影,橫于窗上。此時,我們需要設想一位叙事者,可以是詞人自己,可以是他虛構的一位女性,也可以是任何一個坐在窗裡的人,或者幹脆就是我們自己。
叙事者不同,詞的感覺會生發出微妙的變化。如果是詞人自己,一位男性,詞中那些悄悄話,以男性的視角說出來,就更覺其心靈的敏感溫柔。讓人想起賈寶玉的“女兒樂,秋千架上春衫薄”,想起現代詩人廢名的《掐花》,“我學一個摘花高處賭身輕”。
如果叙事者是一位古代的女性,會不會覺得她有些寂寞?她枯坐窗裡,對窗外人說這許多話,她本人卻并不折花,大約沒有心情吧,但仍歡喜那花插在别人頭上。
我們也可以把自己代入,化身成詞人或任何一個男人女人,去體驗詞中的情景。更可大膽别作他想,如果我們是窗裡人,有人來折花,我們将有怎樣的心裡話要說給那人,會不會也寫一首詩?
在此假設叙事者就是詞人蔣捷。一個暖日曬窗的上午,他坐在窗前,心中閑适,或讀幾行書,或呆看梅枝疏影。忽而窗紗映出人影,那人在外面折花。從前的房子矮,窗也低低的,都是紗窗或紙窗,坐在室内,天光映在窗上,一片亮堂堂。如果有人來到窗外,窗上會晃動一個大大的身影。這個日常體驗,經曆過的人都知道,其實感覺很超現實。
《梅花水仙圖》(局部)
“是誰來折花”,這并非真的問句,是以問句的語氣表達一種驚喜。人影在折花,就比一個身影隻是從窗外經過更有故事性。我們不妨習慣性地認為折花人是個年輕女子。隔着窗紗,詞人不僅看到她在折花,而且聽到了花枝在窸窣顫動,間或還灑下些清脆的笑聲。
誰會魯莽地驚擾這美妙的一刻呢?詞人當然不會,他隻是靜聽,并在心裡繼續與她對話。折則盡管折吧,不知折了花去,将插在什麼樣的人頭上呢?
窗外的折花人大約在看、在尋思該折哪一枝才好,就像杜甫在浣花江畔獨步尋花時,看到一簇桃花開得爛漫,于是反問“可愛深紅愛淺紅”。詞人也一片童心,對她說:“檐牙,枝最佳,折時高折些”,此時他可能就要看到那人摘花賭身輕了。
臨走,他又對折花人自語,你折了花回去,要對那插花人說,“須插向、鬓邊斜”。
詞人的好多知心話,折花人全沒聽見,全不知道自己在折花時,窗裡有人對她如此溫柔以待。而這也正是此詞最大的可愛。
顔嶽《花鳥圖》
02賣花是一串行走的歌謠/ /
《昭君怨》
擔子挑春雖小,白白紅紅都好。
賣過巷東家、巷西家。
簾外一聲聲叫,簾裡鴉鬟入報。
問道買梅花、買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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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前面的《霜天曉角》一樣,這首詞的語言也很通俗,純用白描。詞人從生活中提取片段情景,以疏淡凝練之筆,點金術般化出一首詩。兩首詞都從日常中來,正好也都由花而來:一是折花,一是賣花。
宋代是城市商品經濟迅速發展、新興市民文化繁榮的時期,燒香、點茶、挂畫、插花,此乃宋代文人必備之“四藝”。插花不僅為文人雅客清賞,亦為尋常人家所熱衷。北宋歐陽修的《洛陽牡丹記》曰:“洛陽之俗,大抵好花。春時城中無貴賤皆插花,雖負擔者亦然。大抵洛人家家有花。”
南宋都城臨安(今杭州)的花市盛況更加空前。據南宋吳自牧緬懷臨安城市風貌的筆記《夢梁錄》記載,“春光将暮,百花盡開,如牡丹、芍藥、棣棠、木香、酴醾、薔薇、金紗、玉繡球、小牡丹、海棠、錦李、徘徊、月季、粉團、杜鵑、寶相、千葉桃、绯桃、香梅、紫笑、長春、紫荊、金雀兒、笑靥、香蘭、水仙、映山紅等花,種種奇絕。賣花者以馬頭竹籃盛之,歌叫于市,買者紛然。”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陸遊詩句給我們的印象,可從以上筆記中還原出更多的細節。琳琅滿目的花名,不僅在視覺上給人以種種奇絕,而且請注意,這些美麗的命名是被賣花者唱出來的。宋代孟元老的《東京夢華錄》亦曰:“是月季春,萬花爛漫,牡丹、芍藥、棣棠、木香種種上市。賣花者以馬頭竹籃鋪排,歌叫之聲,清奇可聽”。
可以想見,不論北宋還是南宋,賣花人都是挑着花擔或挎着花籃,各色時令鮮花鋪排在馬頭竹籃裡,走街串巷歌叫賣之。賣花聲不是簡單的吆喝叫賣,而是唱歌一般以婉轉抑揚的節奏,吟出與花媲美的花名,想想便覺清奇可聽令人神往。那些美麗的詞如天花亂墜,從青石小巷悠然而過,這是詩也是生活。
《昭君怨》上片寫賣花。“擔子挑春雖小,白白紅紅都好”,賣花人的花擔有點小,花也許不甚多,但他卻挑來了春天。挑春,聊贈一枝春,用“春”字,比“花”字更好,一枝花就是一個春天。白白紅紅,都是春天的好,都是愛。
接下來的“賣過巷東家、巷西家”,可聽,可看,亦可通感。這個句子的文字和節奏,本身就十分逶迤,似賣花人由近而遠的身影,如一串行走的花之歌謠。詞的下片移到買花。丫鬟聽到賣花聲聲,掀簾入報,問(主人小姐)道:“買梅花、買桃花?”這樣問不是為了做選擇,而在于因為都好而不知如何選擇。此句語言明白如話,唯有如此,才能保存那一刻的鮮活,丫鬟的喜悅才不緻被叙事耽延或沖淡。
從文本來看,“買梅花、買桃花”與“巷東家、巷西家”,皆有視覺上的參差陳列,可以看見花與花鋪排、巷與巷的交織。讀出這些句子時,又能感到聽覺上的複沓與曼妙。
馮箕(清)《賣花圖》
03詩意無處不在詞學大家唐圭璋先生在《讀詞劄記》中,評蔣捷詞曰:“竹山小詞,極富風趣……如‘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及‘才卷珠簾,卻又晚風寒’固已傳誦人口,他如摘花詞,情景宛然,逸趣橫生。至賣花詞,則有一首昭君怨,亦明白如話。”
摘花詞與賣花詞,便是本文細讀的《霜天曉角》和《昭君怨》兩首。“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出自《一剪梅·舟過吳江》,前一句為我們耳熟能詳,即“流光容易把人抛”。這是說時間過得很快,人有被抛在後面的感覺,即流光抛人。
但有時我們卻感覺時間過得很慢,比如2020年的很多天,可能很多人都有度日如年的感覺,更窒息的或是每天都像同一天。然而時間的秘密在于,不管我們覺得它過得快還是慢,當它一旦過去,我們都會感覺被抛棄,很多時候被抛在後面,有時也會被抛在前面。
世界作為時間與空間交織,是一個鏡子組成的迷宮,你能看見什麼風景,取決于你的心靈。詩人不一定就是寫詩的人,更不一定是發表詩或得到某種認可的人,詩人是能處處發現世界的神奇和詩意的人。
盡管以上兩首詞都是關于花,但其詩意并不在花本身。我們應當知道,詩意不等于風花雪月,詩也并不在遠方,而且你就是你的遠方。當一個人心中有詩,處處都有詩意,處處都是遠方。詩意可以是雨後街上水潭映出的一片天,可以是晚飯後廚房餐具的甯靜,可以是地鐵上緊抓扶手的一隻蒼老的手,也可以是建築工人蹲在路邊吃飯時憂傷的神情……
本文為獨家原創内容。作者:三書;編輯:張進;校對:李世輝。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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