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金偉忻
歲月浩漫,千年一瞬。放眼江淮大地,水系綿延、叠代遷移,唯有一道道逶迤伸展的堤壩,曆經滄桑,屹然矗立。行走在那些堅固的大堤上,我仿佛谛聽到悠遠的風雨、人間的悲欣,遙見曆史深處搏擊風浪的偉岸身影……
一
“生物其始為水。”千百年來,先人逐水而居,集聚大江大河之旁;聖哲們憑水而望,積澱了深厚的觀水和治水智慧。
堤出現于何時?相傳堯舜時代,“洪水橫流,泛濫于天下”,危難之際,鲧受四嶽部落舉薦,擔起治水重任。他引領各個部落填土堰塞,以障洪水,留下了“鲧堙洪水”“築堤壅防”的治水傳說。“障”者,即修築堤防,《管子·度地》中說,“大者為堤,小者為防”,這是人類抵禦水災的古老方式。從此,堤承載着人的托付,成為人類與水不懈搏鬥的智慧凝聚,更成為一代代人書寫在莽莽原野上的不朽詩行。
鲧治水失敗的結果,是《山海經》中記載的舜“殛鲧于羽山”,但他“築堤壅防”的舉措,卻為大禹及其後人堵疏并舉的治水思路提供了啟示。
大禹踏着父輩的足迹,逢山開山,遇窪築堤,疏通水道,引洪水入海。莊子曾借墨子之口稱贊說:“昔禹之湮洪水,決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小者無數。”這種百折不回造福蒼生的執念與情懷,成為中華民族綿延不絕的精神源流。凡有堤的河流,人與水總是和諧相望,那是一種依托,一種守護,也大大改善了當地農業生産和發展條件,促進了地域文明的曆史進程。
二
中國不僅擁有世界上最長的堤防,也擁有世界上最長的人工運河。
大運河,見證着曆史的風雲際會。春秋後期,吳王夫差為了北上争霸,開挖了溝通江淮的古邗溝,秦朝則開鑿了靈渠,貫通了長江與珠江水系。此後,漢武帝為了使黃河下遊的糧食貢賦順利運達京城西安,又開鑿了連接長安與黃河的人工運渠——漕渠。東漢末年,曹操北上用兵,先後開鑿了平虜渠、泉州渠、新河等一系列運河,溝通了黃河、淮河、灤河流域。隋朝統一中國後,隋炀帝以其更加宏闊的戰略視野,從政治、經濟大局出發,傾全國之力,調百萬民夫,開挖由永濟渠、通濟渠、邗溝和江南河湖水系組成的人工運河,終于将海河、黃河、淮河、長江和錢塘江五大水系連接在一個巨大的水系網絡之中,形成了貫穿中國南北的大運河。
隋朝時期的運河有多寬?唐《大業雜記》記載:“渠廣四十步,通龍舟;兩岸為大道,種榆柳,自東都至江都二千餘裡,樹蔭相交。”兩百年後,唐代詩人李商隐沿着運河行走,揮筆寫下了《隋堤》:“乘興南遊不戒嚴,九重誰省谏書函。春風舉國裁宮錦,半作障泥半作帆。”這首詩冠名以“堤”,寫的卻是人。詩人不發議論之語,卻流露出對隋炀帝南遊時極盡窮奢極欲之能事的譴責之情。
史書載,隋炀帝下江都乘的龍舟有四層,高四十五尺,長二百尺,上層有正殿、内殿、東西朝堂,中層有戶百二十間,皆飾以金玉,下層為内侍居住。蕭皇後乘的翔螭舟,雖然形制比龍舟小一些,但另有“浮景”九艘,高三層,皆是水上宮殿。此外,還有漾彩、朱鳥、蒼螭、白虎、玄武、飛羽、淩波、五樓、道場、玄壇、樓船等數千艘,載着後宮、諸王、公主、百官、僧尼、道士、外藩以及内外供奉之物。據說,這些船使用的“挽船士”達八萬餘人,挽漾彩的就有九千多人,被稱作“殿腳”,皆以錦彩為袍。這大概就是李商隐“春風舉國裁宮錦”的由來吧。
王朝代謝,人世滄桑。曾經的奢華景象煙消雲散,惟有大堤上的柳枝依然婆娑,草木依然繁盛,兩岸人丁依舊興盛,代代繁衍不息……
三
伫立運河之畔,你不能不注目洪澤湖大堤。千年風雨滌蕩,它始終以穩固宏闊的臂彎,堅定地守護着身後的城池。隋朝時,淮安境内的洪澤湖大堤長達300裡,如今還存有140多裡。它面對的是擁有1597平方公裡水面的洪澤湖,守護的是20多萬平方公裡的耕地。
洪澤湖大堤前身為高家堰。東漢建安五年(公元200年),廣陵太守陳登為抵禦淮水東侵,率軍民築高家堰30裡。正是在此基礎上,後人才逐步建起了洪澤湖大堤。
歲月悠長,風浪難平。這裡曆經過一次次毀堤決隘的災難——
明洪武二十四年(1391年),黃河決堤,河水灌入淮河;
明正統元年(1436年),“黃河、淮河發大水,淮北、淮南大水,房屋、牲畜受淹嚴重,邗溝湖堤、涵閘有損毀,裡下河始見淮河洪患”;
隆慶四年(1570年)、萬曆三年(1575年),洪澤湖大堤兩次決口,淮河下遊損失慘重……
世有大勇,英雄常在。這裡見證了無數次奮力抗争水患的英雄之舉——
萬曆四年(1578年),一度被削職為民的潘季馴再次被任命為右都禦史兼工部左侍郎總理河漕,奉命治理黃河和大運河。潘季馴一生四次治理黃河,主持修築過縷堤、遙堤、格堤,保證了黃河、淮河、運河的多年安瀾。萬曆八年,潘季馴重築洪澤湖大堤,在九龍灣決口處始改建石堤,直立起的二十多層石工牆,由精選的千斤玄武岩條石砌成。這項工程至乾隆四十一年才修建完工,曆經明清兩朝171年,前後用了六萬多塊千斤條石。
康熙十年(1676年)夏,黃、淮并漲四溢,砀山以東黃河兩堤決口21處,黃河倒灌洪澤湖,高家堰決口34處,淮水沖入裡運河,運河堤決口300丈,水淹淮揚7個州縣,漕運一時阻塞。康熙十六年(1677年)靳輔受命為河道總督,采取疏浚、築堤并舉的方式,加固洪澤湖大堤,堵閉了30多個決口,擡高了洪澤湖水位;同時,恢複黃河入海出口,在清河口開掘四道引河,疏通淮水入黃河通道,最終實現了“黃、淮故道次第修複,而漕運大通”的喜人成果。
清道光四年(1824年)冬,凜冽嚴寒,浪之所經,旋時凍結,百裡長堤,形若琉璃。暴風、冰淩的猛擊強摧,使洪澤湖大堤周橋段潰決,沖出一個近30米深的大塘,直接威脅到大堤一側的平原。林則徐奉旨修堤,前後耗時六年,在大塘外圍修建起800米長的内堤,堤頂寬度達33米,擋住了洶湧的洪水,解除了周橋一帶的水患,林則徐也因此恒久地站立在兩岸百姓的心中。
四
與揚州運道相伴的高郵湖大堤,同樣見證了風雲滄桑。
早在2000多年前,高郵湖就與吳王夫差開挖的古邗溝相連接,此後,曆經不同朝代的拓展,最終形成了北起淮寶交接處的小涵洞,南至長江邊的瓜州鎮,中段溝通高郵湖、射陽湖、邵伯湖、白馬湖等主要湖泊,長達156公裡的水上運道。
宋光宗紹熙五年(1194年),淮東提舉陳損之最早提出:“高郵、楚州之間,波湖渺漫,茭葑彌滿,宜并立堤堰,以為潴洩,庶幾水不至于泛濫,旱不至于幹枯。”此後,“自揚州江都至楚州淮陰築堤三百六十裡”。
明永樂五年(1407年),漕運總督陳瑄全面督浚淮揚運河。他一次次大手筆“築高郵湖堤”,并在堤上修建了便捷纖道。永樂九年(1411年),為抵禦高郵湖風浪,又加修高郵城北至張家溝堤三十裡;宣德七年(1432年),陳瑄再使高郵湖大堤向北延伸,并在堤内開河四十裡,“障以木樁,固以磚石,決而修複”,以避風濤之險。他還增築了寶應、白馬湖等沿湖長堤,高郵湖的運輸能力由此大大增強。陳瑄還在淮安至揚州沿湖大堤上,先後建起47座減水節制閘,使“湖水溢則瀉以利堤,落則不閉以利漕”。這些工程不隻利于漕運暢行,也實實在在地保障了沿湖區域的百姓民生。
浩繁的典籍中,也記載有高郵湖長堤畔一幕幕令人痛心的悲慘場景——
嘉靖三十年(1551年),黃河、淮河彙流南下,寶應以南,運道湖堤潰決。由此,災害連年不斷;
萬曆三年(1575年),洪澤湖大堤決口,大水湧入高郵湖,導緻清水潭、丁志口等運河堤防決口,洪水洶湧而下,裡下河地區一片汪洋;
康熙八年(1669年)至十二年(1673年),高郵城北20多裡外的清水潭連年決口。十五年(1676年),清水潭再次決口,寬達300餘丈,深達7至8丈,泰州人吳嘉紀在其《堤決》中,記錄了當時的悲慘場景:“田桑溪柳栖野鴨,洪水西來崩我堤。村村稻苗今安在,川飛湖倒接大海。”
康熙、乾隆多次南巡,都把漕運暢行、江河安瀾作為視察重點。乾隆第一次南巡,過高郵時看到“堤岸高于屋,民居疑地窨”的情景,感歎“嗟我水鄉民,生計惟罟霖”。第六次南巡結束後,乾隆在其《南巡記》中說,“南巡之事莫大于河工”“河工關系民命”,這是他當政的剀切感悟。
時光荏苒,如今,高郵湖大堤美如畫卷。秋冬時節,遙望湖堤,林木斑斓,淡遠如畫。堤内,樓房林立,平疇延展,滿目金黃;堤外,波水粼粼,艘艘貨船,奮力争流。沿着長堤行進,時見治水遺迹。這裡有昔日的洩洪故道,有禦馬頭、耿廟石柱,似在喃喃訴說逝去的一切。長堤偉岸,昂首矗立,前赴後繼,守護安瀾,成為人與自然互為依存的不朽見證。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