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乾隆丁亥冬,葬三妹素文于上元之羊山,而奠以文曰:
嗚呼!汝生于浙,而葬于斯,離吾鄉七百裡矣;當時雖觭夢幻想,甯知此為歸骨所耶?
汝以一念之貞,遇人仳離,緻孤危托落,雖命之所存,天實為之;然而累汝至此者,未嘗非予之過也。予幼從先生授經,汝差肩而坐,愛聽古人節義事;一旦長成,遽躬蹈之。嗚呼!使汝不識《詩》、《書》,或未必艱貞若是。
餘捉蟋蟀,汝奮臂出其間;歲寒蟲僵,同臨其穴。今予殓汝葬汝,而當日之情形,憬然赴目。予九歲,憩書齋,汝梳雙髻,披單缣來,溫《缁衣》一章;适先生奓戶入,聞兩童子音琅琅然,不覺莞爾,連呼“則則”,此七月望日事也。汝在九原,當分明記之。予弱冠粵行,汝掎裳悲恸。逾三年,予披宮錦還家,汝從東廂扶案出,一家瞠視而笑,不記語從何起,大概說長安登科、函使報信遲早雲爾。凡此瑣瑣,雖為陳迹,然我一日未死,則一日不能忘。舊事填膺,思之凄梗,如影曆曆,逼取便逝。悔當時不将嫛婗情狀,羅縷記存;然而汝已不在人間,則雖年光倒流,兒時可再,而亦無與為證印者矣。
汝之義絕高氏而歸也,堂上阿奶,仗汝扶持;家中文墨,眣汝辦治。嘗謂女流中最少明經義、谙雅故者。汝嫂非不婉嫕,而于此微缺然。故自汝歸後,雖為汝悲,實為予喜。予又長汝四歲,或人間長者先亡,可将身後托汝;而不謂汝之先予以去也!
前年予病,汝終宵刺探,減一分則喜,增一分則憂。後雖小差,猶尚殗殜,無所娛遣;汝來床前,為說稗官野史可喜可愕之事,聊資一歡。嗚呼!今而後,吾将再病,教從何處呼汝耶?
汝之疾也,予信醫言無害,遠吊揚州;汝又慮戚吾心,阻人走報;及至綿惙已極,阿奶問:“望兄歸否?”強應曰:“諾。”已予先一日夢汝來訣,心知不祥,飛舟渡江,果予以未時還家,而汝以辰時氣絕;四支猶溫,一目未瞑,蓋猶忍死待予也。嗚呼痛哉!早知訣汝,則予豈肯遠遊?即遊,亦尚有幾許心中言要汝知聞、共汝籌畫也。而今已矣!除吾死外,當無見期。吾又不知何日死,可以見汝;而死後之有知無知,與得見不得見,又卒難明也。然則抱此無涯之憾,天乎人乎!而竟已乎!
汝之詩,吾已付梓;汝之女,吾已代嫁;汝之生平,吾已作傳;惟汝之窀穸,尚未謀耳。先茔在杭,江廣河深,勢難歸葬,故請母命而甯汝于斯,便祭掃也。其傍,葬汝女阿印;其下兩冢:一為阿爺侍者朱氏,一為阿兄侍者陶氏。羊山曠渺,南望原隰,西望栖霞,風雨晨昏,羁魂有伴,當不孤寂。所憐者,吾自戊寅年讀汝哭侄詩後,至今無男;兩女牙牙,生汝死後,才周睟耳。予雖親在未敢言老,而齒危發秃,暗裡自知;知在人間,尚複幾日?阿品遠官河南,亦無子女,九族無可繼者。汝死我葬,我死誰埋?汝倘有靈,可能告我?
嗚呼!生前既不可想,身後又不可知;哭汝既不聞汝言,奠汝又不見汝食。紙灰飛揚,朔風野大,阿兄歸矣,猶屢屢回頭望汝也。嗚呼哀哉!嗚呼哀哉!
譯文及注釋
譯文
乾隆三十二年冬,葬三妹素文在上元的羊山上,并作這篇文章來緻祭:
唉!你生在浙江,卻葬在此地,遠離我們的故鄉七百裡了;當時你即使做夢、幻想,也怎會知道這裡竟是你的埋骨所在呢?
你因為堅守從一而終的貞節觀念,嫁了一個品德敗壞的丈夫而被遺棄,以緻陷在孤苦落拓的境地,雖然這是命中注定,是上天的安排,然而連累你到這種地步,也未嘗不是我的過錯。我幼年時跟從老師誦讀四書五經,你同我并肩坐在一起,愛聽那些古人的節義故事;一旦長大成人,你立即親身來實踐。唉!要是你不懂得經書,也許未必會像這樣苦守貞節。
我捉蟋蟀,你緊跟我捋袖伸臂,搶着捕捉;寒冬蟋蟀死了,你又同我一起挖穴埋葬它們。今天我收殓你的屍體,給你安葬,而當年的種種情景,卻一一清晰地呈現在眼前。我九歲時,在書房裡休息,你梳着兩個發髻,披了一件細絹單衣進來,共同溫習《詩經》中的《缁衣》一章;剛好老師開門進來,聽到兩個孩子琅琅的讀書聲,不禁微笑起來,連聲“啧啧”稱贊。這是七月十五日的事情。你在九泉之下,一定還清楚地記得。我二十歲去廣西,你牽住我的衣裳,悲傷痛哭。過了三年,我考中進士,衣錦還鄉,你從東廂房扶着長桌出來,一家人瞪着眼相視而笑,記不得當時話是從哪裡說起,大概是說了些在京城考進士的經過情況以及報信人來得早、晚等等吧。所有這些瑣碎的事情,雖然已經成為過去,但隻要我一天不死,就一天也不能忘卻。往事堆積在我的胸中,想起來,心頭悲切得像被堵塞似的。它們像影子一樣似乎非常清晰,但真要靠近它抓住它,卻又不見了。我後悔當時沒有把這些兒時的情狀,一條一條詳細地記錄下來;然而你已不在人間了,那麼即使年光可以倒流回去,兒童時代可以重新來過,也沒有人來為它們對照證實的了。
你與高家斷絕關系後回到娘家,堂上老母,依仗你照料扶持;家中的文書事務,期待你去辦理。我曾經以為婦女中很少明白經書的意義、熟識古代文物典故的人。你嫂嫂并非不夠溫柔和順,但在這方面稍有不足。所以自從你回家後,雖然我為你而悲傷,對我自己來說卻很高興。我又比你年長四歲,或許像世間通常那樣年長的先死,那就可以将身後之事托付給你;卻沒有想到你比我先離開人世!
前些年我生了病,你整夜都在打聽、探望病情,減輕一分就高興,加重一分就擔憂。後來雖然我的病情稍有好轉,但仍半卧半起,感到沒有什麼好取樂消遣;你來到我的床前,講一些稗官野史中使人好笑和使人驚奇的故事,給我帶來一些歡樂。唉!自今以後,我如果再有病痛,教我從哪裡去呼喚你呢?
你的病,我相信醫師的話以為不要緊,所以才遠遊去揚州。你又怕我心中憂慮,不讓别人來給我報信。直到病已垂危時,母親問你:“盼望哥哥回來嗎?”,你才勉強答應說:“好。”就在你死前一日,我已夢見你來訣别,心知這是不吉祥的,急忙飛舟渡江趕回家。果然,我于未時到家,而你已在辰時停止了呼吸,四肢尚有餘溫,一隻眼睛還未閉緊,大概你還在忍受着臨死的痛苦等待我回來吧。唉!痛心啊!早知要和你訣别,那我怎麼肯離家遠遊呢?即使出外,也還有多少心裡話要讓你知道、同你一起商量安排啊!如今完了,除非我死,否則就沒有相見的日期。可我又不知道哪一天死,才可以見到你;而死後究竟有知覺還是沒有知覺,以及能相見還是不能相見,終究是難以明白的啊!如果如此,那麼我将終身抱着這無窮的遺恨,天啊!人啊!竟然這樣完了嗎!
你的詩,我已經付印了;你的女兒,我已替你嫁了出去;你的生平,我已寫了傳記;隻有你的墓穴,還沒有安排好。我家祖先的墳墓在杭州,但是江廣河深,勢難将你歸葬到祖墳,所以請示母親的意見而把你安葬在這裡,以便于祭奠掃墓。在你的墓傍,葬着你的女兒阿印,在下面還有兩個墳墓,一個是父親的侍妾朱氏,一個是我的侍妾陶氏。羊山空曠遼闊,朝南是一片寬廣的平地,西望面向着栖霞山;風風雨雨,清晨黃昏,你這個羁留在異鄉的精魂有了伴侶,當不緻于感到孤獨寂寞。可憐的是,我自從戊寅年讀了你寫的哭侄詩後,至今沒有兒子;兩個牙牙學語的女兒,在你死後出生,才隻有一周歲。我雖因母親健全而不敢說自己老,但齒牙搖動,頭發已秃,自己心裡知道,在這人世間尚能活幾天?阿品弟遠在河南為官,也沒有子女,我家九族之内沒有可以傳宗接代的人。你死有我安葬,我死後由誰來埋葬呢?你如果死後有靈的話,能不能告訴我?
唉!生前的事既不堪想,死後的事又不可知;哭你既聽不到你回話,祭你又看不到你來享食。紙錢的灰燼飛揚着,北風在曠野裡顯得更猛,我回去了,但又連連回過頭來看你。唉,真悲痛啊!唉,真悲痛啊!
注釋
(1)乾隆——清高宗愛新覺羅·弘曆的年号(1736—1795)。丁亥——紀年的幹支;乾隆丁亥,即公元1767年。
(2)素文——名機,字素文,别号青琳居士。1719年(康熙五十八年)生,1759年(乾隆二十四年)卒,得四十歲。上元——舊縣名。761(唐肅宗李亨上元二年)置。在今南京市。羊山——在南京市東。
(3)奠——祭獻。
(4)汝(乳rǔ)——你。浙——浙江省。
(5)斯——此,這裡。指羊山。
(6)吾鄉——袁枚的枚鄉,在浙江錢塘(今杭州市)。
(7)觭(機jī)夢——這裡是做夢的意思。觭,得。語出《周禮·春官太蔔》:“太蔔濱三夢之法,二曰觭夢。”
(8)甯知——怎麼知道。歸骨所——指葬地。耶(椰yē)——語氣詞,表疑問。
(9)以——因為。一念之貞——一時信念中的貞節觀。貞,封建禮教對女子的一種要求。忠誠地附屬于丈夫(包括僅在名義上确定關系而實際上未結婚的丈夫),不管其情況如何,都要從一而終,這種信念和行為稱之為“貞”。
(10)遇人仳(痞pǐ)離——《詩經·王風·中谷有蓷》:“有女仳離,條其(肅欠)矣;條其(肅欠)矣。遇人之不淑矣。”這裡化用其語,意指遇到了不好的男人而終被離棄。遇人,是“遇人不淑”的略文。淑,善。仳離,分離。特指婦女被丈夫遺棄。
(11)孤危——孤單困苦。托落——即落拓(唾tuò),失意無聊。
(12)存——注定。這句說:雖然審你命中注定,實際上也是天意支配的結果。
(13)累——連累;使之受罪。
(14)未嘗——義同“未始”,這裡不作“未曾”解。過——過失。
(15)授經——這裡同“受經”,指讀儒家的“四書五經”。封建社會裡,兒童時就開始受這種教育。授,古亦同“受”。韓愈《師說》:“師者,所以傳道受(授)業解惑也。”
(16)差(cī)肩而坐——謂兄妹并肩坐在一起。二人年齡有大小,所以肩膀高低不一。語出《管子·輕重甲》:“管子差肩而問。”
(17)節義事——指封建社會裡婦女單方面、無條件地忠于丈夫的事例。
(18)遽(巨jù)——驟然,立即。躬(工gōng)——身體。引早為“親自”。蹈(島dǎo)——踏,踩。“實行”。這句說:一到長大成人,你馬上親身實踐了它。
(19)使——如果。《詩》、《書》——《詩經》、《尚書》。指前文中先生所授的“經”。
(20)艱貞——困苦而又堅決。若是——如此。
(21)出其間——出現在捉蟋蟀的地方。
(22)蟲——指前文中的蟋蟀。僵——指死亡。同臨其穴(學xué)——一同來到掩埋死蟋蟀的土坑邊。
(23)殓(煉liàn)——收殓。葬前給屍體穿衣、下棺。
(24)憬然赴目——清醒地來到眼前。憬然,醒悟的樣子。
(25)憩(氣qì)——休息。書齋(摘xhāi)——書房。
(26)雙髻(計jì)挽束在頭頂上的兩個辮丫。古代女孩子的發式。
(27)單缣(堅jiān)——這裡指用缣制成的單層衣衫。缣,雙絲織成的細絹。
(28)溫——溫習。《缁衣》——《詩經·鄭風》篇名。缁,黑色。一章——《詩經》中詩凡一段稱之為一章。
(29)适——剛好。奓(炸zhà)戶——開門。
(30)琅(郎láng)琅然——清脆流暢的樣子。形容讀書聲。
(31)莞(關wǎn)爾——微笑貌。語出《論語·陽貨》:“夫子莞爾而笑。”
(32)則則——猶“啧啧”,贊歎聲。
(33)望日——陰曆每月十五,日月相對,月亮圓滿,所以稱為“望日”。
(34)九原——春秋時晉國卿大夫的墓地。語出《禮記·檀弓下》:“趙文子與叔譽觀乎九原。”後泛指墓地。
(35)弱冠(貫guàn)——出《禮記·曲禮上》:“二十曰弱,冠。”意思是男子到了他舉行冠禮(正式承認他是個成年人)。弱,名詞。冠,動詞。後因以“弱冠”表示男子進入成年期的年齡。粵(月yuè)行——到廣東去。粵,廣東省的簡稱。袁枚二十一歲時經廣東到了廣西他叔父袁鴻(字健槃)那裡。袁鴻是文檔巡撫金鉷(紅hóng)的幕客。金鉷器重袁枚的才華,舉薦他到北京考博學鴻詞科。
(36)掎(己jǐ)——拉住。恸(痛tong4)——痛哭。
(37)逾——越,經過。
(38)披宮錦——指袁枚于1738年(乾隆三年)考中進士,選授翰林院庶吉士,請假南歸省親的事。宮錦,宮廷作坊特制的絲織品。這裡指用這種錦制成的宮袍。因唐代李白曾待诏翰林,着宮錦袍,後世遂用以稱翰林的朝服。
(39)廂——邊屋。案——狹長的桌子。
(40)瞠(撐chēng)視而笑——瞪眼看着笑,形容驚喜激動的情狀。
(41)長安——漢、唐舊都,即今西安市。
(42)函使——遞送信件的人。唐時新進士及第,以泥金書帖,報登科之喜。此指傳報錄取消息的人,俗稱“報子”。雲爾——如此如此罷了。
(43)凡此瑣瑣——所有這些細小瑣碎的事。袁枚有詩:“遠望蓬門樹彩竿,舉家相見問平安。同欣阆苑榮歸早,尚說長安得信難。壁上泥金經雨淡,窗前梅柳帶春寒。嬌癡小妹憐兄貴,教把宮袍著與看。”(見《小倉山房詩集》卷二)可與“凡此瑣瑣”去者相印證。
(44)填膺(英yīng)——充滿胸懷。
(45)凄梗——悲傷凄切,心頭像堵塞了一樣。
(46)曆曆——清晰得一一可數的樣子。
(47)逼取便逝——真要接近它|把握它,它就消失了。
(48)嫛婗(衣尼yīní)——嬰兒。這裡引申為兒時。
(49)羅縷(呂lǚ)紀存——排成一條一條,記錄下來保存着。羅縷,也作“(爾見)褛”。
(50)可再——可以再有第二次。
(51)印證——指袁枚的母親章氏。
(52)義絕——斷絕情宜。這裡指離婚。
(53)阿奶——指袁枚的母親章氏。
(54)文墨——有關文字方面的事務。
(55)眣——這個字的正确寫法是“(目矢)”(順shùn),即用眼色示意。這裡作“期望”解。
(56)嘗——曾經。明經義——明白儒家經典的含義。谙(安ān)雅故——了解古書古事,知道前言往行的意思。語出《漢書·叙傳》:“函雅故,通古今。”谙,熟聞熟知。
(57)這句意思說:你嫂嫂(指袁枚的妻子王氏)不是不好,但是在這方面稍有欠缺。婉嫕(義yì)——溫柔和順。出《晉書·武悼楊皇後傳》:“婉嫕有婦德。”
(58)長(掌zhǎng)——年紀大。
(59)身後——死後的一應事務。
(60)先予以去——比我先離開人世。
(61)絞宵——整夜。剌探——打聽、探望。
(62)小差——病情稍有好轉。差(chài),同“瘥”。
(63)殗殜(yèdié)病得不太厲害,但還沒有痊愈。
(64)娛遣——消遣。
(65)稗(拜bài)官野史——指私人編定的筆記、小說之類的曆史記載,與官方編号的“正史”相對而言。《漢書·藝文志》:“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據說,西周高有掌管收錄街談巷議的官職,稱為稗官,稗是碎米。稗官,取瑣碎之義,即小官。
(66)愕(扼è)——驚駭。
(67)聊資——絕代——姑且作為一時的快樂。
(68)吊——憑吊,遊覽。這句意思說:對于你的病,我因相信了醫師所說“不要緊”的話。方才遠遊揚州。
(69)慮戚吾心——顧慮着怕我心裡難過。戚,憂愁。
(70)陰人走報——阻止别人報急訊。走,跑。
(71)綿惙(綽chuò)——病勢危險。
(72)強(搶qiǎng)——勉強。
(73)諾(懦nuò)——表示同意的答語,猶言“好”。
(74)訣——訣别。袁枚有哭妹詩:“魂孤通夢速,江闊送終遲。”自注:“得信前一夕,夢與妹如平生歡。”
(75)果——果真。未時——相當下午一至三時。
(76)辰時——相當于上午七時至九時。
(77)支——同“肢”。
(78)一目示瞑(名míng)——一隻眼睛沒有閉緊。
(79)這句說:你還在忍受着死亡的痛苦,等我回來見面。蓋——發語詞,表原因。
(80)幾許——多少。
(81)知聞——聽取,知道。
(82)共汝籌畫——和你一起商量,安排。
(83)已矣——完了。
(84)又卒難明——最終又難以明白。卒,終于。
(85)天乎人乎——有史以來強烈時的呼喚,表示極端悲痛。這句說:然而就這樣帶着無窮的憾恨而終于完了啊!
(86)付梓(子zǐ)付印。梓,樹名。這裡指印刷書籍用的雕闆。素文的遺稿,附印在袁枚的《小倉山房全集》中,題為《素文女子遺稿》。袁枚為了它寫了跋文。
(87)代嫁——指代妹妹作主把外甥女嫁出去。
(88)傳(zhuàn)——即《女弟素文傳》。
(89)窀穸(zhūnxī)——墓穴。這句說:隻有你的墓穴,還沒有籌劃措辦罷了。
(90)先茔(迎yíng)——祖先的墓地。
(91)江廣河深——言地理阻隔,交通不便。
(92)這句說:所以請示母親,自得她同意而把你安頓在這裡,以便于掃墓祭吊。古人鄉土觀念很重,凡故鄉有先茔的,一般都應歸葬;不得已而葬在他鄉,一般被看作非正式、非永久性的。所以文中既說“葬三妹素文于上元之羊山”、“甯汝于斯”,又說“惟汝之窀穸尚未謀耳”;特地将此事作為一個缺憾而鄭重提出,并再三申明原因。下文的“羁魂”,也是着眼于此而言的。
(93)阿印——《女弟素文傳》載:“女阿印,病瘖,一切人事器物不能音,而能書。”其哭妹詩說:“有女空生口,無言但點頤。“
(94)冢(腫zhǒng)——墳墓。
(95)阿爺——袁枚的父親袁濱,曾在各地為幕僚,于袁枚三十三歲時去世。侍者——這裡指妾。
(96)阿兄——袁枚自稱。
(97)陶氏——作者的妾。亳州人,工棋善繡。
(98)曠渺(秒miǎo)——空曠遼闊。
(99)望——對着。原隰(習xí)——平廣的代地。高而平的地叫原,低下而潮濕的地為隰。
(100)栖霞——山名。一名攝山。在南京市東。
(101)風雨——泛指各種氣候。晨昏——指一天到晚。
(102)羁(機jī)魂——飄蕩在他鄉的魂魄。
(103)男——兒子。袁枚于1758年(乾隆二十三年)喪子。他的兄弟曾為此寫過兩首五言律詩,題為《民兄得了不舉》。這就是文所說的“哭侄詩“。袁枚寫這篇祭文的時候還沒有兒子。再後兩年,至六十三歲,其妾鐘氏才生了一個兒子,名阿遲。
(104)兩女——袁枚的雙生女兒。也是鐘氏所生。牙牙——小孩學話的聲音。這裡說兩個女兒還很幼小。
(105)周晬(最zuì)——周歲。
(106)親在未敢言老——封建孝道規定,凡父母長輩在世,子女即使老了也不得說老。否則既不尊敬,又容易使年邁的長輩驚怵于已近死亡。出《禮記·坊記》:“父母在,不稱老。“袁枚這句話,是婉轉地表示自己已經老了。按,袁枚這時六十一歲,母親還健在。
(107)齒危——牙齒搖搖欲墜。
(108)阿品遠官河南,亦無子女:袁枚的堂弟袁樹,字東芗,号芗亭,小名阿品,由進士任河南正陽縣縣令。當時也沒有子女。據袁枚《先妣行狀》所說,阿品有個兒子叫阿通;但那是袁枚寫這篇《祭妹文》以後的事。
(109)九族——指高祖、曾祖、祖父、父親、本身、兒子、孫子、曾孫和玄孫。這裡指血緣關系較近的許多宗屬。無可繼者——沒有可以傳宗接代的人。按,專指男性。
(110)可能——猶言“能否”。
(111)紙灰——錫箔、紙錢等焚燒後的灰燼。
(112)朔風野大——曠野上,北風顯得更大。
(113)《詩經鄭風》中的名篇。
賞析
袁枚是“性靈說”的倡導者,主張為文要有“真情”。其文别具特色,善于描寫景物,叙事記人。
祭文通常有固定的格式,其内容和形式都容易公式化,為後人傳誦的不多。但袁枚的《祭妹文》卻不拘格式,寫得情真意切,生動感人,為後人傳誦。
袁素文名機,素文是她的字,1720年(清康熙五十九年)生。她容貌出衆,“最是風華質,還兼窈窕姿”,“端麗為女兄弟冠”,是袁家姐妹中長得最漂亮端莊的。袁素文又“幼好讀書”,針線旁邊常放着書卷,因此很會作詩。在她未滿一周歲時,其父曾仗義救助亡友衡陽縣令高清的妻兒,為高清平反了其生前一起因庫虧而入獄的冤案。高清的胞弟高八為此感激涕零,表示自己即将出生的孩子若系男兒,就與袁素文婚配,以示報答袁家大恩。不久高八生了個兒子,于是送來金鎖作為聘禮,這場指腹婚事就這樣正式确定下來。可是當雙方成年後,男方卻隻字不提嫁娶之事,直到1742年(乾隆七年)袁素文二十三歲時,高八突然捎來書信說,因為兒子有病不宜結婚,希望解除婚約。由于袁素文自幼深受封建禮教毒害,“一聞婚早定,萬死誓相随”,所以聽到男方要解除婚約,就手持金鎖哭泣不止,終日絕食。不久高八病死,高清的兒子高繼祖特來說明真相,原來高八之子高繹祖并非有病,而是“有禽獸行”,并且屢教不改,其父怕以怨報德,才托言兒子有病解約。可是袁素文為了固守舊禮教的“一念之貞”,竟不顧日後痛苦,仍堅持嫁給高八之子,一時被譽為所謂“貞婦”。
袁家家境雖然一般,但因為家學淵源,注重讀書,請了教師在家指導袁枚,對待女兒也一樣,所以素文自幼随哥哥上課。她很喜愛讀書,針線旁邊常放着書卷,很會作詩,琴棋書畫也樣樣精通。她容貌出衆,是袁家姐妹中長得最漂亮端莊的;尤其是她的脾性溫柔,待人賢淑有禮,是出名的淑女。
二十五歲時,才貌雙全的素文嫁到了如臯高家。婚後,素文孝敬公婆,深得公婆喜愛。可是高八之子繹祖,個頭矮小,駝背斜眼,長相十分醜陋,而且品行極為惡劣。他性情暴戾,行為輕佻,整天吃喝嫖賭,無所不為。他看到書卷就發怒,把她的詩稿燒毀,不準妻子讀書和做針線,袁素文從此不再敢作詩,也不敢縫紉。他為了外出嫖妓,賣盡家産後又向袁素文逼索嫁妝,不答應就拳打腳踢,有時還用火燒灼袁素文,婆婆前來救護,他連母親一起毆打,甚至把他母親的牙齒都打下來了。就這樣的虐待,素文還是一一忍受下來,在高家委曲求全,恪守婦道。後來,高繹祖聚賭輸了很多錢,竟要賣掉袁素文抵債。她被逼無奈,逃到尼姑庵,看到無路可走了,才請人通知了娘家。袁父接到書信,心痛欲裂,當即趕到如臯告到官府,判決離婚後,他把女兒和她的女兒阿印領回了杭州老家。那年素文二十九歲,結婚才不過四年。
袁素文回到娘家以後,一方面悉心侍奉父母兄長,另一方面還惦念着婆母,經常寄贈衣食問安。三年後袁枚定居南京随園,素文也随着全家一起遷徙。由于婚姻極不美滿,心靈上受到的創傷,她除了讀書作詩自我安慰外,終日都悶悶不樂,生了病也不願求醫,終于在1759年(乾隆二十四年)病死,年僅39歲。
袁枚在《哭三妹五十韻》裡寫道:“彩鳳從鴉逐,紅蘭受雪欺。”“汝死我葬,我死誰埋?汝倘有靈,可能告我?”“生前既不可想,身後又不可知;哭汝既不聞汝言,奠汝又不見汝食。紙灰飛揚,朔風野大,阿兄歸矣,猶屢屢回頭望汝也……”
袁素文這位賢淑的才女,由于受封建禮教毒害太深,所以導緻了這場催人下淚的婚姻悲劇。她從“淑女”到“賢婦”,結果卻差一點成了被賣掉的“棄婦”,并因此過早離開人世,這是與她自幼深受封建禮教的教育是分不開的。袁枚作為她的兄長,也看出了這一點。他在《祭妹文》中說:“嗚呼!使汝不識詩書,或未必艱貞若是!”這種無可奈何的歎息,正是一種既沉痛又委婉的控訴。袁素文留在人間的,除了一個悲婉的故事,還有就是一本著作《素文女子遺稿》。
《祭妹文》構思精巧,别巨匠心,按照時間的先後順序,從素文墓地入筆到病根禍源的交代,從野外同捉蟋蟀到書齋共讀詩經,從胞妹送哥眼淚流到把盞喜迎兄長歸,從離家出嫁到中道歸返,從侍奉母親以示其德到關愛長兄以顯其情,從素文之死到後事料理,情節層層推進,感情波起浪湧,叙事曆曆可見,抒情句句見心,文情并茂,渾然一體。
文章起筆交待亡妹所葬之地、祭奠時間,祭者身份等,緊接着“嗚呼”一轉,直呼亡妹,為全文奠定了凄切哀婉的悲怆基調。接着,簡潔叙述妹妹的死因:“以一念之貞,遇人仳離,緻孤危托落。”意為素文早亡其根源是少年時常聽先生授經,“愛聽古人節義事”,說明是封建詩書的腐朽觀念侵害了素文,使她飽受苦難,英年早逝。
接下來,作者追憶與素文共度的難忘時光。童年相伴讀書,“差肩而坐”,溫馨之情溢于言表;同捉蟋蟀,同葬蟋蟀,則體現了妹妹性情溫厚善良。其描述真實生動,一個天真活潑善良的孩童突現于眼前。這原本不為奇,妙就妙在作者把追憶與現實聯系起來,當年兄妹同葬蟋蟀,後來孤兄獨葬亡妹,物換星移,昨是今非,讓作者潸然淚下。年長些時,袁枚遠行廣西,妹妹不忍哥哥分離,掎裳拽衣,放聲大哭。當年有妹送兄行,後來唯獨兄送妹歸,令作者十分傷痛。袁枚考中進士,衣錦還家,妹妹驚喜萬分,扶案而出,家人瞠視而笑。妹妹為哥哥中考得官而欣喜之情,和盤托出,手足之情可見一斑。往日種種瑣事,曆曆如在作者眼前。“然而汝已不在人間,則雖年光倒流,幾時可再,而亦無與為證印者矣。”時光不可倒流,昔日也不再重來了。
随後,記妹妹歸返母家的種種情形:服侍母親;治辦文墨;袁枚染病在床,妹妹終宵刺探,還想方設法讓哥哥高興,兄妹感情深厚。
而後,記妹妹病危和亡逝的情況。素文病入膏肓,大限将至,但不讓人給哥哥報信,以寬兄長之心。忍死待兄歸,然而終等不及哥哥歸來含憾而終,死不瞑目。“已予先一日夢汝來訣,心知不祥,飛舟渡江。”袁枚已預感不祥,急趕歸家,在妹妹逝去幾小時後才趕到家中,其時素文四肢尚溫,卻未能與妹妹說上一句心中話,隻怪自己輕信醫言,遠吊揚州,自責之情溢于言表。一句“嗚呼痛哉”,把對亡妹的思念、同情、内疚、哀痛統統濃縮在傷心欲絕的悲歎中。
最後,簡述妹妹亡後料理事宜。并随感而發:“汝死我葬,我死誰埋?汝倘有靈,可能告我?”末段,作者把視線拉回到眼前,回到祭奠的暮地。“哭汝既不聞汝言,奠汝又不見汝食。”逝者已逝,生者十分凄切哀傷。“紙灰飛揚,朔風野大,阿兄歸矣,猶屢屢回頭望汝也。嗚呼哀哉!嗚呼哀哉!”對妹妹的懷念和摯愛之情表達得淋漓盡緻。
袁枚将整篇文章寫得有靈性又不事雕琢。作者在回憶童年與妹妹同度的瑣事時,信手拈來,清靈隽妙;悲悼親人的遽然長逝時,又字字玑珠,句句血淚,真摯動人,感人肺腑。他在叙事中寄寓哀痛,行文中飽含真情,同時還穿插些許景物描繪,從而使痛惜、哀傷、悔恨、無可奈何之情有機地揉和在一起,具有很強的藝術感染力。
作者簡介
袁枚(1716-1797)清代詩人、散文家。字子才,号簡齋,晚年自号倉山居士、随園主人、随園老人。漢族,錢塘(今浙江杭州)人。乾隆四年進士,曆任溧水、江甯等縣知縣,有政績,四十歲即告歸。在江甯小倉山下築築随園,吟詠其中。廣收詩弟子,女弟子尤衆。袁枚是乾嘉時期代表詩人之一,與趙翼、蔣士铨合稱“乾隆三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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