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非雪夜讀

今天，想說說王熙鳳。

王熙鳳位居《紅樓夢》 “金陵十二钗”正冊，在十二钗之中是戲份最多的了。

鳳姐兒的人生，可以用一句話來總結：富貴熱鬧，原是大夢一場；機關算盡，算不過命運無常。

我在真實世界裡所認識的有點厲害的人，身上多少都有些王熙鳳的影子，我覺得不能簡簡單單地用聰明、果敢、熱情這樣的詞語來形容她們，太蒼白。他們的厲害，藏在氣質裡，擡頭低眉，舉手投足間，你見她第一眼就知道與衆不同，先在心裡敬上三分。

鳳姐兒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她是四大家族之一金陵王家的嫡女，是賈府最高統治者賈母最看重的孫媳婦，是榮國府當家人賈政之妻王夫人的内侄女，擁有不凡出身的她有娘胎裡帶來的驕傲的資本。

在賈府中，賈母“一味高樂”，賈政“不慣俗務”，王夫人隻是一味地養身禮佛，而鳳姐兒又一向精明能幹，擅理家，所以她實際上是榮國府中真正的當權者。

鳳姐兒的厲害，從旁人的評論中可知一二。

誰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後，倒上下無一人不稱頌他夫人的，琏爺倒退了一射之地。說模樣又極标緻，言談又爽利，心機又極深細，竟是個男人萬不及一的。

秦氏道：“嬸嬸，你是個脂粉隊裡的英雄，連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能過你。

這位鳳姑娘年紀雖小，行事卻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樣的模樣兒，少說些有一萬個心眼子。再要賭口齒，十個會說話的男人也說他不過。

賈府敗落的征兆，是從可卿之死開始的。

秦可卿和鳳姐，是甯國府和榮國府中真正見到了賈府危機的人，秦可卿死後，甯國府愈發混亂不堪，而榮國府，在鳳姐的管理之下，還是維持了一段時間表面的繁華和體面。

鳳姐兒的生命系于賈府的大命運之中。如同一艘豪華郵輪，風光無限，卻在驚濤駭浪之中逐漸要沉沒了，船上沒有人可以幸免。這就是鳳姐兒的悲劇。偏偏賈府合族之中，貪享榮華的多，思慮前程的少，鳳姐兒是頭一個清醒聰明又有見識的，所以她比旁人顯得更悲哀。

秦可卿去世時來見鳳姐：

“常言‘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們家赫赫揚揚，已将百載，一日倘或樂極悲生，若應了那句‘樹倒猢狲散’的俗語，豈不虛稱了一世的詩書舊族了！”

鳳姐聽了此話，心胸大快，十分敬畏。在睡夢之中，問秦氏可有對策沒有。

秦氏冷笑道：“嬸子好癡也。否極泰來，榮辱自古周而複始，豈人力能可保常的……”

在秦氏看來，賈府已走到了末路，終是大勢已去，無可挽回的了，須趁現在尚且榮華之時謀劃退路。她說出了自己的建議，趁今日富貴，于祖茔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祭祀供給之費可出自此處，将家塾也設在這裡，即便将來有了罪，按照當時的法律，祭祀産業是不會沒入宮中的。即便敗落下來，子孫回家耕種讀書，也是個退路。

這是全書的預言，自此以後，賈家禍事連連，果然敗落下去。

而秦可卿的喪事，也是賈府自此以後最熱鬧、排場最大的一場喪儀。

在這場喪儀之中，鳳姐的管家能力得到全方位的展示。

她首先指出甯國府的積弊：一、人口混雜，遺失東西；二、事無專執，臨期推委；三、需用過費，濫支冒領；四、任無大小，苦樂不均；五、家人豪縱，有臉者不服管束，無臉者不能上進。

然後一一對症下藥，把平時缺乏管束的甯國府衆人治得服服帖帖，迎來送往，一應禮儀俱全，十分體面。

鳳姐待下人是嚴苛的，容不得出半點錯漏。

所以在《紅樓夢》之中，家下仆人多是恨極了鳳姐的，背後有機會就要中傷，罵她隻知奉承賈母，待下人嚴苛，咒她心腸狠毒，說她是醋缸、醋甕。甚至，還有在背後咒她死的。

可鳳姐對劉姥姥，對邢岫煙和林黛玉，對賈府一衆姊妹，她都有真心的關懷體貼。即便她對平兒嚴苛，平兒也要說“她原行得端，坐得正”，平兒是公允的。

她變着法兒讨賈母開心，半是奉承，一半也是出于一片孝心。

她會湊趣兒，會說笑話，引得衆人發笑，常常化尴尬于無形。每一次有鳳姐兒在的聚會，總是熱熱鬧鬧，笑聲不斷，賈母高興，衆人有賞，大家都是得了她的好處的。

倘若缺了這個湊趣兒的人，賈府的富貴，哪裡有那麼熱鬧？

而且，鳳姐的奉承，不是平白無故地胡吹亂捧，她是用了心思的，出于一種真誠的體貼，所以總是能說到别人心上去。

這是她的一種本事。别人，就算拉下臉皮和廉恥不要，也未必做得出。

說她狠毒的，竊以為狠毒二字，還不至于加到鳳姐兒身上。

毒設相思局殺賈瑞。那是賈瑞罔顧人倫、目無尊長調戲鳳姐在先。鳳姐一而再再而三給了他改過的機會，奈何賈瑞不知悔改，那也無可奈何了。連平兒也說賈瑞“沒人倫的混賬東西，癞蛤蟆想吃天鵝肉，叫他不得好死”。

尤二姐之死，有鳳姐的緣故，更多是她自己性格的原因。

二姐固然是可憐的人，我以前讀到這裡的時候，也常常覺得王熙鳳未免過分了吧，二姐是個空有絕世美貌卻沒什麼計較的人，雖“品行有虧”，罪何至死呢？

可是後來，漸漸也可以理解王熙鳳的做法。一來，鳳姐是真心愛着自己丈夫的，她怎麼會不吃醋？二來，她能給予賈琏的溫柔越來越少，丈夫身邊有這樣美貌溫柔的一個人，那是很大的威脅。

林黛玉曾對襲人說過妻妾之間的關系，“不是東風壓倒了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所以斷斷容不得她。

能夠守護自己的利益的人，怎能沒有利刃和爪牙？

說鳳姐貪婪，她當然是貪婪的。在賈府鼎盛之時，她弄權鐵檻寺，毫不費力掙了3000兩銀子。可是在後期賈府逐漸敗落，經濟上漸漸不能支撐時，也是鳳姐張羅着東平西湊，甚至典賣了自己的首飾去湊宮裡夏太監的勒索。

賈府男人們毫無辦法，抱怨的抱怨，旁觀的旁觀，或着也有破罐子破摔繼續腐敗堕落的，也有趁火打劫的如邢夫人、賈芹賈環之流，這些賈府的蛀蟲們，加速了其如”嘩啦啦似大廈将傾”的敗落。

鳳姐兒是一顆再也用不上的棋子，所以她被遺棄了。新仇舊恨一起算賬，命運所賜予她的懲罰，有她該得的，也有落井下石的，沒什麼道理可講。敗落之時，寫盡賈府衆生相。

這個恍若神妃仙子一樣的姑娘，她生于大家族末世的鼎盛時期，風華正茂時趕上了樹倒猢狲散的家族敗落，眼見繁華逐雲煙，風流雲散。

在她短短的一生之中，她閱盡繁華，也曾得意一時。到最後，受盡白眼和驚吓。白白地為賈府操了一世的閑心。

一切，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臨去之時，不知她心裡是否想過：

到底，值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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