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底的北京,36℃的高溫之下,798藝術區的當代唐人藝術中心裡走進來一位戴墨鏡、身穿黑色T恤的老者,這間畫廊正在舉辦一個大型個展“重返起點:羅中立回顧展 1965~2022”。老人看起來溫和而内向,觀衆沒有人認出他就是這個展覽的主角、曾經轟動全國的油畫《父親》的作者羅中立。
1980年的全國青年畫展上,羅中立以巨幅油畫《父親》參展,引發了全國大讨論。這幅畫讓他的名字寫進了當代美術史,也讓經曆了特殊時期的人們,第一次在公共空間的繪畫中看到了久違的、超越階級話語的真實的人性。
雖然已經是中國最知名的畫家之一,但羅中立絕大部分時間都遠離媒體。他的生活路徑清晰簡單,1986年從比利時留學歸來後,就留在他當年讀書的四川美術學院教書,1998年之後,他又在這裡做了17年校長,人生幾乎被繪畫、教學和管理工作填滿。
世人隻知羅中立以《父親》成名成家,卻隻有圈内人能窺見他有趣的面目。他朋友衆多,大家叫他“羅二哥”“羅鍋”,他點子很多,俏皮話和故事張嘴就來,随便兩句就能逗得在座的人放聲大笑。這些才是他掩藏在低調外表下,那生猛又真實的一面。
羅中立。本文圖/受訪者提供
《父親》如何誕生
巨幅畫布上,是一個枯瘦的、頭上纏着毛巾的老農的臉部特寫,老農手裡端着殘破的飯碗,臉上有一道道溝壑般的皺紋。這幅《父親》盡人皆知。它2.16米長 ,1.52米寬,這種尺寸在過去隻能用來表現偉人,但現在上面隻畫了一張普通人的臉。如今看來,這幅畫并不前衛,但在當年它的畫幅與手法都是嶄新的,它以“出格”的姿态在500多幅作品中脫穎而出,獲得第二屆全國青年美展一等獎。1948年出生的羅中立當時正在四川美術學院讀書。
那一年,他讀大三,常常穿着工裝,戴着粗大的黑框眼鏡,已經33歲,是全班年紀最大的學生。他很勤奮,早起晚睡,走到哪畫到哪,在他厚厚的畫稿堆裡,經常出現田間地頭勞作的農民,大巴山上背着重擔的挑夫,倚着門框留守家中的老人。
他不覺得自己是為了畫家夢而上學,而純粹是為了養家糊口。1977年,羅中立和當時的女友,如今的妻子陳柏錦規劃着結婚,陳柏錦的母親是知識分子,“丈母娘”特意提醒他趕快去報名參加高考。他算了一筆賬:如果大學畢業了,工資就能從三十幾元一下子漲到五十幾元,生活就能出現質的飛躍。于是他趕緊走了十幾裡路,報上了最後一個高考名額。
其實也不能說羅中立沒有過畫家夢,隻是這個夢早就被生活埋葬了。羅中立的父親是個紡織廠工人,也是業餘畫家,喜歡帶着孩子們到處寫生,羅中立是全家畫得最好的小孩。1964年,羅中立如願以償考上了四川美術學院附中學習畫畫。
1968年附中畢業後,羅中立被分配到四川達縣鋼鐵廠動力車間做檢修工,開始了他十年的工人生涯。在“學工學農”觀點流行的時代,羅中立自然把廠子裡的工人師傅當成心中偶像。他覺得這些師傅技術好、工資高,一輩子幹到頭,工資能漲到六七十元,那是他當時的想象力能達到的天花闆數目。有時候看到廠子裡的工人挑一兩百斤的重擔,他還是羨慕得要命。
但一個美術生的本能還是讓他想畫畫,而且,畫畫也能改善他的生活。當時已經沒有正常的繪畫環境,公開發表作品途徑實在太少,隻能去畫巨幅領袖像或者畫小人書的“連環圖”。羅中立珍惜這些機會,他接了一些小人書上的“連環圖”工作,不但可以練筆,還能掙到每張圖1元的稿費,一次畫100多張就可以拿到100多元,是他當時月工資的三倍。
他考上大學之後,在文藝領域,“傷痕派”文學、電影正在慢慢興起,反思題材的美術作品也高度受到矚目。羅中立開始準備參加全國美展,大環境雖然有了一些變化,但是他知道,想參加大型美術展覽還是就得畫“重要題材”。他心中的重要題材就是他所熟悉的工人、農民肖像。他開始回想過去十年他所畫下的形形色色的人,而那位《父親》中農民的面孔雛形就這樣出現在他眼前。那是某年大年三十,羅中立在家門口的公共廁所旁發現的一個人,因為那個年代沒有化肥,糞便可以積肥,必須雇人來看管。那個守糞農民就從早到晚都僵直地坐在那裡,毫無掙紮,隻有想守住這份工。
《父親》系列手稿最終定稿,紙本素描,68.5×43.5 cm,1980。
在這個農民身上,羅中立找到了他想要的情感沖動,他想畫一張畫,替這些人發出自己的聲音。此後,羅中立又将他在大巴山寫生時見到的農民和老人形象,“多合一”放進了《父親》的形象中。最後形成的作品中,每一個細節幾乎都有現實的來處:老農頭上的白布條和神情來自當年那個守糞老人,手中的飯碗本是另一張畫作人物手中的軍用水壺,臉上清晰的皺紋來自他為彜族老人畫寫生時候,從老人們臉上收集到的那些真實的褶皺。
而在羅中立準備畫這幅畫時,也正是各種美術思潮、流派紛紛傳入中國的時期,每個同學都在鉚足了勁學習全世界最新的藝術流派和繪畫技術。他從一篇報道中學習到了美國畫家克洛斯首創的“超級寫實主義”繪畫手法,這是一種可以創作出具有相片般超高清晰度作品的技法,他把這一技術也運用到了《父親》的創作之中。
《父親》送到四川省美術家協會參加審查時,所有的在場專家都感到錯愕,他們已經多年沒有見過這樣把鏡頭直接瞄準普通人的作品,一時間不知如何評價。最後,一位專家建議羅中立把農民頭上夾着的煙卷改成圓珠筆,這樣可以說明這位農民是新時代的農民,改完再來參展。羅中立同意了。
《父親》一舉成名,不但奪得了當年四川青年美展和全國青年美展的一等獎,還以封面的形式發表在1981年第一期的《美術》雜志上。它走向了全國,也激起了更大範圍的争論。評論家邵養德曾從藝術創作的角度質疑,羅中立這種畫法是反映了農民生存中艱難的部分,但它是否符合當時真正的社會現實,是否污蔑了農民的形象,讓他們感到不适,都值得商榷。此外,老農頭上那支圓珠筆是不是該畫上,也成了争論的焦點。
這些争論通過媒體傳播出去,讓人們對《父親》的共情又加深了,人們早已對“高大全”的圖像感到疲憊,他們希望能在公開場合看到這種真實的普通人形象。最終,《父親》和高小華的《為什麼》,何多苓的《春風已經蘇醒》一樣,成為“傷痕美術”的代表作。
川美77級的“羅鍋”
“羅鍋兒走狗屎運了,全班強烈要求請客!”如今的羅中立用他特有的、重慶口音的普通話回憶起獲獎後同學們對他的調侃,禁不住呵呵笑起來。《父親》帶給他的不僅是各種獎項和業内名聲,更重要的是還有450元的巨額稿費。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請全班同學吃了一頓大餐。
羅中立所屬的四川美術學院77級、78級學生群體,是四川美術學院改革開放後招收的前兩屆學生,他們入學時間相近,幾乎分不清誰大誰小。這一屆誕生了羅中立、高小華、何多苓、程叢林、張曉剛等多位被寫進當代中國藝術史的藝術家。“川美”甚至變成了一種現象,多年以後,教育部門甚至專門組織人開了研讨會,研究到底為什麼77、78級川美會誕生這麼多具有影響力的畫家。
個展“重返起點:羅中立回顧展 1965~2022”展廳一角。
但在這些畫家自己心中,他們或許隻是“川美”曆史上最瘋狂的一屆學生。在畫家楊千的回憶裡,羅中立、何多苓和程叢林因為年齡較大,繪畫經驗豐富,被同學們視為“大哥”,那段大學生涯,很像是大哥們帶着弟弟妹妹調皮搗蛋。比較文藝、浪漫的“大哥”是何多苓,夏天,這些男生會把水房的門插上,集體在裡面泡涼水澡,聽何多苓講《悲慘世界》《約翰·克裡斯朵夫》,聽他用口哨吹貝多芬、莫紮特。
而另一位“大哥”羅中立,用畫家秦明的話說,就是有種“來路比較鄉野、比較生猛,玩笑、笑料不斷”的感覺。也是大家心中仗義的“羅二哥”。當年羅中立因為連環圖畫得多,對人物動作的掌握非常熟練,練就了一身快速構圖的本領。構圖技法在原創作品中是非常重要的,而他的很多同學是寫生出身,擅長畫靜物,不擅長動作,他就幫同學想構圖和人物動作。很多同學為了讓羅中立幫忙,搶着幫他打水、打飯,“預訂”畢業作品的構圖。構圖畫多了,大家又送給他一個新外号:“構圖機器。”
回看大學時光,羅中立覺得是校方對他們無限包容造就了他們的才華。羅中立的老師、“川美”老校長葉毓山就是包容學生的代表,在他任校長時,“川美”花大力氣鼓勵原創,從經費中省出錢來鼓勵學生創作,還在全國第一個創辦了學生自選作品展。此外,葉毓山還破天荒地允許學生們在外租自己的畫室,也為他們保留宿舍,給予充分的自由。在自由的制度之下,學生們反而開始配合學校的管理,他們的“瘋”“匪”隻體現在對畫畫的癡狂勁頭上,沒有什麼人跑去故意給學校搗亂。
1997年,重慶被立為直轄市,川渝分家,一些藝術家選擇去成都發展,葉毓山希望羅中立接下“川美”校長的職務,一開始因為擔心行政工作占據時間影響創作拒絕了,但後來他還是被選為校長,他這才不敢推脫,答應下來。“你給班上最調皮的學生一個班長做,他可能就規矩了,是不是?”他笑稱。
他在校長的位置上也極力提倡包容與自由。當校長17年,羅中立繼承了老校長葉毓山的“川美風格”,他認為自己做得比較滿意的事之一就是買下一個1000畝的倉庫為師生們當畫室。整個川美虎溪新校區的建設,美術館的打造也奠定了川美後續的發展。
脫離“傷痕”回到傳統
1983年,羅中立被四川美術學院選派到比利時皇家美術學院留學,3年後才回國。那段時間正是美術界“85新潮”運動興起,中國藝術家們開始用更加激進、前衛的方式表達自我的時期。身在海外,羅中立沒法加入當時的任何群體或者畫派,不過還沒出國時,他也參加過一些民間美術活動,比如1980年四川地區由民間畫家主辦的“野草畫展”,展覽的海報就是他幫忙繪畫的。“如果我當時在國内,一定是沖在前面的人。”羅中立說,以他調皮的性子,他不會錯過這種探索的機會。
那段時間,物理距離的拉開,反而能讓他對之前的自己和國内的美術群體冷靜旁觀。在歐洲,他親眼見到了很多他夢寐以求的大師作品,興奮不已。他省吃儉用,就為了多去一些美術館。在這個過程中,他發現油畫的整個系統,都是中國人在向海外學習,畫家必須融入對方的系統中,對方才會回以尊重和相對客觀的評價。所以,在學習之外如何尋找自己的繪畫語言,可能是中國畫家需要研究的重要問題。
尋找繪畫語言,也是在替自己和中國畫家尋找一種身份認同。當年報考“川美”,擅長畫連環圖的羅中立最想學的是國畫專業,但那一年這個專業并沒有招生,後來他又考過國畫專業的研究生,因為古典文學分數不夠,沒有考上,隻好繼續學習油畫。“從國外回來之後,我想要努力尋找一個回到傳統,回到民間,回到自己的‘文化耕地’裡面去的方式。”羅中立說。
《父親》大獲成功之後,羅中立還畫過類似風格的《春蠶》《金秋》等,之後,開始尋找更大膽、更鮮活、更原創的繪畫語言。他沒有着急,而是像當年畫連環圖、畫寫生那樣,一點點向前走。他最喜歡的兩位海外繪畫大師,一位是“今日的我,不重複昨日的我”的畢加索,另一位是“以不變應萬變”,一直繪畫同一主題的倫勃朗。
此後多年,羅中立隻在1995年和2010年舉辦過兩次較大規模的個展,直到今年6月,他才第一次在北京舉行大規模的回顧展。
如今,這張延續幾十年、尋找自己藝術道路的答卷似乎終于可以交了。看到羅中立在《父親》《春蠶》之後的作品,人們很難相信,它們和《父親》出自同一位作者之手。他畫作的内容沒變,依然是他的“大巴山宇宙”中農民的勞作、生活和愛情,使用的卻是極度燦爛的顔色和随性大膽的線條,以及從中國民間藝術中吸取的石雕、木雕、染色等手法。他也用這種自創的繪畫語言重繪了藝術史上許多名作,包括塞尚、凡·高、庫爾貝的作品。
比起嚴肅語境裡的《父親》,如今這些富有神采的作品,才更像是那個匪氣、調皮的“羅二哥”真實内心的投射。他心中那顆蠢蠢欲動的“人性”的種子,終于在四十多年之後長成了參天大樹。
發于2022.7.18總第1052期《中國新聞周刊》雜志
雜志标題:羅中立:當年畫出《父親》的那個人
記者:仇廣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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