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聞記者 張傑
在一次攝影展覽上,一組呈現淞滬鐵路如何慢慢變成現在的上海輕軌3号線、4号線過程的作品,引起作家周嘉甯的極大興趣。她是地道的上海人,經常坐3号線和4号線。這個攝影展提醒她:自己使用這兩條地鐵十幾年,從來沒有想到它的前身會是什麼。在複旦念書的那幾年(2000年到2007年),宿舍和校園之間有鐵路穿過,一些很緩慢的綠皮火車會穿過學校。此刻她才意識到,當時穿過學校的這段鐵路,正是淞滬鐵路。
2022年9月1日,在北京單向空間書店,周嘉甯在她最新小說集《浪的景觀》首發分享會上,在與電影《愛情神話》導演邵藝輝、受不少年輕人喜歡的播客“随機波動”主播傅适野的對談期間,詳細講述了這個耐人尋味的細節。
上海,作為她的家鄉,這個城市的曆史、發展,與她寫小說的靈感觸發點、内在動力都密切相關。但看完小說,又會發現,與其說她關注城市規劃,不如說她心心念念要表達和呈現的是,時間流逝的形狀,青春歲月裡,一些特别的記憶。事實上,這種性格、興趣、關注視野,也決定了周嘉甯的小說有一個一貫的主題——時間帶走了什麼,又帶來了什麼?
周嘉甯
“千禧一代中篇三部曲”
《浪的景觀》是周嘉甯長篇小說《基本美》之後出的全新中篇集,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書中收錄了她近三年寫的三個中篇《再見日食》(2019)、《浪的景觀》(2021)、《明日派對》(2022)。小說裡人物存在的時間是過去20年。這三個故事的背景大概都是千禧年。第一篇是從1995年延續20年的故事,後兩篇發生在2000年或2003年的樣子,現在都是20年左右的時間。但閱讀的時候會覺得和當下有一種奇妙的共振感。因此也被稱為是“千禧一代中篇三部曲”。
使用紮實、精确、節制的叙事方式,周嘉甯勾勒出全球化語境下成長起來的一代年輕人的内心某些特質。書中地點從偏遠的美國小鎮,到南京某處名為“防風林”的地下室,從擠滿羅大佑歌迷的南下列車,到已不複存在的上海迪美地下城,周嘉甯書寫時代浪潮中的友誼、愛情、夢想,以小說的形式,為讀者的内心提供“一塊幹淨明亮的地方”,以至于有人說她用文學“做21世紀初的時間考古”。
說到21世紀初,周嘉甯特别提到2001年。這對她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時間點。那一年,上海女孩周嘉甯,跟好朋友趁暑假一起去北京玩。那是她第一次到北京。到旅館當晚,恰好是北京申奧成功的那一天。“公交車都停在了馬路邊上,公交車都是空的,但是車頂上爬滿了人,拉着各種的橫幅,整晚地狂歡。這種整晚的狂歡在我大腦裡面留下了一個永恒的印記。我之後整個青年時代是從2001年申奧成功那一天開始的,那一天所有人都在狂歡,不認識的人都在打招呼,帶給少年的幻覺太過于強烈。我的人生是帶着這樣的一種快樂的底色開始的。”
《再見日食》的主角設定為一個名叫滿島拓的日本年輕作家。20年前,他曾在美國愛德華州參加一個寫作班,那裡面有世界上其他國家來的很多年輕人,大家共度一段時光。他認識并愛上其中一位來自中國的女孩泉。來自全世界各地的人,大家在這裡有一種情誼的心靈的連接,像做了一個美好的夢。時隔20年再訪佩奧尼亞小鎮,與青年時代的友人們重逢。
本雅明曾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做過廣播員,他看待廣播媒介的方式是将其作為一種大衆教育手段,并引導其形成“判斷力訓練”。 在《明日派對》中,周嘉甯寫的故事可算是播客時代對電台時代的進行一次回望:在2000年羅大佑在上海的演唱會上,兩個女孩因同為電台主持人張宙的粉絲而相識。後來她們一起參加比賽,一起做節目、玩樂隊,一起度過一段自由的時光。 《思南文學選刊》副主編黃德海評價《明日派對》裡的年輕人,“這群年輕人又顯然有着某種無形的積極,仿佛内在的眼睛睜開,看到了世界深處的獨特活力,外在的任何羁絆都不足以纏縛住他們抵達彼處的腳步……小說中那輕微的頹然感沒有變成渾濁的消極,反而因為洗淨了積極中通常内含的焦躁之氣,顯現出某種值得珍視的内在清澈。”
因“新概念”成名20年
感念其是“第一份巨大的禮物”
周嘉甯高中時因參加第一屆和第二屆新概念作文大賽獲獎,被複旦大學錄取。19歲就出了自己的第一本書《流浪歌手的情人》。2007年從複旦大學中文系現當代文學專業碩士畢業。2008年,她去了北京,與張悅然一起創立文學MOOK《鯉》,2010年回上海成為專職作家。勤奮和天分的調和,讓她已成為一個技藝純熟的小說家——語言精準簡練,但又有足夠的詩意。既不是鋪張渲染,又不是純以情節取勝、沒有光芒的通用語言。在同齡人群體中,認識周嘉甯的人可以感受到,在她身上,有一種突出的“文學少女”氣質。過着簡單的純文學翻譯、小說寫作工作,其餘時間會運動,閱讀,或者沿着蘇州河走很遠,觀察上海的生态環境。
周嘉甯
距離在新概念作文大賽上嶄露頭角已經過去快20年了,如今,周嘉甯已是新概念的評委。不像一些人因為新概念成名,但卻不太願意提這個往事。周嘉甯很坦誠,她始終将新概念的獲獎視作命運給予自己的“第一份巨大的禮物”,“為什麼這些年來大家反反複複還在提新概念,今天的記者還是會問起這個問題?這說明新概念不僅影響了我,還影響了所有人,也影響了記者們,影響到媒體去思考這個問題的角度,影響到一代一代讀者的閱讀評判和選擇。”
曾有較長一段時間裡,“80後”作家是一個響亮的标簽。如今這個詞正在褪去光環,失去新聞效應。這群同代際作家們也逐漸分散在不同的領域内。周嘉甯是依然在進行純文學寫作的一員。
在其與張悅然一起創立的雜志《鯉·我去二〇〇〇年》中,策劃了一期80後作家們給予逐漸遠去的少年時代的一次集體性省察,試圖共同追溯當時的經驗如何影響了現在的自己。其中,周嘉甯選取了一次台風天私人記憶深刻的意象進行書寫。“暴雨過去以後,天空恢複明亮,我們穿着塑料涼鞋站在被改變了面貌的外部世界,水漫到小腿,垃圾和樹葉一起漂浮,自行車破浪而行,我的父母也是他們中的一員,正騎車從單位往家趕。而這中間的一段時間是美好的空白,空氣清潔,我和所有人一起停留在被水覆蓋的甯靜裡。”
【對話】
周嘉甯:用精妙語言表達心靈共振、情感、溫柔
封面新聞: 我看有的作家談創作,會提到他或者她随着年齡的增長、生活經驗的縮減,在創作上會遇到題材匮乏的問題。對現在的你來說,尋找文學題材,“寫什麼”,是一個問題嗎?
周嘉甯:我想我的同齡人如今普遍都是社會的活躍參與者或建造者。而在我35歲以後,無論是内部環境還是外部環境,都在劇烈而持續的變化中,但凡身處此浪潮中的創作者,我想隻會面對撲面而來的經驗,誰都躲不開。我在2018年出版《基本美》的時候,還在想着創作者要保持敏感以記錄腳下地表最輕微的震蕩或分裂。4年過去了,這些震蕩與分裂已經大到任誰都忽視不了,同時也成為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這種時候題材絕對不會匮乏,但問題可能是如何在蔓延的陰影下尋找到可能存在的出口。
封面新聞:我看到你在創作談文章裡提到,“感謝姜亦朋姐姐在2020年夏天接受我的采訪,我自此積累起《明日派對》的第一筆素材。”一般來說,讓你寫成一篇小說的契機、起因是什麼?
周嘉甯:這三個小說每一個都在我心裡待了很長時間,以至于我現在已經記不清它們各自最初的形态是如何的。2001年之前,我和很多當時的少年一樣,是狂熱的電台愛好者,即便到了高三我也因為聽電台到淩晨而無法第二天趕上早操。姜亦朋的電台節目,曾伴随我度過了高中的一年。但在我的記憶中,那是一段更長的時間。
她的節目和其他一些節目一起,塑造了我最初世界版圖的形狀。我在成年以後與姜亦朋相識,得知當時電台給予她這檔節目時,她還是在讀大學生。我想,時代曾經給予青年最大程度的包容和支持,讓他們能夠将毫不确鑿的聲音傳播到日漸堅固的城市裡。
封面新聞: 在《再見日食》裡,你寫了一群年輕人參加文學寫作營裡發生的故事。在一篇創作談裡,你提到你有類似的真實經曆,“2016年秋天,我和朋友們離開愛荷華,最終在紐約徹夜不眠玩了三天以後告别。第二年的8月,留在愛荷華的朋友開車去我們常去的林中湖泊看了日食。依然是夏日溫暖的湖水,熟透的核桃,林間的小鹿。”所以,這個小說裡應該有你和你的朋友們真實的影子吧?
周嘉甯:在《再見日食》的結尾那裡,我通過主人公的對話說,“因為太好的事情根本舍不得讓其他人知道。”離開愛荷華三年以後,我用文學的方式處理了愛荷華的記憶。但因為太好的事情根本舍不得讓其他人知道,所以小說裡的世界也隻是處于虛構另一側的世界,是記憶的投影。朋友曾說我在《再見日食》裡終于寫了愛情,我想我最初确實想要寫一場美妙愛情,但最終寫的卻是新世界徐徐展開時候更為動人的情感,是好奇,沖撞,破裂和審慎。
封面新聞:在你的創作談文章裡,你寫道:“所以在物理存在着的世界裡,我從沒有真正見過日食。但我見證過在日食時刻共振的心靈和情感,人類面對近乎永恒的自然發出的贊歎,以及随之而來的溫柔。” 我覺得這幾句話,非常精準表述了我在你作品裡發現的最珍貴的東西——你的目的不是講故事,也不是要塑造某個典型人物形象,而是用一種精妙的語言表達一群有相似經驗的人的心靈共振、情感、溫柔。
周嘉甯:謝謝你。我自己回答不好這個問題,我希望自己寫作的意圖是無法用語言表述的,隻存在于小說裡,而不要脫離小說獨立存在。有位朋友在《浪的景觀》的讀後感裡說了一段很鼓勵我的話:“周嘉甯之前的文字非常自我,到了《基本美》,文字明顯轉向了克制,它是清潔的、幹燥的,每一次讀都覺得好,感覺自己在閱讀過程中變得潔淨。也是從這篇小說開始,我覺得周嘉甯像從一個用文字拍電影的人變成了用文字拍紀錄片的人。”
封面新聞:作家總是生活在一定的時代、現實環境中。你覺得自己是一個很容易受到社會環境影響的人嗎?
周嘉甯:相比大環境本身,我更容易受到身處其中的具體個人的影響,人随環境而變幻的情感總是容易波及到我,在我周圍形成漩渦。寫作從某種意義上是對一切的回應,或者是向最深的黑洞發出的信号。但我自身是一個對内和對外都過分審慎的人,一方面使得我在環境中保持着某種一緻性,某種内部秩序,另外一方面也使得我對時代的回應或者答複總有延時性。近幾年來我和其他人一樣,盡力生活在斷裂中,也盡力收集崩塌中的碎片與殘骸。
封面新聞:除了寫作,你還翻譯了很多文學作品。做文學翻譯對自己寫作的文字節奏、語感有怎樣的幫助?
周嘉甯:翻譯對我來說,除了保持日常生活不會失去秩序之外,也是對中文非常好的鍛煉,不斷在各種近義詞之間做辨析,練習語言敏感度。我本身很愛漢字,象形文字在視覺方面的審美也與其他語言不同。我有時候覺得翻譯對我來說是在“打撈和清潔”漢字。
封面新聞:不少人還是會提到曾經的新概念文學,青春叙事。你的作品裡,“青春叙事”的氣質其實一直在延續,并且随着寫作技藝的提升,越來越具有藝術價值。對此您怎麼看?
周嘉甯:創作對我來說是内部世界與外部世界碰撞以後産生的新世界,是自我的能量與外部能量的共振。我始終在探索和錘煉自己的能量,而作品是這個過程中的結晶體。
封面新聞:對文學寫作的價值和意義,有信心嗎?曾經有專職寫作的青年作家跟我說,他在寫長篇小說的過程中,會對自己的寫作産生過懷疑或者虛無感。你有過這樣的經驗嗎?
周嘉甯:我從沒質疑過文學的價值和意義。我也珍惜所有的自我懷疑和虛無感,無法相信一個沒有自我懷疑的創作者。
【如果您有新聞線索,歡迎向我們報料,一經采納有費用酬謝。報料ihxdsb,3386405712】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