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遊是位藏書家，藏書室名“書巢”。所撰《書巢記》描寫了他的藏書情況：“其室之内，或栖于椟，或陳于前，或枕藉于床，俯仰四顧，無非書者……間有意欲起而亂書圍之，如積槁枝，或至不得行，則自笑曰：此非吾所謂‘巢’者耶？乃引客就觀之。客始不能入，既入又不能出，乃亦大笑曰：‘信乎其似巢也。’”陸遊不但喜歡藏書，還喜歡讀書。《居室甚隘而藏書頗富率終日不出戶》雲：“掩關小室動經旬，蠹簡如山伴此身。”

陸遊不但喜歡讀書，還喜歡寫讀書詩，從詩題中能看出與讀書有關的詩約有250首。陸遊讀書成癖，《冬夜讀書》詩雲：“挑燈夜讀書，油涸意未已；亦知夜既分，未忍舍之起。人生各有好，吾癖正如此。”《寒夜讀書》詩複雲：“韋編屢絕鐵硯穿，口誦手鈔那計年。不是愛書即欲死，任從人笑作書癫。”在他看來，讀書是一件快樂的事，如《燈下讀書》雲：“少年喜書策，白首意未足。幽窗燈一點，樂處超五欲。”

讀書是陸遊的終身愛好，“退休”後讀書興趣更濃。他寫過一首《老學庵》詩，題下注曰：“予取師曠‘老而學，如秉燭夜行’之語而名庵。”他曾明确表示，活到老、學到老，死而後已，如《壽考如富貴》詩雲：“惟當老益學，易蔶以為期。”詩中也屢屢反映他在耄耋之年的讀書情況，如《四月十三夜四更起讀書》雲：“七十未捐書，正恐死乃息。起挑窗下燈，度此風雨夕。”《秋夜讀書》複雲：“老夫垂八十，岩電尚爛爛。孤燈對細字，堅坐常夜半。”但是到了79歲時，老眼昏花，讀書非常吃力，他特地寫詩記下了這件事，題為《目昏頗廢觀書以詩記其始時年七十九矣》。

所以，陸遊有時也不得不采取實事求是的态度，如《自述》雲：“短檠非複衰翁事，且與兒孫共地爐。”但是，他又不甘心，在《自勵》中說：“羸病今年能未死，潛心更下董生帷。”“董生”指董仲舒，據《史記·儒林傳》介紹，他讀書非常專心，以緻“三年不觀舍園”。此詩作于開禧二年（1206），當時陸遊已82歲了，還想像董仲舒那樣認真讀書。

陸遊還喜歡夜讀，詩題中有“夜讀”二字的就有67首，如《春夜讀書感懷》《夏夜讀書自嘲》《秋夜讀書每以二鼓盡為節》《冬夜讀書忽聞雞唱》等。有的詩題雖未同時具有“夜讀”二字，顯然也是寫夜讀的，如《燈下讀書》《雨夜觀史》《冬夜對書有感》《五更讀書示子》等。可見他一年到頭，無論春夏秋冬，都經常在夜間讀書，有時一直讀到天亮。其中，寫冬夜讀書的詩多達26首，冬夜讀書雖然寒冷，但是他經常覺得很快樂，如《冬夜醉解，殘燈熒然，起讀書至明，賦詩十韻》寫道：“孤燈如秋螢，喚我開陳編。初欲限一卷，随手紛聯翩。歡然不知疲，忽已晨烏遷。”

陸遊讀書非常投入，喜歡采用誦讀的方式，如《冬夜讀書》：“破屋頹垣君莫笑，更闌弦誦滿吾廬。”《讀書》：“年過七十眼尚明，天公成就老書生。舊業雖衰猶不墜，夜窗父子讀書聲。”他有時還采用吟唱的方式，甚至雜以歌哭，如《讀書》雲：“校雠心苦謹塗乙，吟諷聲悲雜歌哭。”偶有感觸，甚至會熱淚盈眶，如《讀書》雲：“稽古衰猶力，翻書夜達晨。思人頻掩卷，感事忽沾巾。”

陸遊讀書愛寫筆記，有時會将心得體會批在書上，如《冬夜讀書甚樂偶作短歌》：“朱黃參筆墨，照映燈花紅。”他還喜歡采用題跋的形式記錄自己的讀書心得，以緻在《渭南文集》中讀書題跋有六卷之多。此外，他的不少讀書詩實際上也是他采用詩歌形式寫的讀書筆記，其内容頗為豐富。有談加強自身修養的，如《學易》：“卒歲勿多求，壺飧與裼裘。心安由自足，身貴為無求。”有總結曆史經驗教訓的，如《雨夜觀史》：“邪正古來觀大節，是非死後有公言。”有評詩論文的，如《題廬陵蕭彥毓秀才詩卷後》：“詩句雄毫易取名，爾來閑淡獨蕭卿。蘇州死後風流絕，幾許工夫學得成？”“蘇州”指唐代詩人韋應物，詩中對蕭彥毓詩所具有的韋詩閑澹風格作了充分肯定。

陸遊的讀書詩頗多獨到見解。如《書陶靖節桃園詩後》雲：“寄奴談笑取秦燕，愚智皆知晉鼎遷。獨為桃源人作傳，故應不仕義熙年。”許多人讀了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及詩，都認為真有那麼一個世外桃源而去尋找，當然毫無結果，因為那是陶淵明為了表達不與劉宋政權合作的政治态度而營造出來的一個理想世界。

陸遊是南宋最傑出的詩人，讀書特别是讀詩，對他詩歌風格的形成，影響十分明顯。陸遊學詩也是轉益多師的，他對岑參似乎情有獨鐘。乾道九年（1173）夏，陸遊到岑參曾擔任過刺史的嘉州當知州，專門刊刻過《岑嘉州詩集》。他還寫了首詩，題為《夜讀岑嘉州詩集》，雲：“誦公天山篇，流涕思一遇。”

此前不久，陸遊在南鄭前線生活了将近一年時間，他在《九月一日夜讀詩稿有感走筆作歌》中，對這段從軍生活有過生動的描寫：“四十從戎駐南鄭，酣宴軍中夜連日。打球築場一千步，閱馬列廄三萬匹。華燈縱博聲滿樓，寶钗豔舞光照席。琵琶弦急冰雹亂，羯鼓手勻風雨疾。”詩中所表現出來的豪放精神，确與岑參在安西北庭所作邊塞詩是一緻的。

陸遊還特别喜歡讀陶淵明詩，他在《跋〈淵明集〉》中回憶道：“吾年十三四時，侍先少傅居城南小隐，偶見藤床上有淵明詩，因取讀之，欣然會心。日且暮，家人呼食，讀詩方樂，至夜卒不就食。今思之，如數日前事也。”他在為人與作詩兩個方面，都是将陶淵明當作榜樣的，退居山陰後尤其如此，如《讀陶詩》雲：“我詩慕淵明，恨不造其微。退歸亦已晚，飲酒或庶幾。雨餘鋤瓜壟，月下坐釣矶。千載無斯人，吾将誰與歸？”他在《自勉》一詩中明确說：“學詩當學陶，學書當學顔。正複不能到，趣向已可觀。”

宋代詩人，他特别推崇梅堯臣，其《〈梅聖俞别集〉序》雲：“先生當吾宋太平最盛時官京洛，同時多偉人巨公，而歐陽公之文，蔡君谟之書，與先生之詩，三者鼎立，各自名家。文如尹師魯，書如蘇子美，詩如石曼卿輩，豈不垂世哉？要非三家之比，此萬世公論也。”可見，陸遊對梅堯臣詩評價之高。他也将梅詩當作學習的榜樣，其詩題中明确稱“效（或‘學’或‘拟’）宛陵先生體”者有十一首，此外還有《讀宛陵先生詩》《書宛陵先生集後》等。

應當說，陸遊大量描寫農村生活的詩，受陶詩與梅詩的影響是十分明顯的，如《春社日效宛陵先生體·社雨》：“開歲才幾時，春社忽已及。茫茫草色深，蕭蕭雨聲急。扶犁行白水，不惜芒鞋濕。村童更可憐，赤腳牛背立。”寥寥數語寫出農村春耕景色如畫，頗能使人想起梅堯臣所追求的平淡詩風。

尤為可貴的是，陸遊還通過讀書詩來總結詩學理論與創作經驗。《示子遹》一詩就總結了他學詩曆程：“我初學詩日，但欲工藻繪。中年始少悟，漸若窺弘大。怪奇亦間出，如石漱湍濑。”陸遊詩自江西詩派入，從書本中讨生活，在雕琢詞句與标新立異上下功夫。在他受到時代影響，投身到抗金前線以後，詩風有了明顯改變，并對所走過的彎路采取了批判的态度，如《讀近人詩》：“琢雕自是文章病，奇險尤傷氣骨多。”陸遊之所以成為南宋最傑出的詩人，主要在于他把生活當作詩歌創作的源泉。如《示子遹》說：“汝果欲學詩，工夫在詩外。”《題廬陵蕭彥毓秀才詩卷後》亦雲：“法不孤生自古同，癡人乃欲镂虛空。君詩妙處吾能識，正在山程水驿中。”

尚需說明的是，愛讀書實乃陸遊家風。他讀書愛好的養成，顯然與他父親的鼓勵與引導分不開，如其《讀書》雲：“先親愛我讀書聲，追墓慈顔涕每傾。萬事到前心盡懶，一編相向眼偏明。”他同樣也特别喜歡聽到兒子的讀書聲，在他看來，兒子的讀書聲是最動聽的音樂，如《睡覺聞兒子讀書》：“夢回聞汝讀書聲，如聽箫韻奏九成。”

陸遊曾寫過題為《子聿以剛日讀易柔日讀春秋常至夜分，每聽之辄欣然忘憂，作長句示之》的詩，将兒子表揚了一番。他深感父子共讀是人生一大樂事。如《誦書示子聿》：“父子共讀忘朝饑，此身有盡志不移。”而父子共用一盞讀書燈也是極富詩意的，常常被寫入詩中，如《燈下讀書》：“琅然誦經史，少倦兒為續。”《冬夜對書卷有感》：“白發蕭蕭年八十，依然父子短檠燈。”在陸遊的言傳身教下，他家充滿着讀書聲。

• 原标題：夢回聞汝讀書聲
•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中國社會科學報
• 作者：徐有富
• 聲明：本文圖片來源于“東方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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