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是一本細節衆多的書，一個作者，把畢生的心血放到一本書上，所以它沒有一句多餘的話，沒有一個多餘的字，值得揣摩的細節随處可見。

（戴敦邦繪《紅樓》）

讓我們來說一說第二十回的細節：

第二十回，時節還在正月，寶玉的奶媽李嬷嬷到寶玉住處打轉，見襲人躺在床上不起來見禮（其實襲人是因為染了風寒，正在養病）于是大怒，開始“拄着拐棍”破口大罵襲人：

“忘了本的小娼婦，我擡舉起你來，這會子我來了，你大模大樣地躺在炕上，見我來也不理一理，一心隻想妝狐媚子哄寶玉，哄得寶玉不理我，聽你們的話。你不過是幾兩銀子買來的毛丫頭，這屋裡你就作耗，如何使得！好不好拉出去配一個小子，看你還妖精似的哄寶玉不哄！”

李嬷嬷發火，當然是多次事件積累出來的老問題，前幾回寫了不少緣故了，這一次隻是爆發。一般會認為李嬷嬷讨厭（林黛玉就說她“老背晦”），但實際上，李嬷嬷也是普通人，一個被冷落了的可憐人，她的身份與心理導緻她必然有這樣的行為，一大把年紀，她要找到自己的存在價值，所以，她這樣鬧，情有可原。

（李嬷嬷）

但這都不是重點，重點是當寶玉從黛玉處趕過來一心要回護襲人時，不小心又在言語上捎上了襲人之外的丫鬟們：

寶玉點頭歎道：“這又不知是哪裡的賬，隻揀軟的排揎。昨兒又不知是那個姑娘得罪了，上在她賬上。”

晴雯就在近旁，這話肯定不能忍啊，于是原地怼了回來，這讓襲人更加難堪，襲人沒辦法，隻好再忍着病勸寶玉——

（襲人）隻好拉着寶玉道：“為我得罪了一個老奶奶，你這會子又為我得罪這些人，這還不夠我受的，還隻拉别人。”“時常我勸你，别為我們得罪人，你隻顧一時為我們那樣，他們都記在心裡，……”一面說，一面禁不住流淚。

（寶钗與襲人）

襲人的忍辱負重正是她的厲害之處，她和寶钗一樣能夠息事甯人，藏愚守拙。到這一回為止，襲人的性格特征已基本寫盡，人物形象亦越發豐滿，“襲為钗副”，所言不虛。在《紅樓》裡，跟黛玉一樣，寶钗也有分身，比如襲人，比如麝月，寶钗在婚姻之後應得的世俗層面的溫情與柔軟，寶玉早就給了襲人與麝月。

前面晴雯已經因李嬷嬷事與寶玉辯論，接下來又看到寶玉在給麝月篦頭，于是冷笑道：“交杯酒還沒吃，倒上頭了！”（過去男女結婚有是先吃交杯酒，吃完之後上頭——把頭發散開，然後才是入洞房）。注意，這裡是“冷笑”，晴雯是吃醋了，她要拿出她的态度。

寶玉笑道：“你來，我也給你篦一篦。”晴雯道：“我沒那麼大福。”說着拿了錢，便摔了簾子出去了。

（晴雯）

她拒絕了，晴雯心裡面太明白了，硬着臉皮争來的疼愛不是真疼愛，一件東西，你既然給了别人，再給我我也不要。不是唯一的情感，晴雯甯肯舍棄，這像不像黛玉？

注意，這裡有個“摔”，晴雯的态度明顯不爽，而且敢于不爽，她摔了簾子并沒有走遠，當寶玉又在背後給麝月說她“磨牙”時，她又殺了回來，接着論理，她個性率真，言語耿直，争鬥心擺在明面，她不會隐忍以待時機，沒有城府和心機，當然，這種性格太容易樹敵。這也跟黛玉很像，“晴為黛影”也是正論，她們都是願意付出真心的人，但她們也都不是會為自己的目标去細緻經營的人。

（黛玉與晴雯）

讓人歎惜的是，寶玉明白黛玉對他的深情，能懂得黛玉為什麼耍小性、哭天抹淚、牙尖嘴利，卻不知道、不明白晴雯磨牙犯嘴也是因為情深意重！不過，黛玉與晴雯一樣都是枉自深情，所得的隻不過是鏡花水月，所得到的來自寶玉的溫暖，都在精神層面。

第二十回，總共寫了兩件鳳姐勸架的事：一件是勸走了跟襲人吵架的李嬷嬷，一件是彈壓了罵賈環的趙姨娘。這兩處都寫得十分精彩，我們先細細說說第一處：

1、“好媽媽，别生氣”，前半句是“哄”，後半句是“勸”，字字給力，絕無廢話。

2、“大節下，老太太才喜歡了一日，你是個老人家，别人高聲，你還要管他們呢，難道你反不知道規矩，在這裡嚷起來，叫老太太生氣不成？”擡出了賈府最高權威賈母，不為别人考慮，老太太您不能不顧忌吧，這是“鎮”；别人高聲，你還要管他們呢，這是“擡”，兩相結合，李嬷嬷受了賈母名頭的壓服，卻又被擡高，被“拍”得很舒服。

（犀利的鳳姐）

3、“難道你反不知道規矩，在這裡嚷起來，叫老太太生氣不成？”再提賈母，但這次接着是說理，入情入理，語重心長。

4、“你隻說誰不好，我給你打他。”道理說透了，又接上了“哄”，接上了“勸”。

5、“我家裡燒得滾熱的野雞，快來跟我吃酒去。”這是給面子，給台階，讓李嬷嬷有了面子，有了足夠合理的離開理由。

6、接着她一面說，一面拉着走，又叫：“豐兒，替你李奶奶拿着拐棍子，擦眼淚的手巾。”拉着就走，不容分說，快刀斬亂麻，辦事滴水不漏又不留尾巴，杜絕了李嬷嬷借拐棍、手巾的理由重回“戰場”。

（殺伐決斷的鳳姐）

這殺伐決斷、快刀斬麻的能力，讓趕來的寶钗黛玉都歎服不止，都拍手笑道：“虧這一陣風來，把這老婆子給撮了去了。”因為在她們眼裡，這件事是不好處理的，偏在鳳姐這裡，舉重若輕，輕飄飄就了結了，論處理家事，鳳姐是一等一的高手。

（【跟着布丁讀《紅樓》】之70，圖片來自網絡，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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