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關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我大概第一次接觸到這首詩的時候還是在初中，愣頭小子一個，不懂人情感的細膩，更不懂人與人之間有着懷有尊重關系的情愛。

那時候對《詩經》這整本詩詞隻有一句廣而泛的概念——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思無邪。

當時，我坐在課堂上，聽老師将這句話，第一反應：哦~~就是不流氓呗。

至于什麼樣子是流氓，什麼樣子它又不是流氓呢？

我腦袋裡隻有一個鏡頭，就是一個男子留着口水，伸着手，并且絕對要一臉邪惡與醜陋地，躬着身子，逼着一個美貌女子，往角落裡退。

男子越來越靠近女子，女子也越來越清晰地能聽到男子的口水聲。男子靠得足夠近了就要不停地重複那句，不知誰給我灌輸的：“小寶貝，不要怕，大爺我會好好疼愛你的。”

那女子便是一個勁地縮着身子，喊道：“不要！”

是的，這真的是一個再熟悉不過的畫面了。對那時，對初中我的而言，這個樣子的才是流氓，這就不是思無邪了，這就是思有邪了，強迫别人不願意幹的事，還以此為樂，那都是思有邪。

再後來大了，才發現，還是看輕了思無邪的含義，不光要看男女是否樂意，還更加要看男女是否相配。

我們說回詩來。

窈窕、淑幾個字的含義都是形容女子性情姣好，指的是都是内在的性情而不是外貌。

當然我們并不知道這個男子跟女子的關系是日久生情還是一見鐘情，但從窈窕跟淑來看，估計男子早已是知道這女子的品德了，那至少不是一見鐘情了，後面再看男子的行為，也印證了，男子确實是一步又一步小心而謹慎的靠近的。

最有趣的是“女”這個字，在《詩經集傳》裡，特意把“女”字解釋為：

這也很好的告訴了我們，這是一個姑娘，還沒嫁人呢，男子正大光明地追求，女子也可以正大光明地呼應男子的追求。

以前我單純啊，看不出來這一點，我那時候還以為，你向人求愛，難道你還能找個有夫之婦？

可見年幼時候的我的單純了，既單純了生活，也單純了《關雎》，人家可是明白告訴我們，被愛慕的女子是個正了八經的大姑娘。

君子好逑，表面上是說女子好，我也好。但逑卻是匹配的意思，于是整句話就變成了。女子娴靜美好，而我的操守與德行同樣正好也能配得上女子。

這時我才明白思無邪的意思正是包含了“正名”的意思，正是男女品德相配才能長長久久，才能真的雎鸠在洲，關關而鳴，一生厮守。

第一段正是男女戀愛開始前的悸動與對眼，情感開始迸發，之後便是戀愛的下一個層次，内心的敏感的糾結，要不要互相靠近，若是靠近了，沒有成功，以後又如何面對？

于是便是接下來的，情感暗湧。

當然我們的文化裡，尤其是古代的文字裡，幾乎很少會從女子心裡的方面着手講述的。

《關雎》自然也是如此，人物的視角依然是在男子身上，仍舊看到的是男子的内心活動。

所以我們就看到男子的心裡狀态：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仿佛人天性上就會被另一個人所吸引，一旦被吸引了，情感便爆發了出來，小心翼翼又急迫不已。人的情感本來很容易複雜甚至矛盾，于是我們才能看到男子既想靠近又怕靠近，隻能自己獨自在夜裡睡不着覺，翻來覆去地轉着身子。

然後下一段便表明事情有了改變。

然後便是發生情感轉着的三段描寫：參差荇菜，左右流之；左右采之；左右芼之。

我很喜歡這一段的情感遞進的描寫：流之，說明男子跟荇菜之間沒有什麼關聯，荇菜還在河水裡，男子隻是在岸上觀看。

采之說明男子已經下水了，并且靠近了荇菜，而且還采摘了下來。

芼之說明男子已經把采摘好的荇菜，帶回了家，放入鍋内芼煮了起來。

是的，這三個男子對荇菜的遞進，其實就是男子對女子的情感遞進，以荇菜比喻女子，以男子對荇菜采摘關系，比喻男子對女子的親近關系。

所以我們才可以看到左右流之對應的是寤寐思服，左右采之對應的是琴瑟友之，左右芼之對應的是鐘鼓樂之。

在古代絲竹樂器多為房中、親近的人之間的音樂，而鐘鼓重聲則多是正式場合，祭祖婚嫁所用的音樂。

這些信息裡我們就看到了，男子是如何從遠處觀看女子，再到近處用琴瑟之聲親近女子，直到最後的用鐘鼓儀式迎娶女子的。

我年齡小的時候不懂，實在是看不明白為何此篇能作為《詩經》的第一篇，如何能承擔起思無邪與正風的起始。

但年齡越大便是越看的明白了，女淑而君逑，男子與女子在德行上互配。用咱們現在的話說那就是三觀相同，人生觀，世界觀，價值觀，沒有什麼大的出入。

之後男子主動，女子也不避讓，所以才有可能琴瑟友之，否則男子就是琴瑟的技術再好，女子也不會被友之了。

言語雖然含蓄，但是事情都擺明的清清楚楚。

在之後便真的是鐘鼓樂之了。迎娶入了家門，而這前前後後，貫穿始終的，既有着男子的敬重，同樣也有着女子的矜持。

所以那句窈窕淑女，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現，這句話不光是在說女子的品德從一而終，也是說男子對女子的情感，從有好感到迎娶仍舊是從一而終。

兩人互相吸引并非是一人為了另一人有所改變，隻有男女都有所堅持，并貫徹始終才能化為美好。

年齡大了之後，再去觀看這些詩經裡的言語，仿若因為自己的人生經曆的豐富，而打開了不同的一道門，你能看出更深處的含義了，你能體會到作者之所以要這麼寫的原因了，你仿若對人的情感有了更加細膩的體會。

你甚至能感受到，你就是那個君子，你能透過他的眼，看到他與淑女的一場邂逅，一場不違世俗的親昵跟一場正式而鄭重的婚姻。更能通過那從始至終的，窈窕淑女的執念，看到這場婚姻結合後的美好。

仿若正如朱熹在《詩經集傳》裡的序：“既有欲矣、則不能無思。既有思矣、則不能無言。既有言矣、則言之所不能盡、而發于咨磋詠歎之餘者、必有自然之音響節族，而不能已焉。此詩之所以作也。”

是的，語言是人情感的發洩，而詩則是人情感提煉後的淬煉。這有這種淬煉過的言語所表達出來的情感才能讓他人感同身受，才能讓我們跨越了一兩千年後，仍舊體會到古人的情，古人的願。

我們能夠看到這麼一個通過詩來表達出來的故事，細想一下，這本身就是一個奇迹。

通過詩，我們終于能夠跨越時空的阻隔，對話了古人。

而作為《詩經》開篇裡的第一篇《關雎》，也正能承擔起這個重擔。

關雎者：生有定偶、而不相亂、偶常並遊、而不相狎。

這不僅僅是關雎鳥的一生，也應該是我們的一生，有所堅持并用一生來貫徹始終。

從大自然裡生物裡看到的本性，轉移到我們人身上，逐漸成為品德，也同樣是老祖宗留給我的寶貴的财富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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