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化是一個被山水賦魅的地方，即使在地勢稍顯平坦的縣城，不用找高崗，随處一擡眼，就能望見林立的高樓外圍，那層層疊疊峻嶒的山，龍蛇逶迤。

尤其到了傍晚，一輪落日泊于群山之巅，小城裡的大小建築都沐浴着金色陽光，穿城而過的資江碧波中蕩漾一抹胭脂，遠山如黛，這份驚世之美如夢如幻。

讓安化如此有神韻的，正是梅山。

撰文/本報記者錢烨

大梅山就是湖南的“胡煥庸線”

1987年5月，法國科學院東南亞及南中國研究所所長雅克·勒穆瓦納博士突然來到湖南。他的行李裡有一本他從法國圖盧茲一支東南亞瑤族移民後裔家中發現的手抄本巫教經書，勒穆瓦納認為它是瑤族人的《奧德賽》。書中提到了瑤族人的祖山，他們認為無論自己身在天涯還是去了海角，他們死後都會魂歸祖山。勒穆瓦納認為書中記錄的瑤族祖山就是梅山。

天茶文化園。圖/夏國安

梅山在哪？《宋史》記載：“梅山峒蠻，舊不與中國通，其地東接潭，南接邵，其西則辰，其北則鼎、澧，而梅山居其中。”

打開今天的地圖，這一廣饒的區域剛好是廣義上的雪峰山山脈覆蓋的地方。大體呈東北—西南走向的雪峰山，最北端與洞庭湖平原相接，最南端與南嶺為鄰。雖然最高峰海拔不到2000米，雪峰山卻是湖南省内一座極為重要的界山：它不僅是我國地形第二級階梯與第三級階梯的分界線，也是湘西山地與湘中丘陵的分界線，同時還是沅江與資水的分水嶺。

如此重要的一座山，在湖南人的日常視線中卻是被忽視的。一方面它不是湖南人熟知的“三面環山”中的任一山；另外，由于雪峰山山脈褶皺跌宕起伏，核心地帶人口密度低，古代長期被逃避徭役的人占據，造成了這一山區缺少大城市的現象。它就像是湖南的“胡煥庸線”：雪峰山以東的湘中丘陵，是湖南省人口最密集、經濟最發達的地區；雪峰山以西的大湘西山地，則是人口密度小、經濟欠發達的地區。

反觀中國地理的版圖，這樣重要的界山其他地方也有。例如天山将新疆分為南疆北疆，秦嶺與淮河将中國分為南方與北方，雪峰山對于湖南來說也是如此兼具地理與人文價值的界山。它的獨拔超群，為山區帶來了巨大的生态屏障效應。袁隆平院士早年培育雜交水稻的地方就在雪峰山腹地。處于雪峰山北麓的安化柘溪水庫（現改名為雪峰湖），一座島上隐蔽着湖南唯一（全國僅有兩個）的無病蟲柑橘良種繁殖場，這裡保存着從國内外引種的300多個柑橘良種，湖南人最愛吃的東江湖蜜橘就是從這裡選育出來的。而且雪峰山腹地的安化被稱為黑茶故鄉、湘中藥庫，尤其是安化黑茶，是雪峰山山區最響亮的一張名片。

其實，作為湖南界山，雪峰山很早以前就進入了中國人的視線。隻是它以前不是叫這個名字，而是勒穆瓦納博士帶回來的手抄本經書《又到遊梅山三十六洞念》中的那個梅山。

6月9日，雲霧中雲台山下蜿蜒曲折的盤山公路。圖/記者金林

遷徙法國的瑤人，死後魂靈也要回梅山

看過《西遊記》小說的都知道，《西遊記》第六回《小聖施威降大聖》說灌江口顯聖二郎真君“昔日曾力誅六怪，又有梅山兄弟與帳前一千二百草頭神，神通廣大”。小說講二郎真君率領梅山六兄弟收降妖猴，并有詩贊二郎真君“義結梅山七聖行”。

中國家喻戶曉的另一本神話小說《封神演義》中數次提到梅山。小說第九十二回《楊戬哪吒收七怪》開篇詩曰：“梅山七怪阻周兵，逞異誇能苦戰争”，無奈之下姜子牙隻有派楊戬、哪吒去收服。《封神演義》還有梅山景色的描寫，小說稱楊戬上得梅山，果然好景，有詩為證曰：“梅山形勢路羊腸，古柏喬松兩岸傍。飒飒陰風雲霧長，妖魔假此匿行藏。”《封神演義》有關梅山的描寫，确乎有民間傳說與史料根據的。

北宋政和年間在安化當知縣的吳緻堯在所寫的《太平開遠橋記》中就這樣說：“介于湖湘南北間有兩梅山焉，廣谷深淵，高崖峻壁，繩橋棧道，猿猱上下，自五季棄而夷之……不能自通于中華”。

在梅山腹地當縣令的吳緻堯說梅山“自五季棄而夷之”，應該是指“五季之亂”，也就是五代十國之後，梅山就被“夷人”占據了。占領這一廣饒山地的人曆史上被稱為“梅山蠻”或“梅山峒蠻”。他們的主要民族成分應該是“瑤”或者“莫瑤”（有學者認為瑤人就是苗人的一支，最初來到梅山定居的很可能是蚩尤一族的苗人）。他們依山聚居稱為“峒”，謂梅山十峒。分左右甲，左甲首領扶漢陽，右甲首領頓漢淩。《宋史》說“梅山峒蠻，舊不與中國通。”長期與外界處于隔離狀态，形成了瑤人非常獨特的世界觀與民族信仰。

他們信仰的梅山教，經過對道教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的借鑒，将先祖們辛勤開墾、經營的梅山十峒，升華成一處美麗、迷人，具有神性空間的神山洞府。即使居住在梅山的瑤人已經遷徙，無論他們走到哪兒落腳，他們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都希望死後的亡魂能被送回梅山，回到梅山十洞（後來演化為梅山十殿三十六洞）之中，通過幽長、黑暗的洞府引導，他們跨入仙境，以期待與此前曆代祖先的英靈們團聚。

例如法國瑤裔的《又到遊梅山三十六洞念》就是用于超度亡魂回到梅山的經文。經文中說：“師今身帶三華蓋，送去梅山學法文。”“超度亡師送山陰，去到梅山萬萬年。”“超度梅山送師會，梅山殿上去安身。”遷徙法國的瑤人雖遠渡重洋，仍矢志不忘祖先所在的梅山，要将亡靈精魂送回梅山，最終在此進入天堂。在瑤人的宗教觀念中，生命的最後隻有回歸梅山祖靈地，與祖先團聚才得以安甯。廣西瑤族送亡靈的祭祀儀式還要懸挂長達四五十米的《梅山圖》，圖中繪有瑤人祖先生産耕作、打獵捕魚、擊鼓起舞的場景，這與納西族、彜族的祖靈圖有異曲同工之妙。梅山三十六洞中第七洞為桃源洞，那是桃花源似的神仙境地。

對于瑤族人來說，梅山就是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

尚武的梅山，是湖湘“霸蠻”文化的來源

在現實世界中，梅山人普遍崇拜的英雄是張五郎。他在梅山地區的民間傳說中被描繪成一個行動敏捷，可飛檐走壁、倒立行走的“翻壇祖師”，梅山教神譜中簡稱為“翻壇倒立”。時至今日，梅山百匠還信奉張五郎是祖師，特别是獵人，狩獵前要擊穿堂鼓，口念咒語，方可進山。

在安化，張五郎的傳說痕迹還能找到，當地人費盡心機在仙溪鎮大山裡建設的中國梅山文化園有一座高16.8米的石像，雕刻的就是倒立着的張五郎的形象。帶我進園的導遊神秘地說，他們老闆每天都會祭拜張五郎。

奎溪鎮朱多清老人傳了4代人的張五郎神像，倒立者是張五郎，另外一位是張五郎收服的梅王。圖/記者錢烨

在距離安化縣城52公裡的奎溪鎮新龍村，一條溪沖對岸住着的朱多清老人是梅山陽戲的傳承人，他的手裡還有一座流傳了4代人的張五郎木雕像。5月11日站在朱多清老人昏暗的房間裡，聽他亢奮且繪聲繪色地講述有關張五郎的故事，每一個細節他都記得極為清楚。

他說這位會“翻壇倒峒”壯實漢子，是在太上老君那裡學的藝，學徒期間愛上了老君的幹女兒“姬姬”，學完之後這個女子就跟他私奔了，老君很生氣，就在“姬姬”帶着張五郎回門的那天大喝一聲削掉了張五郎的腦袋，“姬姬”一看大驚失色，慌忙之下腦袋放錯了位置，張五郎就隻能背過身來，頭朝下，倒着走了。

朱多清說，當地現在女子結了婚回門，還是女方走前面，就是張五郎遭遇演變來的。朱多清口述張五郎的故事與安化其他的版本出入很大，其實文獻中有關張五郎為何是倒立着的形象也是莫衷一是。有說是老君的追兵追來，張五郎倒立起來就看不見他足迹了，還有記述張五郎進山打獵，被猛虎撞下山崖，身體倒立挂在樹上等等。

但是總體而言，張五郎與梅山教有關，與獵人的關系密切。同時他也應是一個武夫，功夫了得。

其實梅山地區很多人都會習武。這也是在五代十國之後，趁機發展起來的“梅山蠻”在宋代這麼難對付的一個原因。宋朝與“梅山蠻”拉鋸戰近百年，到了宋神宗熙甯五年，朝廷用招安的辦法，才讓“梅山與中國通”，并把梅山腹地，劃分為新化與安化，意思分别是“王化一新”和“歸安德化”之意。而實際上“開梅山”之後，宋朝不僅獲得了山裡的茶葉與藥材，“梅山蠻”的淳樸、重義、潑辣、尚武的性格也無意間流入了湖湘人的對生命價值的認知之中，後來說湖南人倔強、霸蠻、講經世緻用，這些湘人的脾性怎麼看，都有梅山的影子。

6月9日，雲台山的茶園。圖/記者金林

有“晚清第一人才”之稱的陶澍就是典型梅山脾性的安化人，梅山的山水人情鑄就了他的才情和品性，他的身體力行影響了一批湖南人，史學家蕭一山就認為：“不有陶澍之提拔，則湖南人才不能蔚起。”經他相中而舉薦的人才，如胡林翼、左宗棠、魏源，哪一個不是經天緯地之才。

所以要找湖湘文化在近代中國強勢崛起、湖南人可以改寫中國近代史的文化淵源，還真得去一趟梅山，去陶澍的家鄉安化看看。

參考文獻：《安化縣志》、中國南方少數民族的梅山教（張澤洪）、論瑤族宗教的三元信仰（張澤洪）雪峰山，湖南的“胡線”與界山（鄭曉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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