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不是從理解出發的,信仰的出發點不是理性的理解,而是根本上面對虛無。在根本上領會到自己無限渺小,這是一種生命情感。
主講人:複旦大學教授 王德峰
關鍵詞:信仰 安心
我們前面說到,歐洲民族走了一條基督教信仰之路,通過這條道路來解決終極關懷的問題。古希臘的哲學不能滿足終極關懷的需要,基督教信仰讓他們滿足了終極關懷的需要。
我們中國人後來也多少了解了基督教,因為有大量的傳教士來到東方,來到中國。傳教士跟中國人相遇了,他們想要讓中國人也變成基督徒,于是就要向中國人講道理了:“你們應當信奉上帝,隻有上帝才能保證人間的正義,才能保證我們每一個有罪的靈魂最後得到拯救,經得起末日審判,死後到天國去。”
當然,中國人就要問了:“我們死後到天國去幹嘛?”
他們回答了:“跟上帝永遠在一起。”
中國人還是不放心地繼續追問;“跟上帝在一起又幹嘛?”
“和上帝一樣,沉思一切,用那個詞來說叫meditation(冥想; 沉思; 深思; 沉思錄)。”
——我們到天國去就是沉思去的嗎?這也太寂寞了,真有點高處不勝寒。如果上帝在天國有豐盛的宴席招待我們,倒是值得去一下,中國人會這麼想。
中國人很難理解所謂靈魂的拯救是件怎樣的事,所謂末日審判、死後到天國去,跟上帝永遠在一起,這究竟有什麼意義?中國人要理解這一點,或接受這一點是很困難的。為什麼?因為中國思想沒有兩個世界的區分,因此也沒有靈魂與肉體的區分,中國人也會有靈魂的觀念,但中國人的靈魂仍然是充分感性的。
古代墓葬——“事死如事生”觀念的體現
踐其位,行其禮,奏其樂,敬其所尊,愛其所親,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中庸》
我可以舉一個真實的例子,好多年前我有一次在複旦的校園裡走,突然被一個人攔住了。我一看是一位洋人,他自我介紹:“我是加拿大多倫多廣播電台駐上海的記者站的記者。我想問你一個問題,我們廣播電台最近要做一個專欄節目,讨論一個話題就是,為什麼直到今天中國人普遍地不願意捐獻遺體,這是不是因為儒家的思想還深刻地影響着當代中國人?按照儒家,我們的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怎麼好随便地捐掉呢?”
我說:“這個觀念老早就很淡漠了,你看我們今天中國有多少女孩去整容,把父母給她的身體随便弄一弄,看來這個觀念老早就沒了。”
“那麼他們為什麼還普遍地不願意捐獻遺體呢?”
因為我正要去講課,所以我就簡單回了一句話:“因為中國人沒有把靈魂跟肉體徹底分開。”
他一時聽不懂,于是拖着我說:“你能不能講得具體一點?”
然後我就說:“我們中國人對死後生活的展望,跟你們歐洲基督徒對死後生活的展望是不一樣的。今天的中國人還有一個風俗始終保留着,如果有一個亡者去世了,此人生前克勤克儉,非常節約,他積攢了一筆錢買了一套裴羅門生産的西裝,他非常珍惜,隻在隆重的場合才穿這套西裝,一輩子隻穿過兩次。現在他走了,他的家人很難過,怎麼辦?沒關系,有辦法把這套西裝給他送過去。怎麼送?用火來燒。
中國人認為火是陰陽兩界的分界線,通過火的燃燒可以把陽界的東西送到陰間去,但燒的時候一定要留心,那西裝的紐扣不能是金屬做的,金屬燒不了,結果那亡者接到的衣服是沒有紐扣的,怎麼穿?我說不光燒西裝,還要燒别的東西,最重要的是要燒那個錢,那叫錫箔。改革開放了,中國經濟生活發生重大變化,于是還要燒美元給他送去,當然是冥币。這還不夠——你看,他勤儉了一輩子,沒住上洋房、别墅,這也沒關系,可以燒給他。
我有一次在一座寺廟門口,看到燒一幢别墅的場景,當然這個别墅是紙糊的,還4層樓,門口還有一輛小汽車,我注意觀察了一下,這個牌照還是上海的,考慮很周到。如果是外地牌照,某些高架上不去怎麼辦?”
講到這裡,我就問這個加拿大記者了:“倘若他的遺體都捐掉了,那麼請問他用什麼穿西裝?用什麼住别墅?又用什麼開小汽車呢?”他終于明白了。
我們中國人會這樣想自己的死後生活:這輩子命比較苦,自己八字生得不好,沒有富貴可享,但下輩子還是想要富貴的,靈魂到另外一個世界去還是想着富貴,因此這個靈魂是感性的,不是純粹的精神。
我們前面講過,西方區分出兩個世界:理性世界、感性世界。同樣的,每一個人也被區分為兩個方面,一個叫靈魂,一個叫肉體。中國人也會說靈魂,但中國人所說的靈魂跟肉體沒有徹底分開,中國人講的靈魂還是感性的,他要求得到感性的幸福。
你若問歐洲基督徒,你一輩子按照《聖經》的教導做人,最後經受住了末日審判,死後靈魂到天國去了,和上帝一起沉思,歐洲基督徒認為這是靈魂最高的福祉。
中國人聽不明白:靈魂最高的幸福就是沉思嗎?
歐洲基督徒會這樣回答你:當我的靈魂到天國去之後,他終于擺脫了肉體的欲望對他的幹擾,他獲得了永遠的甯靜——這就是一個真正的基督徒對你的回答。
這樣我們大概就知道了宗教經驗的根本性質是什麼。我一直認為對一個宗教徒,他/她的信仰,你不要去用理性去批判,這種批判毫無意義。當然他/她也說服不了你,希望你跟他/她一樣信上帝去,你也沒辦法被他/她說服,因為你要求證據:上帝存在嗎?如果TA存在TA又怎麼存在呢?TA又是怎樣的對我施加影響……等等一連串的問題,最後他/她說不明白,于是你也就不信了。
信仰不是從理解出發的,信仰的出發點不是理性的理解,而是根本上面對虛無。在根本上領會到自己無限渺小,這是一種生命情感。
所以歐洲的神學經常主張這樣一句話:先信仰後理解。你先要有信仰,然後你再試圖說明上帝與人的關系,隻是在這時候理解會發生一點作用。
神學當中有哲學的思想,哲學是訴諸我們的理解的,但是如果你是個研究神學的人,你的神學老師會跟你講,當你進入神學的時候,你第一件事情就是信仰上帝。除非你不進入神學系,你也研究宗教,那叫宗教哲學的研究,那屬于哲學系——是不以信仰為前提的,你可以理解、研究一種宗教,寫出許多的學術著作,但跟信仰沒關系。
宗教信仰是一種偉大的精神力量。我們為什麼會對一個素昧平生的路人也能施以愛呢?基督教講博愛,博愛如何可能?這在中國思想看來是不可能的。
我們因為親身感受到父母對我的愛,我自然要報答,這是真切的。上帝愛我們,誰知道?于是一個問題就來了,要有一種超越人之常情之上的愛,這叫上帝的超越的愛,我們怎麼能領會到這種愛呢?領受這種愛的前提是領會虛無。
一個佛教徒的愛,确實不同于儒家講的“仁”。儒家的“仁”是推己及人的那種愛,而佛教徒首先必須領會空理,領會空理的智慧叫“般若智”。
“般若智”是最高的智慧,就是領會虛無、領會空理的智慧。倘若你能達到這樣的智慧,當然這智慧你本來就有,隻是被遮蔽了——倘若你達到這樣的智慧,你就有佛教徒意義上的“博愛”。這是大乘佛教的精神,那叫“度衆生”。六祖慧能總說:“般若之智,世人本自有之。”
證據在哪裡?我們沒有覺悟之前,我們作為凡夫俗子,居然本來就有般若智慧。什麼叫般若智慧呢?就是對虛無的領會。我們有還是沒有呢?
舉一個例子大家就能明白:我們在這個世界上生活到一定的年齡,大多數人都參加過這樣的活動——某人的追悼會,或者是自己的親人、或者是自己的朋友、或自己的同事去世了。這亡者前兩天還活蹦亂跳的,他有偉大的計劃要去實現,他有他的理想要去達成,突然中斷了、走了。
消息傳來,你極為震驚,于是你去參加他的追悼會了,走進了殡儀館,站在他的遺體面前,你領會到什麼?一切理性所安排的人生計劃,随時就被虛無打斷了。原來人的生命是如此的渺小和脆弱,強大的理性和意志,可以被虛無摧毀掉。你就這樣站在他的遺體面前,你遭遇到虛無。
像這樣的追悼活動一般的一兩個小時就結束了。你從殡儀館裡走出來,走到街上,看見滿街的路人,正如司馬遷所說;“人群熙熙皆為利來,人群攘攘皆為利往”,自古到今沒有改變過,這些路人當中有些人是強者——市場經濟舞台上的強者;有的人是弱勢群體。但你發現他們每一個人都一樣的可憐,跟你剛剛悼亡過的亡者一樣地可憐,包括你自己也很可憐。這時候一種憐憫之心就起來了,這叫大悲憫。
天下每一個人,無論強者或弱者,都一樣可憐,你感受到了這一點。當你感受起來的時候,就是般若智起來了,大智慧跟大悲憫是同一的。倘若我們把我們從殡儀館裡邊走出來對這個世界和人生的領會,這種般若智層面上的領會,延伸了一輩子,我們就是佛——成佛并不是那麼神秘。
禅宗講人皆有佛性的,衆生是佛,衆生是尚未覺悟的佛,佛是已經覺悟了的衆生。中國人是在佛教的信仰當中領會到虛無的,于是可以直面虛無了。因此我們中國人對西方的,包括阿拉伯世界的宗教信仰、宗教經驗還是能夠認識、能夠理解的。
,宗教信仰主要是為了解決終極關懷問題,其實歸根結底,信仰是為了讓自己的心安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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