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莎士比亞流傳下來的三十七部戲劇作品中，喜劇所占比重不大，如《仲夏夜之夢》《第十二夜》《溫莎的風流娘們》，以及這部《威尼斯商人》。在莎士比亞的喜劇作品中，《威尼斯商人》具有十分獨特的地位。說其獨特，不僅僅是指這部作品與其它喜劇作品有所不同，題材具有現實而荒誕的色彩，更主要的是，它打破了喜劇固定不變一味求“喜”的固有模式，在喜劇中灌入了悲劇的色彩，在悲劇的人物中，全面呈現的卻是喜劇的味道。

莎士比亞肖像

《威尼斯商人》究竟說的是一個什麼故事呢？它講述的是這樣一個故事：

威尼斯城裡的青年人巴薩尼奧看到一則征婚廣告，美女鮑西亞想通過公開征婚的方式，為自己求得良人。看到這則廣告，巴薩尼奧勃然心動。可他沒有盤纏去鮑西亞所在的城市，于是，他找到自己的好友，熱情而有錢的商人安東尼奧，想從安東尼奧手裡借三千塊錢作為盤纏。可安東尼奧手裡并無現金，于是，安東尼奧領着巴薩尼奧，找到了猶太商人專門放高利貸的夏洛克，從他手裡借三千塊錢給巴薩尼奧，作為去鮑西亞那裡的盤纏。

英國莎士比亞環球劇院 《威尼斯商人》劇照

夏洛克一聽，當即答應。但他提出一個要求，那就是如果到期還不上，他要從安東尼奧的身上割下一磅肉。這個契約看起來有些荒誕不經，可為了朋友順利成行，安東尼奧竟然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事情到這一步，夏洛克其實早已經算計好了，他算定安東尼奧雖然富有，但所有的錢都投資在海上漂流着的商船上，而激流險灘、大海波濤對商船的威脅無時不在，所以，他的目的到時一定能夠實現。

夏洛克為什麼這麼仇視安東尼奧和巴薩尼奧以及羅蘭佐等人呢？因為這些人作為基督徒，看不慣也看不起經商，尤其看不慣夏洛克放高利貸，經常在大庭廣衆的公衆場合羞辱他，責罵他，從商業上打擊他。這讓夏洛克心裡很不舒服，對基督徒的仇恨由此産生，多年來更是積怨甚深，夏洛克時刻都在尋找機會，想要狠狠地報複一下這些人。

英國莎士比亞環球劇院 《威尼斯商人》劇照

恰在此時，安東尼奧的朋友羅蘭佐，因為和夏洛克的女兒傑茜卡談戀愛，未獲夏洛克的同意，兩人攜款私奔，把夏洛克的很多錢财、金銀細軟等等，一起帶走了。這讓夏洛克的仇恨更加瘋狂，決心不顧一切要從安東尼奧身上割下一磅肉，作為報複。

英國莎士比亞環球劇院 《威尼斯商人》劇照

巴薩尼奧來到鮑西亞所住的城市，求婚成功，兩人成了美好幸福的一對。聞聽巴薩尼奧的講述，鮑西亞十分焦急，立馬和巴薩尼奧出發到威尼斯，在法庭上和夏洛克對陣。因為此時安東尼奧的商船出事，他還不起夏洛克的三千塊錢，被夏洛克告上法庭，要求從安東尼奧身上割一磅肉。當時，英國的法律是十分嚴格的，違約者必須按照契約的規定執行。在這十萬火急的時刻，鮑西亞和巴薩尼奧趕到。作為富商，她有的是錢，作為律師，她口才出衆。她願意出十倍的本金和利息，以求得夏洛克對安東尼奧的寬恕，不履行割肉的契約，可鐵了心的夏洛克堅決要求按約辦事，從安東尼奧身上割下一磅肉。為了挽救安東尼奧的性命，鮑西亞決定按夏洛克的要求履行契約，但夏洛克從安東尼奧身上割肉時不能流一滴血。這一要求讓夏洛克的陰謀立時失敗，法庭判決夏洛克敗訴，夏洛克灰溜溜地出了法庭，神色慘淡、沮喪。

鮑西亞和巴薩尼奧、安東尼奧，甚至羅蘭佐和傑茜卡，都是勝利的一方，看到夏洛克的失敗，他們露出了勝利的微笑。

英國莎士比亞環球劇院 《威尼斯商人》劇照

莎士比亞的這部《威尼斯商人》，我們稱之為喜劇。這當然當得起，它也确實是喜劇。從對夏洛克的嘲弄、譏諷、法庭上刻意令其出醜、讓他失财、讓他的陰謀在陽光下破滅等等，這些情節無一不充滿了令人會心一笑的喜劇色彩。然而，我們仔細考察一下夏洛克的人生軌迹，就會發現，這個生活在威尼斯基督徒世界裡的猶太人，個人命運其實充滿了悲劇的色彩。他因為經商、放高利貸，被威尼斯的基督徒所不齒，他們經常在公衆場合嘲笑他、戲弄他、侮辱他，甚至故意阻斷他的商業之路，目的隻有一個：看他的笑話，讓他破産。

莎士比亞環球劇院《威尼斯商人》中的夏洛克 演員喬納森·普賴斯 曾出演《權力的遊戲》

夏洛克這個複雜的人物，既真實地體現了喜劇的色彩，也生動地呈現了悲劇的因素。無論人物抑或主題，都不是單純的喜劇，也不單純地呈現着悲劇。可謂喜劇中有悲劇的因素，悲劇中蘊涵喜劇的成份。

這正是莎士比亞這部作品的魅力所在，迷人之處。複雜而不單一，但卻處處體現出真實。十五、十六世紀的猶太人，在歐洲的生活就是這個樣子。

兩千多年前，因為羅馬的入侵，猶太人被滅國了，生活在巴勒斯坦地區的幾百萬猶太人從此開始了流亡之旅，流散到世界各地，尤其是歐洲，流散到那裡的猶太人最多。因為所在國的種種限制，他們隻能在經濟領域和商業活動中獲取利益，以延續生命，生存下來。這也是猶太人為什麼會做生意的根本由來，其實完全是因為外部生存環境的惡劣，導緻他們不得不如此。兩千多年以來，幾乎所有流散的猶太人，都受到過迫害和歧視。尤其上個世紀三十年代德國希特勒上台以後，更是造成了六百萬猶太人的死亡。夏洛克這個形象的塑造，正是莎士比亞通過戲劇這一藝術手段，在舞台上的真實呈現。

油畫 | 羅馬帝國時期燃燒猶太人照明

莎士比亞以前的喜劇，沒有這樣描寫和塑造過猶太人，喜劇的樣式更是沒有如此同時表現過悲喜因素。莎士比亞以前的喜劇，基本上都是以單一的面目呈現在舞台上，很純粹。喜劇裡邊絕不會滲入悲劇的因素，人物的塑造也決不會“悲喜交加”，合而為一。

我所謂《威尼斯商人》的獨特之處，正是獨特在這裡。人物和主題，呈現出多重複雜的世相。

在技巧上，這部作品最為人稱道的地方，在于其懸念技巧的設置。當夏洛克與安東尼奧以及巴薩尼奧簽署了那張奇怪的契約，即到期如果還不起錢，則要從安東尼奧的身上割下一鎊肉。簽署完這個契約後，莎士比亞并沒有緊接着這條線索直接往下寫，他刻意蕩開一筆，用另外一個情節有力地增強了懸念的強烈性。莎翁寫到夏洛克因為長年受安東尼奧和巴薩尼奧這些基督徒的欺壓、嘲諷、擠兌、算計，心裡對他們充滿了仇恨，執意借着這張契約的機會，把安東尼奧給狠狠“拾掇”一下。此時，安東尼奧的一個朋友羅蘭佐，正和夏洛克的女兒傑茜卡談着戀愛，因為夏洛克的極力反對，他們的戀愛一直不能成功，在這種情況下，羅蘭佐和傑茜卡決心私奔。如果僅僅隻是單純的私奔，估計也不會引起夏洛克這麼大的憤怒。他們兩人私奔之時，将夏洛克的很多金銀細軟，卷包帶走了很多。這讓夏洛克十分憤怒，甚至可以說，憤怒到極點。夏洛克決定把對羅蘭佐“拐走”女兒的仇恨，發洩到羅蘭佐的朋友，同樣是基督徒的安東尼奧身上。

那麼，那張割肉的借據所具有的懸念，由于夏洛克的憤怒和堅持，就增強到了一個極緻。

2004版電影《威尼斯商人》 夏洛克由影帝阿爾·帕西諾飾演

此外，在戲劇的結尾，夏洛克走出法庭的時候，忽然傳來一個消息：安東尼奧的商船失事，其實是誤傳，他的商船正從海上歸來，回到威尼斯。頓時，安東尼奧和所有的朋友一陣歡呼。也許，觀衆會要問：“這不是戲弄我們，拿我們找樂嗎？”其實不是，筆者恰恰認為，這最後結尾的情節是莎士比亞的神來之筆，真正體現了喜劇的精神，體現了喜劇的美學原則：觀衆需要看到的，隻是充滿傳奇色彩的故事，妙趣橫生的人物，充滿光輝的人性，鮮明生動的人物性格。前面早已經鋪陳描寫了這些，最後來這麼一個情節，正是還原那一個喜劇的原則：好人必有好報，生活絕不虧待那些善待他人的人。朋友之道，真誠為上。

莎士比亞的所有喜劇，甚至悲劇，體現的無一不是這個原則。《威尼斯商人》在看起來荒誕不經的故事情節中，揭示的其實是最真實的人性。批判的是人性的貪婪，狹隘，報複等等。捎帶着，他也揭示了夏洛克這個猶太人的真實處境，還原出曆史的真實部分。

莎士比亞巧用一個故事的外殼，講述了一個最現實的故事。這個故事至今仍然有着現實的意義。

本文作者：朱大平

朱大平，湖南甯鄉人，畢業于中央戲劇學院戲劇文學系。中國博物館學會會員，天津北方演藝集團專家委員會委員，天津音樂學院戲劇影視系外聘教授，國家一級編劇，天津市文博學會會員，天津市戲劇家協會會員，天津市舞台藝術評論員。曆任天津戲劇博物館研究館員，天津人民藝術劇院藝術室副主任、藝委會副主任。編寫過大型曆史劇和現代劇《燕丹子》《絕不寬恕》《子曰》《地球是圓的》等，撰寫過多篇曆史考據文章，八十多篇戲劇理論和評論文章，一百多篇地域文化、市井人物散文；編寫了天津人藝多位著名表演藝術家傳記，參與編寫《中外古典名著欣賞辭典》等，發表過戲曲論文多篇，電影評論文章600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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