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描寫雨的句子裡,最喜歡的是這句:“我(雨)是大海的歎息,是天空的淚水,是田野的微笑。這同愛情何其酷肖:它是感情大海的歎息,是思想天空的淚水,是心靈田野的微笑。”迷戀它的理由,或許是它比喻之精妙、對仗之工整,或許是偏愛它的發明者,或許隻是因為它是我年少時最先接觸的詩句。
眼前,這毫無征兆的暴雨,與這抒情的詩句絲毫不配,不如說是根本不會聯想到什麼詩詞歌賦,傘吹翻了,鞋淋濕了,路淹沒了。此刻,躲在車站狹窄遮雨棚下避雨的我,無助又狼狽,手裡握着手機緊緊地揣在兜裡,不能讓這唯一還有使用價值的身外之物溺亡。陰風怒号,濁浪排空,一道道水柱傾瀉而落,與地上早已積成的河流交彙融合,奔湧在這原先烈日灼烤的大地上,攪動着搖搖欲墜的殘損人間。
城市,在雨中模糊、逝去,那些曾被晴朗歲月修飾掩護的市井煙火,那些充斥日常生活的嬉笑怒罵,人類世界的悲歡離合……所有的噪聲雜音,此刻都全然消失,好像之前也不曾有過;自然,輪廓漸顯,真容頓現:風雨嘶吼,電閃雷鳴,花草零落,樹木摧折——自然在咆哮、在爆發、在毀滅。弱小的我寄身自然,一個随時将被湮沒吞噬的無名路人,一個手足無措困于此地的匆匆過客,僅憑呼吸和悸動,确定自己還活着。
等雨停,沒像往常那樣看手機屏幕,這個時候也不知道是幾點。時間,似乎也沒什麼意義了,接下來的計劃,想都不會想。福柯曾說,當下時代“或許首先是一個空間的時代……我們對世界的經驗更多地是由點與點相聯系的,而不是與時間之中的漫長生命相聯系”。無法轉移到下一個點的我,從未像現在這樣,感受到空間遠甚于時間給人帶來的焦慮。沒有了鐘表度量的時間,似乎什麼也不是,陌生又吊詭,就像活在詩詞裡的古代時間。讀詩詞的時候,同一朝代不同作者的生卒年份一般鮮有人關注,你沒必要知道初唐的張若虛究竟早了晚唐的李商隐多少年,你也不會在意柳永與李清照之間居然相隔着一百年的光景。比起今天,那是一個時間尚未被數字劫持的年代,一個對時間感知無比遲鈍的時代,或者隻是因為,它與今天之距離過于漫長,漫長到可以忽略許多細節。時間以及見證時間的那些面孔,最後都被沖走了,曆經篩洗,剩下幾粒沙。
過了很久,雨停了,天晴了。霁,雨止也,雨後的晴天和延綿數日的晴天是完全不同的,那種天空是異常淨澈的,方才雷雨轟鳴陰郁灰暗的天空,瞬時提升了好幾個亮度,明朗端麗。一種簡單卻強烈的沖動使我忍不住拍下畫面,不是想要與人言說分享,隻是想複制這轉瞬即逝的一刻,給屬于私人的相冊貯存一些物料,哪怕這相冊終究還是會泛黃、散落。
與沃爾科特同屬後殖民第二代世界詩人的布羅茨基曾寫下:“你将以斜體書寫我們。”正體,是史書上醒目的正文,是大寫的正史;斜體,則是小寫的暗淡的,尾随于正文甚至不予收錄的隐秘文字,它是街談巷語、稗官野史,是有悖官方記載的純私人化書寫——它更瑣碎、更真實、也更生動。它就好比是普通人的日記本,到了21世紀,這本日記也越來越對外敞開。各種社交媒體充斥着大量私人日記(影集或許更恰當),人們閱讀與被閱讀,幾張圖、幾條動态、幾段自言自語夾雜各種表情,一通行雲流水下來,一個陌生人的輪廓也被大緻勾勒出來。即使心知在屏幕上解讀出的信息絕非真實世界,也要配合,也要裝傻。“斜體”書寫越來越單一化、圖像化,娛樂化,越來越吵鬧,也越來越使人迷惑。這樣想要獨處靜思的時刻,我愈發懷念暴雨時的冷寂空氣。
畫地為牢的人,在喧嚣的城市生老病死,一部手機就是這個世界呈現給他的全部樣貌,很久沒出遠門的我亦是如此。打開手機,不變的對立,相似的議題,人們記錄着、評論着、争吵着、贊美着、詈罵着。一些無意看到的朋友動态,突然發現原本熟悉的人竟如此陌生,幾張莫名其妙的照片,幾句無法評論的評論,足以颠覆彼此的初印象。真相也許隻是:你們沒那麼熟。《局外人》裡的默爾索曾說:“當我聽某個人說話聽煩了,想要擺脫他時,就裝出欣然同意的樣子。”很虛僞是麼,可他到死都拒絕忏悔,那種表面的贊同隻是一種敷衍,一種自保。隻是有的人連這種敷衍都懶得去做,為什麼要違拗自己執意去做呢?你本不必這樣。社交軟件上的遙遠生活,陌生朋友,讓我愈發明白一件事:人們彼此心靈的溝通是永遠不會實現的,交流的最大障礙就是無法達成理想中的設身處地與自我克制。
很多時候,人們會誤讀其他年代人卻不以為意,就像後人總以為“垮掉的一代”是戰後一群浪迹天涯無休止尋歡作樂的年輕人。後人效仿他們,去旅行,去流浪,在這些年輕人當年留下足迹的建築地标前拍照留念,似乎完成了某種意義上的神聖儀式,卻不知自己到底還是一位潦草的觀光客。曆史隻會相似,不會重演,當年那群年輕人的旅行,更像是一場理想幻滅後的自我救贖,帶着赤裸的身心“在路上嚎叫”,逃離絕望。
認識一個比我小十來歲的學生,經常看到她拍的和姐妹們的漢服照,努力打破次元壁和年齡差的我還是審美無能,就像一時無法接受一夜之間滿大街身着華麗漢服的00代目。沒承想古風在時下年輕人中重獲青睐,火到國外的李子柒也是這樣裙裾飄飄一襲漢服,隻可惜,如此強勢的這股複古浪潮還是沒能感染到我。十年為一代,或許這就是所謂的年代隔閡吧,即使嘴上不承認也不得不接受。
過去,幾乎所有的流行文化都被精英階層發明壟斷,在流量為王的當下,随便一個素人都可以吸引眼球,坐擁粉絲。在短視頻普及的世界裡,一個頑固守舊的年輕人也不是熱愛新事物的老年人的對手。我也時常看到這樣的一些父母輩的人,拿着相機自拍杠樂此不疲,他們朝氣的笑容和蓬勃的力量讓我感歎年輕的心态是多麼關鍵。在将生命力轉化為幸福感的方面,出于種種心照不宣的原因,似乎是一輩比一輩做得低效,誠然,這與年齡隔閡不無相關。
“人們往往在深夜潛入深海,又在天明前開始想念陸地燈火,于是一生都是這樣打轉。”導演呂克·貝松曾用“心靈的海底”解釋人生,反觀自己,深夜裡總是萌生一些無法實現的奇想,伴着詭異的夢境潛入深海,并不想念陸地燈火。夢終究會醒,醒來的時候未免有些失落有些沮喪,在白天的陸地燈火間期待下一場深海之約,于是一生也還是這樣打轉。兜兜轉轉,這顆心沉沉浮浮,人生也是起起落落,或許不解釋人生才是對其最好的解釋,與其解釋,不如明目張膽地期待屬于這次人生的下一場夢,或者下一場雨。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