率先打出反抗暴秦義旗的陳勝當年決定起義的時候說：“天下苦秦久矣。”他所說的“天下”主要指的是老百姓。老百姓究竟受了哪些苦？大多數史書往往是粗線條的記載，很少有關于老百姓受苦受難的細節記載，更不用說記載他們内心所受的傷害了。

然而随着地下考古文物的出現，今天的我們得以撥開曆史的層層迷霧，觸及兩千兩百多年前普通老百姓的心靈脈動。

我們就從一封兩千兩百多年前的戰地家書說起。

睡虎地木牍家書是目前我國發現的最早的私人書信，是中國現存最早最完整的實物木牍家書。

秦雲夢睡虎地黑夫木牍家書背面 （湖南省博物館藏）

這封家書是1975年冬天我國考古工作者在湖北雲夢睡虎地所發現的大批秦簡中的一件。這封家書書寫在一片木簡上，正反兩面都有字，反面受墨迹洇染，部分文字不可辨識，可辨識者一共247字。

這封家書是一位秦軍士兵從征服楚國的前線寫給家人的，寫信的人名字叫黑夫，從軍的地方在淮陽一帶，信是寫給在秦南郡安陸（今湖北省雲夢縣）的兄長“衷（中）”的；同時發現的另一封家書是“驚（驚）”和他的兄弟“黑夫”一起寫給“衷（中）”的，可惜損毀嚴重。

秦楚雙方動用上百萬軍隊進行秦滅六國以來最大規模的大對決是這封家書的大背景，具體而言，根據家書的内容，學者們研究确定，黑夫信中記載的是昌平君反秦于淮南之後，王翦于翌年率軍平叛的戰事。寫信的時間，當為秦王政二十四年（公元前223年），距今兩千兩百多年了。

考古人員研究指出，這兩件木牍：“其内容是當時從軍在淮陽參加對楚作戰的黑夫與驚，寫信回家給母親與兄長衷，要錢和衣物的，黑夫與驚應是秦人。”（《1978年雲夢秦漢墓發掘報告》）

這是一份情真意切的家書。與今天我們的書信格式不同，這封信一開始就點明寫信時間：“二月辛巳，黑夫、驚敢再拜問（中），母毋恙也？”（《雲夢睡虎地秦墓》，文物出版社1981年版）黑夫在信中首先向他們的母親問安，告訴家人自己和驚兄弟倆平安健康，一切都好。前幾日，黑夫與驚短暫分别，如今又會面了。

黑夫在托人捎給家人的書信中寫道：請母親給黑夫寄些錢來，并将夏天的衣服一起捎來。請母親收到現在這封信時，看一下家鄉安陸的絲布價格是否便宜，便宜的話，請母親一定要買些衣料，然後做成天氣暖和時穿的衣服再寄給自己和驚，并寄些錢來。

去信還考慮家境狀況，特意強調，如果安陸的絲布價格較貴的話，就請母親隻将錢寄來，黑夫和驚在駐地自行購買衣物。黑夫和驚所在的部伍現在行軍至淮陽，正在竭力攻打反城——再次叛亂的城，但久攻不下，戰況激烈，同時自己和驚也身處險境，不知是否會有傷亡。懇請母親給黑夫與驚寄來的錢一定不要太少。信中還說，母親收到這封書信後，請及時給黑夫與驚回信。

信中還問候了許多親戚朋友，談到了許多家常瑣事。驚的個性似乎比黑夫更細膩，從他給（中）的那封殘缺的信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對妻子的殷殷囑托，一定要好好贍養家中的老人；他對小女兒健康成長的牽腸挂肚，一再囑咐哥哥好好管教，千萬不要讓孩子一個人去太遠的地方撿柴火。他對親人的那份思念和濃濃的親情穿越兩千兩百多年的曆史時空，撲面而來，讓人不勝唏噓。

飽受戰亂颠沛流離之苦的大詩人杜甫說“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這封家書從位于河南省東南部的淮陽，寄到位于鄂中腹地隸屬于湖北省的安陸市，兩地直線距離三百多公裡，在狼煙四起、動蕩不安的戰國時代，通信彌足珍貴。誰能想到，素以“虎狼之秦”聞名列國的秦軍士兵的家書中傾訴的，既有迫在眉睫的戰事急需，又有瑣瑣碎碎的家長裡短，更有絮絮叨叨的兒女情長！

這是秦朝底層士卒的悲情告白。秦國的勝利隻給始皇帝一個人帶來了征服者的快感，對底層士兵而言，隻有巨大的犧牲。不禁讓人想起元曲作家張養浩的《山坡羊·潼關懷古》：“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裡潼關路。望西都，意躊躇。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阙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人間至苦是心苦啊！這是秦朝底層士卒的親情傾訴。這封家書中流露的親情，既有黑夫、驚與母親的母子情深，也有驚和女兒婪的舐犢眷戀，還有家族鄰裡的關切之情。人間真情催人淚下！

這是秦朝底層士卒的呐喊控訴。黑夫、驚與（中）兄弟三人袍澤情深。黑夫與驚軍前效力，（中）在家中獨立支撐着一大家子。然而最讓（中）痛心的是，兩個弟弟很快戰死沙場，這封信成為兩個弟弟留給他的最後的念想。兄弟從此陰陽相隔，這成了哥哥一生無法排解的心痛。《西廂記》中有詞：“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燕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睹物思人，再不忍離棄，這封家書從此伴随了（中）的一生。他死後，這封家書成為他的陪葬品，繼續陪伴着他，直到被人們發現。

【本文來源于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評說〈資治通鑒〉之秦崩漢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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