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梁啟超
我們的祖宗遺予我們的文獻寶藏,誠然足以傲世界各國而無愧色,但是我們最特出之點,仍不在此。其學為何?即人生哲學是。看西洋人何等可憐!肉搏于這種機械唯物的枯燥生活當中,真可說是始終未聞大道。我們不應當導他們于我們祖宗這一條路上去嗎?
諸君,我對于貴會,本來預定講演的題目,是《古書之真僞及其年代》。中間因為有病,不能履行原約。現在我快要離開南京了,那個題目不是一回可以講完,而且範圍亦太窄。現在改講本題,或者較為提綱挈領于諸君有益罷。
梁啟超(1873年2月23日—1929年1月19日)
我以為研究國學有兩條應走的大路:
一、文獻的學問。應該用客觀的科學方法去研究。
二、德性的學問。應該用内省的和躬行的方法去研究。
第一條路,便是近人所講的“整理國故”這部分事業。這部分事業最浩博最繁難而且最有趣的,便是曆史。我們是有五千年文化的民族,我們一家裡弟兄姊妹們,便占了全人類四分之一,我們的祖宗世世代代在“宇宙進化線”上頭不斷地做他們的工作,我們替全人類積下一大份遺産,從五千年前的老祖宗手裡一直傳到今日沒有失掉。我們許多文化産品,都用我們極優美的文字記錄下來。雖然記錄方法不很整齊,雖然所記錄的随時散失了不少,但即以現存的正史、别史、雜史、編年、紀事本末、法典、政書、方志、譜牒,以至各種筆記、金石刻文等類而論,十層大樓的圖書館也容不下。拿曆史家眼光看來,一字一句,都藏有極可寶貴的史料。
又不獨史部書而已,一切古書,有許多人見為無用者,拿他當曆史讀,都立刻變成有用。章實齋說:“六經皆史。”這句話我原不敢贊成,但從曆史家的立腳點看,說“六經皆史料”,那便通了。既如此說,則何止六經皆史,也可以說諸子皆史,詩文集皆史,小說皆史。因為裡頭一字一句都藏有極可寶貴的史料,和史部書同一價值。我們家裡頭這些史料,真算得世界第一個豐富礦穴。從前僅用土法開采,采不出什麼來,現在我們懂得西法了,從外國運來許多開礦機器了。這種機器是什麼?是科學方法。我們隻要把這種方法運用得精密巧妙而且耐煩,自然會将這學術界無盡藏的富源開發出來,不獨對得起先人,而且可以替世界人類恢複許多公共産業。
這種方法之應用,我在我去年所著的《曆史研究法》和前兩個月在本校所講的《曆史統計學》裡頭,已經說過大概。雖然還有許多不盡之處,但我敢說這條路是不錯的,諸君倘肯循着路深究下去,自然也會發出許多支路,不必我細說了。但我們要知道,這個礦太大了,非分段開采不能成功,非一直開到深處不能得着寶貝。我們一個人一生的精力,能夠徹底開通三幾處礦苗,便算了不得的大事業。因此我們感覺着有發起一個合作運動之必要,合起一群人,在一個共同目的共同計劃之下,各人從其性之所好以及平時的學問根底,各人分擔三兩門作窄而深的研究,拼着一二十年工夫下去,這個礦或者可以開得有點眉目了。
此外,和史學範圍相出入或者性質相類似的文獻學還有許多,都是要用科學方法研究去。
此外則為德性學。此學應用内省及躬行的方法來研究,與文獻學之應以客觀的科學方法研究者絕不同。這可說是國學裡頭最重要的一部分,人人應當領會的。必走通了這一條路,乃能走上那一條路。
近來國人對于知識方面,很是注意,整理國故的名詞,我們也聽得純熟。誠然,整理國故,我們是認為急務,不過若是謂除整理國故外,遂别無學問,那卻不然。我們的祖宗遺予我們的文獻寶藏,誠然足以傲世界各國而無愧色,但是我們最特出之點,仍不在此。其學為何?即人生哲學是。
歐洲哲學上的波瀾,就哲學史家的眼光看來,不過是主智主義與反主智主義兩派之互相起伏。主智者主智,反主智者即主情、主意。本來人生方面,也隻有智、情、意三者。不過歐人對主智特别注重,而于主情、主意,亦未能十分貼近人生。蓋歐人講學,始終未以人生為出發點。至于中國先哲則不然。無論何時代何宗派之著述,夙皆歸納于人生這一途,而于西方哲人精神萃集處之宇宙原理、物質公例等等,倒都不視為首要。故《荀子·儒效》篇曰:“道,仁之隆也。……非天之道,非地之道,人之所以道也。”儒家既純以人生為出發點,所以以“人之所以為道”為第一位,而于天之道等,悉以置諸第二位
而歐西則自希臘以來,即研究他們所謂的形而上學,一天到晚,隻在那裡高談宇宙原理,憑空冥索,終少歸宿到人生這一點。蘇格拉底号稱西方的孔子,很想從人生這一方面做工夫,但所得也十分幼稚。他的弟子柏拉圖,更不曉得循着這條路去發揮,至全棄其師傳,而複研究其所謂天之道。亞裡士多德出,于是又反趨于科學。後人有謂道源于亞裡士多德的話,其實他也不過僅于科學方面有所創發,離人生畢竟還遠得很。迨後斯端一派,大概可與中國的墨子相當,對于儒家,仍是望塵莫及。一到中世紀,歐洲全部統成了宗教化。殘酷的羅馬與日耳曼人,悉受了宗教的感化,而漸進于迷信。宗教方面,本來主情意的居多,但是純以客觀的上帝來解決人生,終竟離題尚遠。後來再一個大反動,便是“文藝複興”,遂一變主情、主意之宗教,而代以理智。近代康德之講範疇、範圍,更過于嚴謹,好像我們的臨“九宮格”一般。所以他們這些,都可說是沒有走到人生的大道上去。直到詹姆士、柏格森、倭铿等出,才感覺到非改走别的路不可,很努力地從體驗人生上做去,也算是把從前機械的唯物的人生觀,撥開幾重雲霧。但是真果拿來與我們儒家相比,我可以說仍然幼稚。
總而言之,西方人講他的形而上學,我們承認有他獨到之處。換一方面,講客觀的科學,也非我們所能及。不過最奇怪的,是他們講人生也用這種方法,結果真弄到個莫明其妙。譬如用形而上學的方法講人,絕不想到是從人生的本體來自證,卻高談玄妙,把冥冥莫測的上帝來對喻。再如用科學的方法講,尤為妙極。試問人生是什麼?是否可以某部當幾何之一角、三角之一邊?是否可以用化學的公式來化分、化合,或是用幾種原質來造成?再如達爾文之用生物進化說來講人生,征考詳博,科學亦莫能搖動,總算是壁壘堅固;但是果真要問他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安在?人既自猿進化而來,為什麼人自人而猿終為猿?恐怕他也不能給我們以很有理由的解答。
總之,西人所用的幾種方法,僅能夠用之以研究人生以外的各種問題,人,決不是這樣機械易懂的。歐洲人卻始終未徹悟到這一點,隻盲目地往前做,結果造成了今日的煩悶,彷徨莫知所措。蓋中世紀時,人心還能依賴着宗教過活;及乎今日,科學昌明,賴以醉麻人生的宗教,完全失去了根據。人類本從下等動物蛻化而來,哪裡有什麼上帝創造?宇宙一切現象,不過是物質和他的運動,還有什麼靈魂?來世的天堂,既不可憑,眼前的利害,複日相肉迫。懷疑失望,都由之而起,真正是他們所謂的世紀末了。
以上我等看西洋人何等可憐!肉搏于這種機械唯物的枯燥生活當中,真可說是始終未聞大道。我們不應當導他們于我們祖宗這一條路上去嗎?以下便略講我們祖宗的精神所在。我們看看是否可以終身受用不盡,并可以救他們西人物質生活之疲敝。
我們先儒始終看得知行是一貫的,從無看到是分離的。後人多謂知行合一之說,為王陽明所首倡,其實陽明也不過是就孔子已有的發揮。孔子一生為人,處處是知行一貫。從他的言論上,也可以看得出來。他說“學而不厭”,又說“為之不厭”,可知“學”即是“為”,“為”即是“學”。蓋以知識之擴大,在人努力的自為,從不像西人之從知識方法而求知識。所以王陽明曰:“知而不行,是謂不知。”所以說這類學問,必須自證,必須躬行,這卻是西人始終未看得的一點。
又儒家看得宇宙人生是不可分的,宇宙絕不是另外一件東西,乃是人生的活動。故宇宙的進化,全基于人類努力的創造。所以《易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又看得宇宙永無圓滿之時,故易卦六十四,始《乾》而以《未濟》終。蓋宇宙“既濟”,則乾坤已息,還複有何人類?吾人在此未圓滿的宇宙中,隻有努力地向前創造。這一點,柏格森所見的,也很與儒家相近。他說宇宙一切現象,乃是意識流轉所構成,方生已滅,方滅已生,生滅相銜,方成進化。這些生滅,都是人類自由意識發動的結果。所以人類日日創造,日日進化。這意識流轉,就喚作精神生活,是要從内省直覺得來的。他們既知道變化流轉,就是宇宙真相,又知道變化流轉之權,操之在我。所以孔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儒家既看清了以上各點,所以他的人生觀,十分美渥,生趣盎然。人生在此不盡的宇宙當中,不過是蜉蝣、朝露一般,向前做得一點是一點,既不望其成功,苦樂遂不系于目的物,完全在我,真所謂“無人而不自得”。有了這種精神生活,再來研究任何學問,還有什麼不成?
那麼,或有人說,宇宙既是沒有圓滿的時期,我們何不靜止不做,好嗎?其實不然。人既為動物,便有動作的本能,穿衣吃飯,也是要動的。既是人生非動不可,我們就何妨就我們所喜歡做的、所認為當做的做下去?我們最後的光明,固然是遠在幾千萬年幾萬萬年之後,但是我們的責任,不是叫一蹴而就地達到目的地,是叫我們的目的地,日近一日。我們的祖宗,堯,舜,禹,湯,孔,孟,……在他們的進行中,長的或跑了一尺,短的不過跑了數寸,積累而成,才有今日。我們現在無論是一寸半分,隻要往前跑才是。為現在及将來的人類受用,這都是不可逃的責任。孔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所以我們雖然曉得道遠之不可緻,還是要努力地到死而後已。故孔子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正為其知其不可而為,所以生活上才含着春意。若是不然,先計較他可為不可為,那麼,情志便系于外物,憂樂便關乎得失;或竟因為計較利害的原故,使許多應做的事,反而不做。這樣,還哪裡領略到生活的樂趣呢?
再其次,儒家是不承認人是單獨可以存在的。故“仁”的社會,為儒家理想的大同社會。“仁”字,從二、人,鄭玄曰:“仁,相人偶也”。(《禮記注》)非人與人相偶,則“仁”的概念不能成立。故孤行執異,絕非儒家所許。蓋人格專靠各個自己,是不能完成。假如世界沒有别人,我的人格,從何表現?譬如全社會都是罪惡,我的人格受了傳染和壓迫,如何能健全?由此可知人格是個共同的,不是孤零的。想自己的人格向上,唯一的方法,是要社會的人格向上。然而社會的人格,本是各個自己化合而成。想社會的人格向上,唯一的方法,又是要自己的人格向上。明白這個,意力和環境提攜,便成進化的道理。所以孔子教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所謂立人、達人,非立、達别人之謂,乃立、達人類之謂。彼我合組成人類,故立、達彼,即是立、達人類。立、達人類,即是立、達自己。更用取譬的方法,來體驗這個達字,才算是“仁之方”。其他《論語》一書,講仁字的,屢見不一見。
儒家何其把仁字看得這麼重要呢?即上面所講的,儒家學問,專以研究“人之所以道”為本,明乎仁,人之所以道自見。孟子曰:“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蓋仁之概念,與人之概念相涵,人者,通彼我而始得名。彼我通,乃得謂之仁。知乎人與人相通,所以我的好惡,即是人的好惡。我的精神中,同時也含有人的精神。不徒是現世的人為然,即如孔孟遠在二千年前,他的精神,亦浸潤在國民腦中不少。可見彼我相通,雖曆百世不變。儒家從這一方面看得至深且切,而又能躬行實踐,“無終食之間違仁”,這種精神,影響于國民性者至大。
即此一份家業,我可以說真是全世界唯一無二的至寶。這絕不是用科學的方法可以研究得來的,要用内省的工夫,實行體驗。體驗而後,再為躬行實踐,養成了這副美妙的仁的人生觀,生趣盎然地向前進。無論研究什麼學問,管許是興緻勃勃。孔子曰“仁者不憂”,就是這個道理。不幸漢以後這種精神便無人繼續的弘發,人生觀也漸趨于機械。八股制興,孔子的真面目日失。後人日稱“尋孔顔樂處”,究竟孔顔樂處在哪裡,還是莫名其妙。我們既然誦法孔子,應該好好保存這份家私——美妙的人生觀,才不愧是聖人之徒啊!
此外我們國學的第二源泉,就是佛教。佛,本傳于印度,但是盛于中國,現在大乘各派,五印全絕。正法一派,全在中國。歐洲人研究佛學的甚多,梵文所有的經典,差不多都翻出來。但向梵文裡頭求大乘,能得多少?我們自創的宗派,更不必論了。像我們的禅宗,真可算得應用的佛教,世間的佛教間,的确是印度以外才能發生,的确是表現中國人的特質,叫出世法與入世法并行不悖。他所講的宇宙精微,的确還在儒家之上。說宇宙流動不居,永無圓滿,可說是與儒家相同。曰:“一衆生不成佛,我誓不成佛。”即孔子立人、達人之意。蓋宇宙最後目的,乃是求得一大人格實現之圓滿相,絕非求得少數個人超拔的意思。儒、佛所略不同的,就是一偏于現世的居多,一偏于出世的居多。至于他的共同目的,都是願世人精神方面,完全自由。
現在自由二字,誤解者不知多少。其實人類外界的束縛,他力的壓迫,終有方法解除,最怕的是“心為形役”,自己做自己的奴隸。儒、佛都用許多的話來教人,想叫把精神方面的自縛,解放淨盡,頂天立地,成一個真正自由的人。這點,佛家弘發得更為深透,真可以說佛教是全世界文化的最高産品。這話,東西人士,都不能否認。此後全世界受用于此的正多。我們先人既辛苦地為我們創下這份産業,我們自當好好地承受。因為這是人生唯一安身立命之具。有了這種安身立命之具,再來就性之所近的,去研究一種學問,那麼,才算盡了人生的責任。
諸君聽了我這夜的演講,自然明白我們中國文化,比世界各國并無遜色。那一般沉醉西風,說中國一無所有的人,自屬淺薄可笑。《論語》曰:“人雖欲自絕,其何傷于日月乎?多見其不知量也!”這邊的諸同學,從不對于國學輕下批評,這是很好的現象。自然,我也聞聽有許多人諷刺南京學生守舊,但是隻要舊的是好,守舊又何足诟病?所以我很願此次的講演,更能夠多多增進諸君以研究國學的興味!
注:此文是1923年1月9日梁啟超在南京東南大學國學研究所的演講,後半篇由李競芳筆記。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