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聶璜《海錯圖》
海蜇者,水母也,最古老的水母在地球上已生活了6.5億年。我從小愛吃涼拌的海蜇,小時候并沒有把褐色幹癟的海蜇與美麗多姿的水母聯系在一起,在敝鄉,一直稱海蜇為“藏魚”,沒人稱之為水母。有一年到海邊石塘采風,才知道,海蜇就是水母的一種。
海蜇大多青藍色,在大海裡搖曳生姿,它的傘蓋似蘑菇,直徑可達半米,下面的八個口腕上,有數條絲狀器。遊動時,如江南的綢傘,如帝王出行的華蓋,如玲珑的燈盞,如獅子的金毛,如彗星掃尾,流蘇飄飄,色彩瑰麗,若論風情萬種,海洋裡的生物誰比得上它?
海蜇晶瑩剔透,身子輕薄而透明,古人認為它是水沫凝結而成,清代畫家兼生物愛好者聶璜在《海錯圖》中記載了一種叫“金盞銀台”的海蜇,說每年春夏之交的四月初八,天上落雨,大雨砸出的水泡,就變成了小水母,小水母過幾個月,就會長大,曬幹後薄脆而美,可食。
古人真是浪漫,在他們的眼裡,寒露時的鳥雀會變成蛤,北海的大魚會變成大鵬鳥,能夠翺翔萬裡逍遙遊,蝙蝠能變成蚶,魚能化成龍,水泡也會變成水母。海洋與天空的距離,并不遙遠。
1.
在古代,海蜇俗稱鲊魚,也有叫石鏡、蒲魚的。鲊魚不是魚,是海洋無脊椎動物,别稱水母。在大海中,海蜇與蝦結為戰略合作夥伴。敝鄉有一句老話,“藏魚望蝦做眼”,用來形容一個人無主見,凡事依賴人家。
晉代張華《博物志》中有過記載:“東海有物,狀如凝血,衆廣數尺周圍,無頭、無眼、無内髒,衆蝦附言,随其東古,人煮食之。”
而明代自稱“憨先生”“乖龍丈人”的浙東人屠本畯見慣了海蜇,寫得更是活靈活現:水母“不知避人,随其東西,以蝦為目,無蝦則浮沉不常。蝦憑之,其汎水如飛,蝦見人驚去,鲊亦随之而沒。潮退,蝦棄之于陸,故為人所獲”。
在他們的描述中,東海裡的這種水生動物,無頭無眼無内髒,是水面上的泡沫凝結而成,因為無眼,不知避人,隻能靠蝦來指揮行動,沒有蝦的話,隻好無目的地漂浮;蝦遇人受驚,海蜇知道有敵情,趕緊沉到水底下。不得不贊歎憨先生對海洋生物細微的洞察力,在大海裡,海蜇蝦的确是與海蜇共生的,平時蝦們在海蜇身體上自由活動,讨口吃的,一見情況不對,就鑽到海蜇的口腕裡面。海蜇感受到蝦的刺激,知危險将近,傘部迅速收縮,迅速下沉,潛入深水。
其實,海蜇并不完全仰仗蝦通風報信,它的身上有“聽石”,在大海将要起波濤時,海浪與空氣摩擦,發出咆哮聲,海蜇敏感的神經感覺器,能察覺到遠處大海的異樣。在巨浪将要襲來前,收縮傘蓋,下沉逃跑。隻是它身子輕飄飄,有時無法抗拒命運的驚濤駭浪,隻能随波逐流,無問西東。
在風平浪靜的黎明或傍晚,海蜇在茫茫的大海上漂浮,像一把花傘,一張一合,一收一縮,傘沿的花邊和傘下的璎珞,長長地垂挂下來,如海妖的長發,在海中飄灑,端的是風情萬種。夜幕降臨時,它悄無聲息地沉入到海面之下。
每年清明前後到夏至,新生的小水母漂浮在海面上,密密麻麻,如滿天星鬥,從福建一路漂流到浙南沿海,到了七月,進入浙東台州沿海。幾個月的時間,它從小不點兒長成傘徑兩尺、重十幾斤的美麗水母。
過去,一到梅雨季,家鄉的洋面上到處可見海蜇,故海邊人說“四月初八滿江紅”。夏至至秋分,是海蜇的旺發時期,從披山、大陳直到三門灣,一頂頂美麗的花傘在海面上漂浮,滿江都是。清代詩雲“泊遍秋江海蜇船”,說的是秋分時海蜇旺發,商販雲集,家鄉的海面上到處都是捕海蜇的船。漁民用稻草結網張捕,也有用标槍狀的竹竿戳捕,海蜇被戳中後,無法下沉,束手就擒。
如果正好是台風季,海面上刮來一陣妖風,海灘上就會吹來許多海蜇,臉盆大小,密密麻麻,布滿海灘。可惜,這樣的盛況跟黃魚汛一樣,已經不再。
2.
都說女人是水做的骨肉,其實,海蜇才是真正水做的骨肉。家鄉有諺:“海蜇水多,閻王鬼多。”閻王與鬼,我沒見過,但海蜇多水,我是知道的。海蜇全身95%都是水,水母這名字,名副其實。海灘上的海蜇,如果不及時撿拾,毒日頭一曬,就化為一攤腥臭的水,隻有一點固體留在一汪水中。兩三天後,一張張深褐色的薄片貼在地上,如皺紙,踩到它會發出爆裂聲,好像氣球踩碎的聲音。
漁民們捕到海蜇,得趕緊用明礬及鹽泡割腌漬,如是者三,即三礬,毒素随礬鹽水排盡,縮如羊胃。老話道:“海蜇不上礬,隻好掼沙灘。”海蜇肥大甚重,如果不用明礬和海鹽及時浸制、腌漬,就會脫水,脫水後蛋白質凝固,風幹的海蜇像牛皮,嚼不動,咬不爛,不堪食用。
海蜇軀體,分為蜇頭、蜇花、蜇皮。蜇頭如碗口,蜇花就是傘下的八條口腕,蜇皮就是圓形而肥厚的傘蓋。家鄉有一句老話:“藏魚頭頸礬勿癟。”海蜇的頭頸很難用明礬腌癟,腌後依然保持塊狀,意謂一個人屢教不改。家鄉話中,“礬”還有訓斥之意。還有一句話是:“六月蜇,礬勿癟。”農曆六月捕撈而來的海蜇,就算用明礬腌漬也癟不下來,用來形容一個人的頑固、不聽勸。
蜇皮鹽漬後,變成半透明的“皮”,成為膠質物,色澤淡黃光亮,松脆爽口,咬時咯咯作響,姜蒜香醋的調味,更能襯出它的爽鮮。溫州有姜香海蜇血,是當地的名菜,凡高檔宴請必有此菜。海蜇血不是海蜇身上的血,而是海蜇身上紫黑暗紅的黏膜,初看如豆腐皮,入口更像是魚皮,有沙沙的質感,軟滑清爽,加上姜酒,配點蘿蔔絲或細芹菜,滿口清爽滋味,味道比海參好多了。
夏天時,東海岸人家的涼菜,一定有涼拌海蜇。海蜇如酒,越陳越好,質感爽脆,最好的海蜇是三礬海蜇。鮮豔發亮的,多半是新海蜇,潮濕柔嫩,味道差遠了。
我愛吃海蜇,還有一個原因是,它跟泥螺一樣,下火極好,還能治勞損、治積食和丹毒。像我這般烈性的女子,火氣大,時不時口腔潰瘍牙龈腫痛,不免要吃些海蜇與泥螺。前些日子,上火喉嚨腫痛,老鄉連丹波邀赴家宴,欣然而去,他太太一手好廚藝,親自下廚,做了一桌東海海鮮,轉盤一轉,眼都看花,吃得滿嘴鄉愁。一碟泥螺,粒粒肥大,一碟海蜇,透明中泛着瑩瑩的光,泥螺和海蜇,都是去火好物,我一個人吃了半碟。次日,嗓子就不疼了。
《武林舊事》中,南宋清河郡王張俊進奉宋高宗的下酒菜中,就有水母脍,其實就是涼拌海蜇。給皇帝進獻的佳肴,不過是故鄉海邊人家尋常的涼拌菜。
海蜇性子随和,拌莴筍絲、蘿蔔絲、姜絲、苦瓜絲,皆清涼有味。涼拌海蜇,最宜蘸蝦虮醬,味道極其鮮美,清鮮脆嫩,酸鹹爽口。咀嚼時有“嘎吱嘎吱”的聲音,仿佛大海濤聲響在唇齒間,用來佐酒最妙。“酒邊嘗此味,牙頰響秋風。”古人說得很詩意。又有詩雲:“水母脆鳴牙。”說的是海蜇爽脆,咀嚼時的脆響,讓人愉快。
浙東有句歇後語:“老婆婆吃海蜇——一聲不響。”老人上了年紀,牙口不好,無法痛快地咬嚼海蜇絲,隻能用牙床慢慢磨,所以聽不到咬海蜇時爽脆的聲音。若幹年前,我大伯媽曾經跟我感歎:上了年紀,蟹鉗咬不動了,海蜇皮嚼不動了,核桃咬不動了,你們趁現在牙口好,想吃什麼趕緊吃,别到了七老八十,有好吃的擺在你前面,吃不動。
做涼拌海蜇,要反複搓洗。當姑娘時,我十指不沾陽春水,從不下廚。結婚後,第一次下廚,做涼拌海蜇。把菜場上買來的腌漬海蜇,放水龍頭下沖洗幾遍,以為鹽分清洗幹淨了,切成海蜇絲,倒入醋、姜末、蒜末,拌好,一吃,死鹹,根本沒法下嘴!原來海蜇要反複浸泡,反複搓洗,一直到嘗不出鹹味為止,才可以加調料涼拌。
3.
水母是這個星球的遺老,資格比鲎還要老,有6億多年。水母雖美麗,但毒液會蜇傷人,有“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狠勁兒。水母中的海黃蜂水母,分泌出的毒素與眼鏡蛇毒相似,劇毒。曾經有女子被水母驚人的美麗打動,看到水母被風吹到沙灘上,摟之抱之,結果中毒身亡。
家鄉的海蜇負有盛名,從前還是貢品。台風來臨前,是海蜇最肥嫩的時候,新鮮的海蜇與韭菜清炒,叫海蜇雲耳。聽老人說,過去海邊多海蜇,一到台風季,海面時不時會漂來幾隻海蜇,鍋蓋大小,用鈎子拖上岸,在它身上捅個洞,穿上繩,找根木棍挑回家。
過去家鄉的海面,海蜇多到根本來不及捕撈,有時,大風将海蜇吹到海灘上,布滿了整個海灘。擱淺在海灘上的海蜇,再也回不去它的故鄉。有幾次,吹上岸的海蜇太多了,來不及腌曬,在太陽底下,迅速化成一汪汪的水,整個海灘腥臭撲鼻,魚蝦逃遁,人們掩鼻而過。
清代黃渤海的海蜇旺發,海蜇糊滿漁網,海水變色,繼而發臭,遼東灣漁民齊集跪磕,向海神遞狀子“告海蜇”。海蜇何其無辜?就像那個時代的芸芸衆生,被大潮所裹挾、所湮滅,卻無力掙紮。
(王寒:中國作協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
來源:檢察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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