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大山
年頭歲尾
大栓娘整整一個上午沒有做什麼活兒,兩眼一直盯着她那蘆花雞。蘆花雞跑到街裡,她跟到街裡;蘆花雞跑到院裡,她跟到院裡。傍午,蘆花雞翅膀一奓,才飛到窗台上,鑽到席簍裡,紅着臉兒卧下了。大栓娘站在一旁,靜靜地等候着席簍裡的消息。等了好大一會兒,蘆花雞一陣吵叫,終于下蛋了。她收了蛋,匆匆忙忙來到廚房屋裡,向老伴說:“今天是臘月二十八了,你還不去活動活動?”
她老伴名叫王有福,瘦小身材,大手大腳,兩眼紅紅的,剛剃的頭放着青光,滿臉忠厚相。兩個孩子幫着爺爺準備過年的吃喝去了,他一個人在磨豆腐。他見老伴問得急切,停住手說:“活動什麼?”
大栓娘嚷起來了:“你呀,你呀,記性不強,忘性不賴,孩子們的事還辦不辦呀?”
提起孩子們的事,觸動了王有福的心病,黑瘦的臉變得更黑了。老兩口生了兩個兒子,都已到了娶媳婦的年齡。可是,一條小院,隻有三間房屋,朝哪裡娶呢?老兩口牙上勒,肚裡省,好不容易買下一些木料,打下幾架坯,可就是沒有宅基地。王有福不止一次地向幹部們請求,幹部們總是說:“結記着你哩!”一直結記了三四年,媳婦吹了五六個,仍然是八字不見一撇。明年春天大隊又要發放宅基地了,老兩口便向大哥讨主意。他大哥名叫王有壽,是個精明人,對他們說:“你們差一道手續。”老兩口一齊問:“差什麼手續?”他大哥用手指比了一個圓圈兒,放在嘴唇上,向後一公式,嘴裡一響,眯縫着眼笑了。大栓娘如夢方醒,當時就下了決心,可王有福到現在還沒拿定主意,他倒不是舍不得那一桌酒飯,而是覺得那樣做不本分。愣了半晌,才說:“那好嗎?”
大栓娘曉得老伴的脾氣,歎了一口氣說:“我問你,像咱這樣的戶,該不該給一塊宅基地?”
王有福說:“該倒是該。”
大栓娘一拍巴掌,說:“這不得了!咱大哥怎麼說來?不該辦的事,吃點喝點辦成了,那是用酒瓶子破壞上級的政策哩;該辦的事呢,不吃不喝辦不成,吃點喝點辦成了,那是用酒瓶子維護上級的政策哩。咱是用酒瓶子維護上級的政策哩,咱怕什麼!”
王有福仔細一想,覺得這話也有道理。不曉得從哪一年起,村子裡酒風大盛。一到臘月,許多人家排隊挂号地請幹部們去喝酒,一喝就喝到二月二了。結果有些人家在村裡,想怎就怎,百事如意,孩子才十六七歲就有了宅基地。咱的孩子也是孩子,人大樹高的了,還沒有個着落,咱有什麼不好意思?想到這裡,他把心一橫,“咱也試試!”說着向外走去。
“等等!”大栓娘不放心地喝住他,“見着支書,你曉得怎樣說話?”
王有福擠巴擠巴紅眼睛,賣個俏說:“曉得。我就說:‘支書,走,到我家幹這個去呀!’”他仿照着大哥的樣子,也用手指比了一個圓圈兒,放在嘴唇上,向後一公式,嘴裡一響,眯縫着眼笑了。
“傻蛋!”大栓娘小聲罵道,“你沒吃過豬肉,也沒見過豬走嗎?請幹部們吃喝,不能明說,人家忌諱。隻能說:‘到我家坐坐。’曉得了嗎?”
王有福點點頭說:“曉得了,到我家坐坐……”
“等等!”大栓娘仍然不放心,“到在酒席宴前,幹部們若問你有什麼事,你怎麼說?”
“麻煩!”王有福不耐煩了,“你當我是不知事的孩子,咱不是想要一塊宅基地嗎?”
“傻蛋!”大栓娘又罵了一聲,“記住,酒席宴前不興談問題兒。人家問你,你就說:‘沒事,什麼事也沒有,弟兄們不錯,想在一堆兒坐坐。’曉得了嗎?”
王有福仰起臉,望着天,愣了半晌,一掌拍在自己鐵青的腦袋上,哭笑莫辨地說:“唉,老了老了,學習起這玩意兒來了!”
臨年的大街上格外清靜。社員們都在家裡忙活,街上沒有一個行人;隻有那些慌年的孩子們,三三兩兩地試驗他們的鞭炮。盡管這樣,王有福也不想從大街走,悄悄拐到一條胡同裡。辦這種事,他總覺得心虛,恐怕被人看見恥笑。他在胡同裡站了一會兒,才向支部書記張老雷家走去。
張老雷愛喝酒,有請必到,不拿架子,越喝越喜歡。從前他當支書的時候,酒後也辦過一些私事,社員們對他也有意見。後來世道一亂,他被王香那一夥人打倒了,整整受了十年磨難。王香上台的時候,曾經向社員們做過兩條保證,一條是保證不喝社員們的酒,一條是保證不找娘們兒。結果呢,他不喝社員們的賴酒,淨喝社員們的好酒;他不找娘們兒,淨盤算二十多歲的大閨女。今年冬天整頓領導班子落實政策,他被趕下台去,支部書記又成了張老雷的。王有福記得清楚,張老雷受磨難的年月,他可沒有踩踐過他,不當人的時候,仍然和和氣氣地叫他“支書”。今天請他,總得賞個臉面。
可是不到十分鐘,他就回來了。張老雷不在家,正在大隊開會。他尋思出來的工夫太短了,恐怕老伴罵他“傻蛋”,就在街門一旁的茅房裡蹲了一會兒;自覺得工夫差不多了,他才回到家中。一進街門,看見老伴站在廚房屋裡向他嚷道:“你把瓦罐裡那幾個雞蛋弄到哪兒去了?”
王有福愣了一下,說:“年菜都做了,還要雞蛋幹什麼?”
大栓娘說:“年菜,年菜,你有幾樣年菜?我想請咱大哥做一碗‘鴛鴦蛋’,湊個八八的席面哩!”
王有福說:“算了算了,莊稼人喝酒,有什麼吃什麼。”說着向廚房屋裡走去。
大栓娘把門一堵,睜大眼睛說:“有什麼吃什麼?哎呀呀,那是請人家幹部們哩,那是耍笑人家幹部們哩?那年孩子他舅舅請王香,酒沒好酒,菜沒好菜,人家筷子沒拿他的就走了。後來在社員大會上吆喝他拉攏腐蝕幹部,差點兒把他臊死!你忘啦?”
王有福臉上立刻露出一種緊張情緒,埋怨地說:“你怎麼不早說?快過年了,咱爹不吃葷,我把那幾個雞蛋送到咱爹院裡去了。”
大栓娘一聽,急了,高聲嚷道:“你呀,你呀,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我積攢那幾個雞蛋,你當是容易的?你叫你爹吃了頂個蛋用?”
王有福見她傷着老人,也急了,結結巴巴地說:“你你你你有沒有一點孝心?”
大栓娘一拍胯骨:“辦事要緊,行孝要緊?”扔笤帚摔簸箕、大嚷小喝地罵起來了。王有福實在忍不住了,紅眼睛一鼓,那嗓門也可以:“你看你那個髒樣兒,我我我我打你!”說時遲那時快,他扒下一隻鞋,嗖地向老伴甩去。大栓娘急忙一躲,啪唧一聲,那鞋落在盛豆腐漿的鐵鍋裡。大栓娘一跺腳,沖出屋來,一頭抵在王有福肚子上:“給你打,給你打,你打死我吧,死了心裡倒幹淨!”跟頭骨碌把王有福抵到一個牆角裡。王有福進也進不得,退也退不得,幹脆把眼一合,養起神來。一邊養神,不由回想起老伴的好處。從前,她性情溫順,孝敬公婆,全村裡無人不曉。這些年世道變了,她的心性脾氣也慢慢地變了。她開口罵人,那是因為心裡着急,她着急不是為了孩子們嗎?想到這裡,王有福好聲好嗓地說:“大栓他娘,天不早了,你老抵着我算怎麼着?咱爹又不是外人,我能把那雞蛋送去,我就不能把那雞蛋取回來嗎?”
大栓娘見他說了軟話,這才放開他,眼淚麻花地訴說起跟他過日子的艱難。王有福勸說了幾句,從豆腐漿裡撈上那隻濕鞋,甩了又甩,趿拉在腳上出去了。
可是不到十分鐘,他又回來了。走路肩膀一搖一搖,兩隻大腳啪嚓啪嚓格外有力,一見老伴就說:“嘿嘿,咱爹福氣大,該着他吃咱那雞蛋!”
大栓娘打了個愣,趕緊跟到裡屋去。王有福小聲說:“剛才我在大街上碰見張老雷了……”一語未了,大栓娘忙說:“掏煙、掏煙來沒有,傻蛋?”
王有福把臉一扭,不理她了。大栓娘催道:“說呀!”王有福說:“我嫌你淨罵我傻蛋。”大栓娘笑了笑說:“我不罵你了,說吧!”
王有福這才坐在炕沿上,慢慢地說:“人家把煙戒了,口袋裡裝着炒豆兒。說幾句話朝嘴裡扔一個炒豆兒,說幾句話朝嘴裡扔一個炒豆兒……”
大栓娘着急地說:“别啰嗦了,他來嗎?”
王有福響亮地說:“來。”
“哪天來?”
“三十黑夜來。”
“準來嗎?”
“準來。不過有個條件,正月裡他請我也到他家去坐坐。”
“你答應啦?”
“答應啦。”
“傻蛋!”大栓娘又罵起來了,“咱是辦事哩,不是喝閑酒哩。你到人家去,狗上炕充什麼人哩!”
王有福默默笑了一下,不曉得什麼時候鍛煉了那麼好的口才,正正經經地說:“辦事說辦事,喝酒說喝酒。土改的時候,咱請誰來,共産黨沒給咱房子呢,沒給咱地呢?1963年發了大水,咱請誰來,共産黨沒給咱救濟糧呢,沒給咱救濟款呢?”說罷,忍不住呵呵地笑了。
原來剛才他在大街上,看見磨房的牆壁上貼了一片鮮豔的梅紅紙,上面寫着毛筆字。一張梅紅紙上寫着明年該領結婚證的青年男女們的名字,一張梅紅紙上寫着明年該生孩子的婦女們的名字,最後一張梅紅紙上寫着剛剛批給宅基地的社員們的名字。明年該辦的事,今年破例地張榜公布了。大栓娘聽了,急不可待地問:“那最後一張梅紅紙上有沒有咱家的名字?”
王有福乜斜着眼說:“你猜?”
大栓娘看着他那笑眯眯的樣子,心裡明白了,身子一軟,咕咚一聲倒在炕上。王有福急忙問道:“大栓娘,你怎麼了?”老婆子長長地吐了一口氣說:“哎喲,喜歡死我了!”王有福呵呵笑道:“可别喜歡死了,咱還磨豆腐哩,起來做飯吧!”
老兩口吃罷飯,一同來到廚房屋,一個添豆公式兒,一個搖磨拐,一個說“張老雷有改志”,一個說“活該他們打不倒”,歡歡喜喜地磨起豆腐來了。
(此文發表于《奔流》雜志1980年第5期)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