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道婆時代的
崖州
作者|多港峒客編輯|小琴台
【題圖:崖州民間的紡織機——白沙河谷文化園藏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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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記載的一個異數
我國古代記載,多半重人事,輕物事。帝皇将相、權力鬥争、詩書禮樂、才子佳人,幾乎盡占篇幅,受到曆代重視而不斷翻刻流傳;而凡人百姓衣食住行,自然科學生産技術等等記述,則少之又少。有些即使成了書,也難以進入廟堂主流,更難一再翻刻,而往往自生自滅,多半還是在史海中半途夭折。
黃道婆的記載,是古代“蟻民”非主流史料能流傳至今的一個例子。
一個民間老妪,由于特定際遇流落天涯,又攜帶領先棉紡技術落葉歸根。這項技術明顯改善了故地的民生質量,乃至提升了華夏廣闊地域的産業結構,最終成就“衣被天下”的大功德;當代,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如實地稱為“世界級的科學家”。
然而,關于黃道婆事迹的原始記載,隻有元代陶宗儀和王逢的寥寥兩段,總共不足三百字。其中陶宗儀的《南村辍耕錄》,是撰者遠離科舉仕宦“主旋律”,切近民生,“課餘墾田躬耕……與弟子談今論古,随有所得,即錄樹葉,貯于甕,埋樹下,十年積數十甕”所得。
這位先生真不簡單,就是不随大流,有創見有定見,寫人所不屑寫,言人所不樂言。隻要自己看準價值,就義無反顧地去做完它。這比迂儒孜孜訖訖,寫無量數的“主旋律”經疏注,有價值得多。
自古民間,多少能人,消失在曆史長河無聲無息,罕有陶宗儀式真知灼見的異人将其記載,更罕能得以留存。類似黃道婆這類珍稀記錄,今天看來堪稱金聲玉振,不能不說是華夏文化史上的一個異數。
【著名畫家林永康受中國文聯和中國美協委托創作的油畫《黃道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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躬逢其盛 有所奉獻
黃道婆既長住崖州,那麼古崖州即今三亞市重視黃道婆文化的研究與傳承,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也是職責所在的事。
今年5月初,三亞崖州區召開黃道婆文化研讨會,筆者幸蒙錯愛,亦獲邀請。不過對這樣諸家熱議、衆說紛纭而又史料太少的話題,自己既然并無新貢獻,又豈敢魚目混珠?所以開始時傾向于謝絕。熟思之下,有了新認識:黃道婆題材不但有分量,而且有研究空間,本人部分研究所得,正與之有密切關聯,是可以奉獻的。于是潛心制作論文,躬逢其盛,忝叨末席。
除了身世,黃道婆遙遙領先的棉紡工藝技術,其源頭何在,向來是研讨焦點,也是不容易達成共識的問題。
黃道婆于13世紀下半期居住崖城,時稱吉陽軍。那麼,當時吉陽軍的環境如何,對其棉紡技術來源的探讨就具備重要意義。
然而,學界對古崖州的了解,至今仍很薄弱。
在《古崖城》書稿中,筆者考據史料首次提出:13世紀的吉陽軍城,有一波空前而又未被正面記載的發展,可能存在特殊隐蔽的規模性對外貿易,并有不少番人定居。當時的崖城平原,社會存在特殊力量平衡下的相對穩定,經濟繁榮,漢黎番疍各族雜處,軍土客邁諸語共鳴,多元文化共存活躍。
【筆者在衛星地圖上追溯複原的南宋吉陽軍城,紅字為南宋,黑字為當代】
因此,本文的主題是:王道婆居崖所得技術,除了本土營養及個人刻苦鑽研提高之外,不排除含有番人元素,可能是海上絲綢之路文化交流的一個産品。
這個研究會,學術級别甚高,本人有幸聆聽多位名家大師的發言,獲益良多。
其中印象最為深刻的,是廈門大學鄭學檬教授的兩個概念:一個是“側擊”,教授稱他提供“所有這些側擊主題的論述,意在為黃道婆這個曆史人提供一份背景資料”。另一個是“棉路”,教授指出棉花原産印度,而佛教忌殺生,所以不用絲綢(缫絲必先燙死蠶蛹)而重棉花,南傳“棉路”,是他近年悉心研究的方向之一。
筆者由此深受啟發和鼓舞,相信拙文對黃道婆研究,亦不無裨益。直擊主題的相關記載既然可遇而不可求,那麼從不同角度與距離“側擊主題”,也一定會豐富我們對這位曆史人的認識,從而最大限度地在信史意義上接近主題。
黃道婆所居住的崖州,情況如何,是近距離的“側擊主題”。
現将拙文略加引申,以相對寬松的篇幅和文體,加以若幹圖片構成本帖,公諸同好,希望網友指教。由于有了制式嚴謹的論文,本帖不再注釋史料出處。至于圖片中的實物,并不意味着筆者認為就與黃道婆有直接關連,隻不過也是對相關背景的遙遙“側擊”,僅供參考而已。網友其幸識之。
【崖州民間的紡車——白沙河谷文化園藏品】
陶宗儀記黃道婆“自崖州來”。按瓊南自宋政和七年(1117年)起至明洪武二年(1369年)止,兩百多年間都叫吉陽軍,包括黃道婆居留期間和陶氏《辍耕錄》脫稿的元末。洪武初即陶氏晚年,瓊南才恢複崖州之稱。
對宋代吉陽軍狀況的認識,過去主要是下面史料。
南宋《方輿勝覽》:“吉陽地狹民稀。氣候不正,春常苦旱,涉夏方雨”,可與北宋貶官丁謂、南宋州官周其乂記述相印證。“民稀”意思明确,“地狹”則為民人活動地域狹小,軍城小平原以外的廣闊山野,均屬“黎獠”。南宋《諸蕃志》載吉陽軍民人“耕種不耘不糞,樵牧漁獵,與黎獠錯雜”,“男子不喜營運,家無宿儲”,“熟黎峒落稀少,距城五七裡許,外即生黎所居,不啻數百峒,時有侵擾之害”。
城邊不遠如水南村等處,宋初就發展得不錯,有盧多遜詩為證,但瓊南其餘地方離經典牛耕農業尚遠。“家無宿儲”通常指極端貧困,這裡卻指族群的常态而能存續,說明谷物(“宿儲”主體)未必是主糧。由于地廣人稀,薯蓣類種植粗放,豐富的野生動植物資源使“樵牧漁獵”亦不難維生。可見唐宋瓊南社會一直發展緩慢。
【傳統崖州布——瓊南收藏家周長征先生藏品】
但是,從12世紀末即黃道婆赴崖前的50餘年開始,吉陽軍城卻接連出現規模空前的三宗大建設——
第一,首築土城:“慶元戊午(1198年),始築土城”,是“闆築”,即用木闆為模,将粘土分層夯實。明人裴崇禮據古碑記述,垛口部分用磚砌:“但以闆築土城,而女牆獨用磚耳”。在此之前,軍城“僅以木栅備寇”,且已“頹圮經年”。
第二,加砌磚城:“紹定癸巳(1233年),乃用磚瓦包砌,周圍一裡餘,計二百四十二丈,高一丈六尺……開東、西、南門”。算下來軍城占地50來畝,城垣走向可考,三座城門都沒有城樓。
第三,開人工河。淳佑五年(1245年)前後,知軍毛奎開鑿甯遠“後河”繞流城北。新河道長約八裡,開鑿部分主要是東部三裡餘的引水段,其餘多是天然窪地。元人王仕熙有景物詳述。明代擴城,後河成為護城河的重要部分,記載位置逐漸迷失。後河是海南唯一尚存遺迹的宋代人工河,很了不起。這麼大的工程當時是為灌溉、防護,還是兼而有之?現在還不清楚。
2010年崖城發掘出宋代城牆,位置、材質與史載相符;後河遺址雖無人知曉,2013年我考據時,仍清晰可辨,可惜後來眼看着它在建房風中迅速消失。
三大工程是确鑿的。
【筆者在衛星地圖上追溯複原宋元的崖城平原。黑體字為宋元,仿宋字為當代,淡黃虛線是古岸線】
從大環境看,13世紀前半期南宋财力相對充足。砌磚城的紹定六年,正是南宋聯蒙古抗金取得決定性勝利的一年,翌年正月擊亡了金。即使到晚宋鹹淳間,臨安人口也還增長到接近140萬,繁盛舉世無雙。
傳世有影響的南宋三部地理志,成書年份都在二三十年之内。《輿地紀勝》主要編撰于嘉定(1208—1224年),定稿于紹定(1228—1233年);《方輿勝覽》大概成書于嘉熙三年(1239年),有鹹淳二年(1269年)刻本;《諸蕃志》成書于寶慶元年(1225年)。三志均成于吉陽軍三大建設時間窗内,間接反映了當時海内外貿易的繁榮。
【展開的崖州布。2015年底,三亞文博會上的瓊南收藏家藏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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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間 三大建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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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邑如何能修大城?
三大工程,耗費大量人力物力。據築城前不久的州官周其乂家書,吉陽軍“境内止三百八戶”,軍城僅“散處數十家”茅草房,靠本土資源遠遠不能負擔。
有統計,宋之前華夏磚石砌城僅31座,占所知城池4%左右。到宋,有據可查的城池為383座,其中磚石城為84座,占18%。兩宋地方州軍财力艱窘,許多官員反對築城,何況吉陽這樣的最弱下等州軍。有人指出南宋長期面臨金和蒙古的軍事壓力,不得不在沿淮前線城市修城牆,内地很多城市依然沒有。城牆包磚,更隻能在一些重要的城,或城牆上某些防禦的重點地段才用,因為太費錢了。
明初之前,海南即使州縣官署也常限于茅草房,築城所費民力之巨,自然異常突出。瓊管即後來的府城,宋初有城:“開寶五年(972年)始徙今治,築城凡三裡,即漢玳瑁地。宋紹興間(1131—1162年),管帥李谔複築外羅城。”
古儋州即宋昌化軍,漢代曾築城,但“僅二百六十步,高一丈四尺”,按一步二尺折算,這個城池每邊僅長十三四丈,隻是個略大的軍堡,工程量可以不論。自從隋唐間州治搬到今中和鎮以後,人多了,卻隻有“周匝皆植刺竹……以此禦侮”,顯然是負擔不起費用。直到近代,海南不少村寨都是如此防護。儋州城明初才開築。
萬安軍築城于紹定間(1228—1233年),比吉陽軍土城晚了35年。“廣袤不及一百丈,南開一門,中容公廨。土軍民廬數十家。曆久傾圮。元時,有令禁修。”
宋代海南四州軍,築城最早是瓊管,其次吉陽軍,第三萬安軍,昌化軍沒有。
萬安軍城“廣袤不及一百丈”即每邊最多隻有25丈,折算城内面積僅10畝略多,相當一個标準足球場。而吉陽軍磚城,以周長算其占地約有50來畝,是萬城的五倍;城内光是官署區就接近十畝,等于整個萬城。
吉陽軍城的質量也比萬安軍好。後者不過數十年就“曆久傾圮”了,所以提到元時禁修。但崖城元代并未傾圮,百年後的元統元年(1333年)尚建谯樓于其上。到洪武九年(1376年)重修時,距紹定包磚已是140多年了。
雖然萬州年降水量倍于崖城,但城牆是單面還是雙面包磚,差别巨大,宋代很多磚城也隻是向外迎敵一面的城牆包磚,内面依然是闆築,這樣自然不耐豪雨。萬城或許就是,而崖城卻是頂級配置,雙面包磚。
四州軍中,吉陽軍最遠僻,戶數最少、最貧窮,而且與抗金、抗蒙元毫無關系。但是吉陽軍城無論築城時間、體量、質量,都明顯排在全島第二,出現遠超萬安軍的大城、好城,這種反差,背景耐人尋味。
原因何在?
南宋海運大盛,吉陽軍是中土最前沿港,在其中擔當一個怎樣的角色?
【澳洲博物館收藏的東南亞傳統手工棉織品,翻拍自國外專著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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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排除海運走私
無論農業還是手工業,天涯一隅的崖城小平原,恐怕都不可能在一代人之内取得大的突破。雖然史料對海南非絲織物(婦女“不事蠶桑”)的記載,南宋有一個明顯的增加,出現吉貝、花被、幔布、黎錦、黎單、鞍搭等諸多名色,但并無材料證明吉陽軍在這方面特别發達,以緻超越其他州軍。
發展不平衡,應該主要是海運貿易。儋州雖是老資格,民數多,但不在海路主線。南宋“一片萬錢”的極品沉香,最佳産地是萬安軍,萬城卻遠遜吉陽,必有緣故。那麼,吉陽軍海運如何?
《諸蕃志》描述萬安軍“居多茅竹,瓦屋絕少”,“城東有舶主都綱廟,人敬信,禱蔔立應,舶舟往來,祭而後行”;吉陽軍“郡治之南有海口驿。商人舣舟其下,前有小亭,為迎送之所”,商貿氣息相對濃厚。
海運大盛,或許是朝廷肯花大錢,在吉陽軍這種與抗金毫無關系之處建好城的唯一理由。但是,史料又未見這種大盛的記載。
吉陽軍城之修建,前後經曆數十年,其與海運之興很可能互為表裡。此時吉陽軍東部臨川鎮(今三亞市區)已不太平,因此推測:可能由商家捐輸經費,官府出面建造磚城。
宋代瓊州,雖然并非對外通商口岸,但也不禁止向未帶“禁榷物”及聲稱因風信不便而來的船舶征稅;另外,按規定交趾等國貢船也可以在廣南西路沿海登岸貿易。“元豐三年,(海南)分屬廣南西路”,正處在交趾貢船可貿易的地位。
南宋外貿遠超北宋,幾乎通達整個文明世界,利潤豐厚。但是朝廷高度壟斷,權貴把持,民間資本沒有合法渠道進入,除非走私。吉陽軍有一定的外貿活動空間,如能疏通官府,更大的走私貿易是可行的。而最有實力的走私團體,無疑是海盜。
海盜,是吉陽軍城無法完全排除的、可能在暗中起決定作用的因素。因此,軍城的未記載繁榮,可能包含某種“詭異”。
曆史上的“海盜”“走私”,是重要客觀存在,分析宜理性,不帶褒貶色彩。
南宋海盜,或受海上貿易激增的刺激而空前旺盛,開啟了直至清康熙中期延綿數百年的活躍期。海盜活動方式複雜,掠人越貨不過是謀财的一種方式,商匪一家或充當航運保護傘,是另一種方式,或許更為高效。明末鄭芝龍集團就深谙此道,由此而富可敵國,敢與清廷讨價還價。後來其子鄭成功從荷蘭人手中收複台灣,成為著名的民族英雄。
宋末著名的海盜集團,“臨川巨盜”陳明甫兄弟,正産生于吉陽軍東部,老巢就在今三亞鹿回頭山腳。
【三亞鹿回頭山腳一角,南宋陳明甫老巢】
海盜走私,占南宋外貿相當份額,其中不少,在形式上是半合法的,與地方官府存在某種默契。海南珍物豐饒,吉陽軍地僻民少,且為中土最遠一港,這種地位或許正符合他們的需要。
軍城居然受海盜暗中保護?這有點匪夷所思。但是分析陳明甫史料,可以找到不少線索。
“鹹淳間權吉陽軍判”邢夢璜的《摩崖碑記》,是對陳明甫近乎唯一的權威史料。文中稱陳氏乘雙龍頭大船,在瓊南公開稱王前後達八年,擁有強悍武裝,“出沒海岸,敢于剽滅朝廷之舶貨”,使“諸司舶務,殆為虛器”,橫行閩粵桂三省及印支半島沿海,每年綁數百人賣于外番,往來南海如無人,官軍無敢領命征讨者。
此前很久,臨川就長期失序,“五六十年奸孽為妖,互相攘寇,自相易置”,官府無法管制。直至鹹淳十年(1274年)陳氏才被官軍馬撫機、雲從龍擒殺覆滅,五年之後,宋朝也滅亡了。
官軍出動有多大規模?沒有具體數字,隻有“計畫凡三載,出師凡七旬,而勳業之盛,自有崖以來,千百年未之有也”,是瓊南軍事史上空前的一場大仗惡仗,由此可見陳明甫的實力。
而吉陽軍城,僅有區區“百餘戶窘弱之民,五六十疲散之卒”。實力如此懸殊,卻始終沒有陷落——需要說明的是:《光緒崖州志》(海南2006年版545頁)的《節錄摩崖碑記》,其實不知何人改寫,該處作“崖以百餘戶孱民,五六千疲卒,植軍其間”,“千”字大錯。必須以《正德瓊台志》原文為準。
【《正德瓊台志》書頁(作了反相美化處理),關于陳明甫的史實】
無所顧忌的陳明甫,雖然“睥睨軍印”即根本不把軍守看在眼裡,卻一直不吃嘴邊軍城這塊肥肉,什麼原因?
《碑記》載陳明甫得勢後,在今稱天涯海角處開辟養殖場,專門養殖玳瑁。玳瑁珍貴,售于遠方市場,而且短期不能見效。這說明他不是簡單的亡命之徒,具備足夠自信心和商業頭腦。既然如此,不殺雞取卵,控制軍城以走私或坐收保護費,才是最佳選項。走私量哪怕隻有廣州貿易的百分之一,獲利就很可觀,比他“包占本軍五十餘村稅戶”豐厚得多。養着軍城下金蛋,符合他的最大利益。
《碑記》又載,陳明甫大敗後遠匿占城和交趾,被官軍兩次派人追蹑驅逐。試想若他一味行兇,必犯衆怒,勢窮怎敢過去?但如果是長期的“貿易夥伴”,去避難就很正常。《碑記》說他密切結交占城、安南等番國以為外援,可見并無仇恨。後來官軍雖追至番國,那邊也無人協助捉拿。
所以,陳明甫不破軍城,是吉陽軍“地下”航貿興旺的有力主證;築了大城卻沒有經濟發達的記載,是吉陽軍“地下”航貿興旺的無字旁證——海盜走私基地一旦進入選項,史料中這兩個巨大矛盾,都得到合理解釋了。
雖是“巨盜”,其中的記述密碼卻依然寶貴。要知道,這是宋代瓊南唯一詳盡事件的史料!
唐宋海南,官弱兵少,對地方豪強總是盡量羁縻,不輕易動武,因為大兵登島征讨,要渡海及經受“瘴疠”,代價太沉重。讓豪強直接當官,也不罕見。像唐代鑒真在海南遇到的二馮,都是豪強,馮崇債挂着官位,馮若芳則隻差沒有稱王;南宋範成大筆下的黎酋王二娘,是與朝廷合作的典範,“瓊管有号令,必下王宜人,無不帖然”,允其世襲。黎酋一旦不高興,輕則霸占州縣官廳,“前後邊吏,惴不敢言”,重則如胡铨在吉陽軍所見,将“軍守荷枷綁西庑下”,揚言要一刀殺掉。
陳明甫公開稱王之後,可能迫于蒙元的巨大軍事壓力,朝廷對他依然容忍。真正的導火索是鹹淳“六年春,會瓊黎犯邊,逼近(瓊管)城堞,居民惶惶”,全島管治面臨崩盤,這才不得不派大兵鎮壓。數十餘戰都是“平黎”,後來移師剿滅陳氏,隻是副産品。
《碑記》是官方喉舌,必然妖魔化陳氏而不涉及隐蔽複雜的關系。不久改朝換代重新洗牌,舊鍊條碎斷,秘密就永遠埋藏。
所以我們解讀不能浮面,要由此及彼,由表及裡。深層分析推知:南宋最後幾十年,盡管巨寇在側,吉陽軍城周邊包括諸港依然是特殊平衡下的安甯,内外商貿活躍。
黃道婆的居崖年代,完全囊括了陳明甫的活躍年代。在史料上,陳顯黃隐,研究陳明甫,就是間接研究黃道婆。
【從最新的崖城大橋上拍攝水南中坊村方向,圖中樹叢一線以遠,大緻就是南宋番坊港和大疍港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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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盜記載 深藏密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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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餘戶 竟有三港
吉陽軍貿易,無論是否走私都少不了番商。宋元番坊港與番人,在史料中有諸多直接、間接記載。
南宋時,吉陽軍城附近有三個海港,即甯遠河北岸的新地港,位于現在迎旺塔西南不遠,南岸的大疍港、番坊港,位于現在水南村中坊村一帶,并非今人所知之處。《正德瓊台志》相關記載,其中一部分是舊志記錄:
“新地港:在州西三裡。潮水與水南大河相接,通船,分入大疍港。
“大疍港:在州西南三裡。入抵大疍利用坊,客商泊船于此。
“番坊港:在州南十裡。源發五指,流經州南北二河,至此成港入海。
“保平港:在州西五裡。水自五指,流經後河,至此會潮入海。”
唐宋時,州治主港在今崖城中學盲河道附近。最遲在州官毛奎開後河後,主河道水少了,海舶須改泊稍下遊的新地港。“新地”的字面含義,就是取代舊地。
至于保平港,“州西五裡”還不是現在的保平村,是新村仔附近。“州西南三裡”的大疍港,正德時尚未南遷,“客商泊船于此”,商貿繁盛。
相關考據鍊太長不贅,此處隻談番坊港。
番坊港的“州南十裡”,是南遷後的位置。此句後半部“南北二河”彙流“成港入海”的方位,絕不是州南十裡,而接近“州治西南三四裡”。正德志把兩代番坊港撮抄拼湊在一起了。
該志載客語(即後來的海南話)人群“客居番坊、新地、保平三村,俱在州治西南三四裡”,必抄自舊志,反映了宋元三港方位。
這應該是海南話人群在瓊南的最早群落,與港口關系密切。“客居”二字,定義了這批人的身份,即并無本土戶籍,不在380主戶的統計數中。
宋代貿易繁盛的城市,客戶數往往多于主戶數,如元大德《南海志》載,宋時廣州主戶六萬四千餘,客戶七萬八千餘;淳熙間再查,主戶八萬二千餘,客戶十萬零五千餘。又有史載,宋代廣州光是長期定居的“漢番”,就有“萬家”之多。
這為我們考察吉陽軍經濟活動及人文狀況,打開一個不小的空間,也就明白:吉陽軍區區三百餘戶齊民,因何擁有三個港口。
【三亞市域最西緣,海邊不遠的市級文保單位“八人轎坡伊斯蘭教徒古墓場遺址”,認定年代為“唐宋”,是“番人”在瓊南千年活動的地證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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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城平原 番人活躍
至于崖州番人,相關記載有“佛堂寺,在州南三裡番村。堂制、禮念與禮拜寺同”。“州南三裡”應是“西南三裡”,古志方位常省略一字。這正是第一代番坊港位置,可知源自宋代舊志。又載“禮拜寺”是“州東一百裡番人村”(今三亞羊欄地區)的伊斯蘭教寺廟,定義了番村佛堂寺的宗教性質。
番坊、大疍兩港,宋元間聯袂出現于“州西南三裡”即今日中坊村一帶,事迹不少。《正德瓊台志》沒有正面記載這個番坊,隻是将輾轉留存的舊志信息歸類撮抄,于是露出條條尾巴。
吉陽軍又有“海口廟,去郡城五裡港口南岸……屢有靈迹。廟頗雄敞,商人繪像事之甚謹。”城南五裡并無水道,應是城西南五裡。明确提到“港口南岸”“商人”,這是宋代番坊、大疍商港活躍的直接證據。
再有“石三娘廟,在州南大疍村。海邊疍番每年于夏間緻祭……以上系土人私祀”。“石三娘”不知何方神聖,僅此一現;不提裡數通常是由于距離近,因為當時河口寬闊,今中坊一帶沿岸都叫海邊。
海南方志載番人入瓊于“宋元間”,與州西三裡大疍港之存在大略同時,由于番人具備穩定的伊斯蘭文化特征,與本土人群不易融合,所以,其聚泊處無論規模大小,多被稱為番坊港。
【東南亞不同國别的傳統棉紡機,翻拍自國外專著】
第一代番坊之南遷,比大疍南遷至少早半個世紀以上;而第二代番坊之遷離約在清中期,更比大疍早。這或許反映出番坊的船較大,吃水深,所以對河道淤塞最敏感,其航海性質凸顯;疍船則無所謂,說明其船較小,淺海内河打魚居多。
第一代大疍、番坊港是從十一、十二世紀的南宋,一直運作到十六世紀中期,前後五百年。明清甯遠河口不斷淤淺,港口一再外遷,直至清末内河完全不通航,這是後話。
唐宋番坊最早見于廣州,是阿拉伯、波斯等地穆斯林僑民聚居區,又作“蕃坊”“蕃巷”。宋代光塔路一帶就有“漢番萬家”。朝廷允許他們自行設官治理,稱為“蕃長”。既有定式,瓊崖各地“番人”聚居區亦以番坊、番村為名。
史料載海南“番人”主要來自占城,即今越南南部,這可以商榷。
由于信仰及語言殊異,在中土眼光看來“番人”都是一路,其實是有區别的。如正德志載“番俗”中,“用大青盤貯飯,以手撚食”之俗,就與南亞風俗甚接近;而番婦“随貧富,用金銀銅錫為環,穿其耳孔,下垂至肩”的描述,亦與北宋末莊綽《雞肋篇》所載“廣州(蕃商)波斯婦,繞耳皆穿穴帶環,有二十餘枚者”接近。
宋元海南番人中占城人或是主體,也有東南亞别國甚至南亞、西亞的商賈僑民。而番婦風俗之載,顯示番人已批量定居。這為更遠緣的文化交流推測,打開了空間。
從明末開始,海南各地“番人”便陸續聚集到羊欄至三亞河口之間定居,不再散處,産業也逐步改變,最終成為現代的回族同胞。這是海南移民遷徙的一個特例。
【上海闵行馬橋鎮明墓出土的文物:藍印花布被面——轉引自上海市博物館何繼英研究員的參會論文照片】
綜上所述,可以描畫出宋元吉陽軍城一幅比較接近信史的圖景:
除了城廂,賦役單元城東有新興坊,城西有保平坊,城南有利用坊,符合大緻四百民戶之載。番、客戶另計。州西三裡的甯遠河喇叭狀河口,北岸是新地港,南岸是如同雙子星座般并列的番坊港與大疍港。三港上遊數十裡亦通小舟,可以深入黎峒,有些地方“其深莫測,傳有龍潛”……
崖城周邊黎漢區界,大緻千年不變,誰也沒有吃掉誰。漢人農耕區一直在三山一海之間,地域狹窄,正如宋代地理志所述:地狹民稀,“距城五七裡許”就是黎峒。今天這個距離的馬丹、郎吉、沙埋、白河等村落,依然是黎村,再遠的黎村就更多了。至于軍話、客話、邁話乃至後來儋州、臨高等方言區的變化,隻是漢民系的内部變化而已。
宋元崖城一帶,區區數平方公裡的小平原,漢黎番疍各族雜處,軍土客邁諸語共鳴,而“番”字包含地域文化之廣,誠出意外。社會相對穩定、對外交流活躍、多源文化共存的一個人類學典型樣闆,就是黃道婆居崖的史地背景。
作為海上絲綢之路中土最前沿,番舶入華的第一個避風港和補給站,發生遠緣文化的交流傳遞是很自然的。
棉織品的優越性能受到傳入地民衆喜愛,但是撚線困難,于是引發創新工具技術的努力。女織是人類自然分工,從黎至番,都不例外,如織出“折枝團鳳、棋局字樣,粲然若寫”的細節描寫,就與黎錦相類。同時,喬居的番婦也有可能将她們自家的技術帶過來。在這片多元文化土壤中,青年黃道婆飽吸營養。
盡管漢唐間海南“廣幅布”“吉貝布”就很有名,但技藝未必海南獨有,效率也不高。黃道婆帶回江南的,必是較唐漢乃至北宋時效率更高的棉紡工具、技術。她最終成就“衣被天下”的大功德,固然有融合諸家又刻苦鑽研提高的因素,但其源泉或部分源泉,不排除海上絲綢之路的“番人”傳遞。
海南當代有文字稱,黃道婆是有嫁人的。這沒有根據,有家室她晚年怎麼可能說走就走。從黃道婆之名推測,她是出家之人。“道婆”或是道教徒,五代時海南就有敕封峻靈王,是道教聖地,宋代道教亦大行。
但也可能是佛教徒,例如成化《廣州志》載,廣州宋代有位父母富裕無子的“黃道姑”,年少出家住光孝寺,終身舍财行善,死後光孝寺為之立墳立祠拜祭。黃道姑自然是尼姑,那麼,黃道婆也可能是尼姑。
吉陽軍城,佛教有宋開元寺,元天甯寺,道教有宋真武堂,元玄妙觀等,都是有記載的,一些寺廟的位置還相對明确。
黃道婆乘海舶歸故鄉,折射出元代吉陽軍與長江口一帶的商路,是暢通的。細分析,恐怕還不止此。
黃道婆生前隻是民間一老妪,無人仰視。故家本就草根,數十年流落後更無可憑借。落葉歸根雖是人之常情,但是,孑然孤老回那個其實陌生的無助之地,如何為生?黃道婆自是明白人,不至貿然犯險,有否抱負不說,自保是底線。她敢于不遠萬裡回歸,又順利成功,這個因果邏輯鍊隻缺一個推測,就完整了——
吉陽軍口岸,陸續有新法制作的棉織品向包括長江口一帶的北方輸送,獲利理想。黃道婆從客商獲悉北方棉業幼稚,需求甚殷,知道回鄉憑技藝必無愁衣食,才會不懼遠遷。
【馬橋鎮明墓藍印花布被面的若幹局部——轉引自何繼英論文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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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陽軍城 文化多元
【附】黃道婆離開吉陽軍前100年的相關大事記
慶元戊午(1198年) 吉陽軍始築土城。
寶慶元年(1225年) 趙汝适《諸蕃志》修成,記載瓊南驿站、港口。臨川海盜勢力開始膨脹。
紹定癸巳(1233年) 以磚包砌吉陽軍城牆,開東、西、南門。
淳佑五年(1245年) 州官毛奎移建州學;此前後,開鑿後河。
寶祐三年(1255年)前後 少年黃道婆流落吉陽軍。
鹹淳三年(1267年) 陳明甫稱王。
鹹淳六年(1270年)春 黎衆圍攻瓊管,朝廷派欽州守将馬成旺南下鎮壓。
鹹淳十年(1274年) 陳明甫被擒殺。
至元十四年(1277年) 元政府在上海鎮設市舶司,商港開放。
至元十六年(1279年)春 元兵平定海南。
元貞年間(1295—1297年) 黃道婆離開吉陽軍返回松江。
本期作者:多港峒客,1951年生于廣州,布衣。十年海南知青,返城十年國企,再下海經商。年過半百後漸悟曆史文化之可貴,遂投身學習與挖掘。在海南與部族兩翼,讀書行路,樂此不疲。唯望能為華夏文明薪火相傳略盡綿薄,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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