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提起儒家,人們通常以"孔孟之道"來表示。"孔"是孔子,被尊為"至聖先師";"孟"指孟子,被後儒們尊為"亞聖"。而在時間上晚于孟子60多年的另一位大儒——荀子(前313-前238年),通常就總是處于有意無意地被"視而不見"的地位,甚至明代的嘉靖皇帝還親自下旨,将荀子挪出孔廟。
孔子在儒家的地位毋庸置疑,他不僅将西周以來的王官學傳統進行創造性的改造和發揮——援"仁"入"禮",将原本作為外在規範的"禮"成為人内心的精神性指引;而且在剝離王官學貴族性質的基礎上,創立了"有教無類"的儒家傳統。儒家子弟在孔子有生之年就桃李滿天下,使新生的儒家思想廣為傳布,煥發出勃勃生機。
孔子畫像
但是孟子的思想對于儒家或者說對于我國古代社會曆史而言,産生的實際效果如何呢?
孟子的主張及其影響韓非子說,孔子死後(至他的年代),儒家分化成了八派:
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張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顔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孫氏之儒,有樂正樂之儒……故孔、墨之後,儒分為八,墨離為三。——《韓非子·顯學》
其中的"孟氏之儒"即為孟子系,"孫氏之儒"指荀子系。
孟子所處的年代比孔子晚了近180年,生卒年約在公元前372年-前289年。孟子出生時,曆史的車輪已經從"禮"韻猶存的春秋時期駛入了戰火紛飛的戰國時期。孟子在孔子學說的基礎上,發展出廣為人知的"性善論"和"仁政"學說。
在諸子紛起的百家學說中,"性善論"為當時被普遍認為已經失去了現實意義的孔子學說提供哲學上支持。孔子認為禮的精神源自人的内心,孟子則将它進一步歸結到人性上。禮既是人的内在本性和情感生發出來的外在表現,同時也是喚醒人生而俱有的良知良能的有效方式。
"性善論"既說明了"禮"的來源的可靠性(不是依附于已經崩潰了的封建制度,而是可靠且穩定的人性),又以此來"拒楊墨"(墨子的"兼愛"和楊朱的"自愛"都是違背人性的),為儒家學說的發展開辟了一片全新的天地。
建立在性善論基礎上的"仁政"學說,包括其中的民本學說、王道學說、德治觀念等,時至今日依然在發揮影響。但是實際上,孟子的學說在當時并沒有受到各國國君們的重視。孟子充滿激情的理想主義,對那些正疲于應付各種内憂外患的國君而言,無異于是隔靴搔癢,并沒有人真正采納和實踐他的主張。直到唐代韓愈提出"道統說",把孟子明确地列為孔子思想的繼承人,孟子才重新進入人們的視線。
"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傳焉。"——韓愈《原道》
從此,孟子的地位就如點着了的煙花一樣霹靂啪啦一路開挂。《孟子》不但是宋代學者的必讀經典,而且還在此基礎上結合佛、道的影響,發展出程朱理學。将《孟子》列入"四書"便是朱熹幹的事;元朝的文宗皇帝更是封孟子為"亞聖公",正式确立了他在儒家道統中不可取代的地位;明代以王守仁為核心的陽明心學,更被認為是繼承了孟子的"精神衣缽",比程朱理學更貼近孟子、忠實于孟子。
朱熹畫像
被"忘卻"的荀子相比之下,荀子身後的"待遇"就遠不如孟子了。
他不但不被法家待見,甚至不被儒家自己人所待見。韓愈盡管說荀子說了很多不合孔孟之道的話,是儒家的"異端",但仍将荀子放在儒家的隊伍裡;蘇東坡則在他的《荀卿論》中說荀子"喜為異說而不讓,敢為高論而不顧",荀子的話則是"愚人驚"、"小人喜";朱熹更是直接将荀子列入法家學派,說隻一句"性惡"就已經失了"大本"了。
荀子畫像
荀子到底說了些什麼,導緻他去世幾百上千年,還要遭受這樣的口誅筆伐?
其實,我們對荀子并非一無所知。即使我們不知道"荀子"這個名字,我們也一定聽說過與孟子的"性善論"針鋒相對的"性惡論",一定聽說過韓非子,聽說過在秦始皇統一大業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的丞相李斯。不錯,他就是"性惡論"的作者,也是諸子百家中法家的代表人物韓非子和李斯的老師。
李斯畫像
荀子主要活動在戰國末期。那時候,曾經數以百計的國家,已經隻剩下實力最為雄厚的幾個,而且秦國已經遙遙領先。在荀子去世十多年後,秦始皇就統一了各國,建立了全新的帝國體系。
荀子的"性惡論"直到今天也常常遭到誤解,被不明就裡的人認為是在宣揚人性中的惡。但實際上,那是因為人們在解讀"性惡論"時常常斷章取義地把荀子的原話"人之性惡,其善者僞也"先理解成"人性本惡",再自作主張地把後半句"其善者僞也"給閹割掉。
"人之性惡,其善者僞也。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争奪生而辭讓亡焉;生而有疾惡焉,順是,故殘賊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焉,順是,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故必将有師法之化,禮義之道,然後出于辭讓,合于文理,而歸于治。用此觀之,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僞也。"——《荀子·性惡》
荀子的本意是說,人生來就有好利之心、嫉妒之心、有耳目之欲,因此産生了争奪、殘賊、淫亂等行為,所以,一定有師長、法制之教化、禮義之引導,然後才會産生辭讓(的行為),從而使社會達到治理。人們看到的那些善的、好的行為和現象,都是人為的。"僞"的本意就是"人為"的意思。
荀子的性惡論看似與孟子針鋒相對,但正如筆者在如何準确把握諸子百家的思想分野?了解他們的共同出發點就可以了中所說,諸子百家,甚至一家内部的各種學說,都是出于同一目的而提出的。孟子的性善論專注于人心積極的自我反省,由内在反省出發,從而對自己的行為産生約束,使之合乎"禮"的規範,進而達到整個社會的治理,強調的是"向善"的可能性;荀子則着重從人可能産生的"惡"出發,強調"禮"作為外在規範的必要性,要約束惡的行為,就必須要有禮和法對人的行為進行外在的制約,強調的是"制惡"的必要性。
孟子說:"人皆可以為堯舜。"(《孟子·告子下》)
荀子說:"塗之人可以為禹。"(《荀子·性惡》)
解釋下就是,孟子認為,人人都可以成為堯、舜那樣的人;荀子說,路人也可以成為禹那樣的人。也就是說,隻要按照他們的理論去實踐,大家都能成為"聖人"。
嘿!觀點截然相反的兩個人,竟然得出了同樣的結論!其實,如果對二人持見的來龍去脈有所了解,也就不會對他們的态度有太大的反差了。梁啟超先生在對孟子和荀子的學說進行比較時認為,孟子主張内發,"孟子說性是善的,随着良知良能做去;荀子說性是惡的,應以嚴肅規範為修束身心的準繩。"(梁啟超《儒家哲學》)
梁啟超
梁啟超先生還認為,孟子的性善論和荀子的性惡論是孔子所言極少的"人性"問題的兩個極端,也都是教育的手段。
曆史的"錯位""孟子講教育之可能,荀子講教育之必要……他們二人,都從教育方面着眼,或主性善,或主性惡,都是拿來做教育的手段,所以都是對的。"——梁啟超《儒家哲學》
在儒家學術史上,與孟子的"仁政"、"王道"政治相比,荀子對君主權力的強調,使他的學說與"霸道"政治無比接近,也被後世儒生所不屑。人們甚至用"小康"與"大同"之間的差距,來嘲笑荀子的理論格局像"小康"那般不如孟子的恢弘大氣。加上他還教出了兩位典型的"法家"弟子——韓非子和李斯,就更被認為是離經叛道,而飽受"正統派"儒生的诟病了。(其實,今人大概都明白,"小康"社會的可操作性,可比"大同"強多了!)
荀子講學圖
吊詭的是,荀子雖然被後世的儒者們大肆诋毀,但荀子對于儒家乃至我國古代社會所産生的實際貢獻和影響卻是實實在在的,恐怕也是被尊為"亞聖"的孟子夢寐以求的。清代學者汪中在總結和評價荀子的學說時表示:
"荀卿之學,出于孔氏,而尤有功于諸經……《毛詩》,荀卿子之傳也……《魯詩》,荀卿子之傳也……《韓詩》,荀卿子之别子也……《左氏春秋》,荀卿之傳也……《谷梁春秋》,荀卿子之傳也。荀卿所學,本長于《禮》……曲台之《禮》,荀卿之支與餘裔也。蓋自七十二子之徒既殁,漢諸儒未興,中更戰國、暴秦之亂,六藝之傳賴以不絕者,荀卿也。"——汪中《荀卿子通論》
簡單概括一下就是,如果沒有荀子和他的弟子們,儒家早就game over(玩兒完)了!
汪中的說法在當今學界獲得了普遍的認可。說荀子對儒家有"再造之恩",一點都不誇張。不少學者認為,我國今天的許多傳統,如果往前追溯,也往往是追到荀子,而非孟子那裡。雖然誰也不能回到過去,讓曆史對荀子公平一點,但他在如今的受重視程度,如若他泉下有知,也該感到欣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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