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肉臊可以用豬肩胛的肉,三肥七瘦甚至半肥瘦的都可以,畢竟在炒制過程中,肥肉會化成油,油要倒出來。
全肥的不行,且看《水浒傳》:
魯達道:“送甚麼!且住,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不要見些精的在上面,也要切做臊子。”鄭屠道:“卻才精的,怕府裡要裹馄饨。肥的臊子何用?”畢竟全肥肉一入鍋就成了油。
這也說明至少明朝就有了臊子這個詞,也說明剁餡兒來包餃子和馄炖是當時常有的菜。炒肉臊的油倒到碗裡,第二天就凝成了乳白色的物質,搬家時從冰箱裡拿出用保鮮膜連碗一起打包,讓人贊歎自然的偉大。
麻婆豆腐是下飯菜,将燒到紅亮的豆腐一勺一勺地舀在米飯上,豆腐燙到驚人,米飯反而能涼一點,最後被調料淹潤了的米飯是無上妙品,所以也等于肉臊豆腐飯。做麻婆豆腐前,肉臊要先炒好,比一般的肉臊要再酥脆一些,以增添味道的層次感。麻婆豆腐向來有多種做法之争,但我個人覺得判斷一家店的麻婆是否正宗,得看肉臊是否用牛肉炒得細細密密,近于黑色。麻婆臉上沒有麻子怎麼行?
台灣夜市上,用楷書寫着“肉燥飯”,米飯上面蓋着肉臊,“度小月”以有秘訣的肉臊而出名。這道菜作為台灣省的當家花旦,跟鹵肉飯的制法是“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一個台灣人邀請我朋友去家裡吃鹵肉飯,台灣人的妻子早起出發上班,到晚上下班回來,那鍋鹵肉飯才出鍋,妻子對我朋友說:“結婚這麼久以來,我也隻吃過兩次,這次幸虧你來了。”可見其制作的麻煩程度,不得不小心供養,後來興起肉臊上打一枚半熟的荷包蛋,是現代都市人對于傳統食物沒有那麼尊崇了。
台灣菜有島嶼特色,多以水煮、幹煎、清蒸為主,湯羹尤其多,我們所習慣的炒菜,在台灣有專門“熱炒店”,其中有蒼蠅頭(豆豉韭菜花炒肉末),是用肉末做出的名菜。他們的肉臊中有加魚露和冰糖,裡面放炸好的紅蔥酥提味。說是肉臊,其實是煮出來的。日式肉臊就沒有那麼多湯汁,調味也隻有他們的醬油或一點點味增。
會操持家務的人,都說家裡應該常備肉臊,等忙完回家可以很快變出一碗肉臊飯來。
但對于隻點外賣家裡冰箱都不插電的年輕人來說,這些都是廢話。他們要靠能幹的家人給他們做好,放在保鮮袋裡凍起來,每次吃的時候舀出一大塊來。
川北的熱涼粉必需肉臊。我看過一次做涼粉的全過程,師傅一邊加熱紅薯澱粉糊一邊用木棒在鍋裡攪動,不能用鐵器,說是會把鍋邊的雜質刮進涼粉裡,在整個過程中,都要順着一個方向攪動。
攪好後的涼粉黑得發亮,而且又彈又糯,等涼粉冷卻時炒肉臊,配涼粉的肉臊用普通豬肉,剁碎入鍋用小火炒散,再加醬油,能增加菜裡的醬香味。
廚師還在火上燒着一口石鍋,因為這道菜必須要連容器都是熱的,用各式各樣的辛類調味料和辣椒入高湯,把切塊的涼粉燒得滾燙,再倒進石鍋裡,最後放肉臊。
最後放肉臊的目的是為了不讓調料把它泡軟了,保持酥脆。從理念到味型再到所追求的食物質感都跟麻婆豆腐類似。
大概這種綿軟的食物就是要吃得滾燙,所謂“一燙抵三鮮”,追求讓舌尖稍微喪失靈敏度,反而更能感覺到食物裡的鮮味物質。
糯米和大米制品配肉臊都非常好。米豆腐橫貫整個中國南部,《芙蓉鎮》裡面劉曉慶扮演的角色賣的就是這種小吃,在昆明,林徽因喜歡吃油炸的“戀愛豆腐果”,也是米豆腐,這種用石灰水點成的食物,跟豆沒有關系,不過是跟豆腐一樣,需要用草木灰水點鹵,作為凝固劑。據說久放不壞,既是一種制品,也是古時流傳的一種保存方法。
湘西湘南地區,待客之道是在正式吃晚飯前,切一大塊米豆腐,吃的時候稍微焯水,加上辣椒、醋、油吃,是相當方便的下午茶。
桂林地方放特色的酸豆角,叫“大衆米豆腐”,如果撒上豬肉臊或酸辣椒炒牛肉末,就身價倍增,不太“大衆”了。桂林還有放馬肉碎的,現在不多見了。
武漢三鮮豆皮,其實放的是肉丁,但寫在這裡是因為它的豪邁中有精巧:用加了綠豆粉的蛋皮大餅上面鋪一層蒸過的糯米,再平鋪幾乎同樣厚的一層切碎牛肉丁,兩層堆疊有水晶玻璃煙灰缸那麼厚,一做一大鍋,用盤子劃成塊。
其中豆類的成分隻占十分之一,但仍被冠以“豆皮”之名,不是常在南方走的人不懂得這南方派的命名的技巧。
大膽揣測一下,豆字除了影指其中确有豆質成分,也表示先做成整塊,再劃開的烹饪過程跟豆腐近似。大概古代在南方豆腐地位特别高,所以紛紛貼上去,等于跟明星合影。
江西湖南等地的堿水粑,廣東的粿都可以配肉臊,用肉類自帶的油去淹潤主食,有一種粿像半個汽車輪胎厚,顧客買的時候,用鐵勺從“輪胎”上挖出兩大塊,再澆上醬油,麻油和肉臊。
蒸這一類食物都相當費時費力,一種至今流傳的禁忌是蒸粿時不能亂說話,但是管不住小孩子,因此家裡要貼寫着“童言無忌”的紅紙條。
小時候,我不愛吃蒸蛋。我家做的蒸蛋永遠是真材實料的,用雞蛋蒸出來,不會在裡面加入水或者高湯以讓蛋液變得嫩滑,也沒有使用保鮮膜以避免蜂窩狀。它隻負責提供營養價值而不負責提供美味。
在我自己30歲通過看視頻發現日式蒸水蛋的秘訣之前,我唯一喜歡吃的就是上面撒了肉臊和醬油的蒸蛋。最貪戀肉臊與蒸蛋接觸那一塊的味道,就像有的人隻愛吃包子裡皮和餡兒接壤嚣嚣的一薄層。
烘蛋也讓人喜愛,把鍋燒到要燃起來的程度,在蓬蓬青煙中倒入蛋液,我常會用5個雞蛋,往鍋中一倒,隻見到一團金黃墳起,翻面再煎,出鍋前淋上魚香味的肉臊。
将蛋炒成蛋餅,切成蛋皮,再跟甘藍等蔬菜一拌,裡面放肉臊,這是西方吃法,用豬牛羊雞鴨碎肉都可以,換成中國式加了醬油的肉臊,也是中西合璧。蛋皮卷肉臊也可以成為一道菜。
用雞蛋承接肉臊,是因為肉隻不過是在鍋中稍加炒制,輕快的一抹,跟蛋的輕盈質感搭配起來天衣無縫,如果換成鹵肉或意式肉醬,就顯得太厚重了。
肉臊其實有無數種,或用腌菜同炒,梅幹菜,芽菜,酸菜等可以,也有跟香菇,小蔥,紅蔥等一起炒制的。有的面店是不把炒肉臊時的油倒出,直接等豬油在鐵盆中凝成固體塊狀,等要取用時用勺子挖出,取“油封”保存之意。
但跟面或者粉配在一起的,往往是那麼最簡單的幾種。比如雜醬面就用的純肉臊,“炸醬”和“雜醬”往往讓人搞不清楚,簡單的分野是北“炸”南“雜”,“雜”字的由來比較複雜,可能是炒制肉臊時用四川豆瓣醬,也可以用甜面醬、黃豆醬等,取南北“雜”處之意。四川本來就是移民大省。
在家常做法中,肉臊可以單獨作為面上的覆蓋物,香辣無雙的“豌雜面”則是耙豌豆和肉臊并行。
耙豌豆是泡好煮沙了的豌豆的過濾物,有豆香和奇妙的翻沙口感,有時能覆蓋住整個碗口,我是耙豌豆愛好者,有一次試過讓重慶小面的店主絕不要加肉臊,隻為嘗試,店主眼睛一翻:“怪眉怪眼的。”想來這肉臊與軟糯之物的搭配,跟麻婆豆腐、川北熱涼粉一樣,是天作之合,不可以拆開。
宜賓還有“勾魂面”,那肉臊已經像非常細的肉松一樣,淡淡一抹。貴州的脆哨面,我認為是跟油渣是一類,不過裡面要加醋和甜酒。貴州還有軟哨,那就是接近于幹制的五花肉片,不屬于肉臊類了。跟武漢豆皮的搭配原則類似的,脆哨還可以配糯米飯。
扶霞寫過成都一間做擔擔面的店,在四川大學附近,是她認為四川最好吃的,尤其是牛肉臊子,相識多年之後,這位從來不笑的大叔老闆才透露了肉臊子制作的秘訣:
菜籽油1大勺、四川幹辣椒 3個(對半切開,去籽)、花椒小勺、宜賓芽菜25克、牛肉碎100克、生抽2小勺、鹽适量
醬料:熟花椒粉1小勺、芝麻醬2大勺、生抽3大勺、老抽2小勺、紅油4大勺、鹽适量
做法:中火,炒鍋溫油(1小勺花生油)到三四成熱(未冒煙的程度),下幹辣椒和花椒,快速炒香炒辣後将幹辣椒和花椒取出,避免糊鍋。加入芽菜,繼續翻炒,炒香。加入牛肉碎,倒入生抽,繼續翻炒到肉碎顔色變深,并略微香脆,但不要炒太幹。加入适量鹽。牛肉碎炒好後起鍋。
其實也沒有什麼秘訣,四川家家都會炒,關鍵在于面當中芝麻醬的調入,跟辣味之間的奇妙融合。
雲南的“紹子”也是肉臊的一種,配面或者稀豆粉吃,但裡面加更多番茄,吃其中的酸味。
将臊子本身的肉質換成羊肉,則一下子就進入了中國西北的世界,拉條子,幹拌面,羊肉搓面、饸饹、燴麻食……都可以入羊肉臊子,跟蒜苔,辣子等一起拌。岐山臊子面裡的臊子是升級版的,裡面可以加土豆,胡蘿蔔丁,黑木耳,黃花菜,炒肉臊時加醋,以助消化。
其實西北主食又何止面和馍這一種,又有土豆或者荞麥面攪團,跟做涼粉的步驟類似,一人添面,一人用擀面杖在鍋裡攪動,最講究的是用新打下來的玉米粉做,得攪動上百圈,才能成為攪團,玉米的粘性不夠,所以這種力氣活兒隻為了增加攪團的黏性。
西北作家們無不愛寫攪團,制作的動态美,這種食物不管飽,最常見的吃法是往裡面調劑酸菜或者油潑辣子。1956年,一位開國将軍到蘭州授勳,當地人請他吃了當年紅軍剛走出草地時吃的攪團,用白包谷面在豆漿裡做成,裡面還配了松雞肉的臊子和腌辣椒。
由此可見,肉臊最好的搭配是綿糯并調以辣味的主食,但這個原則在涼皮和米皮上又不适用。
至于用做意大利面和 taco 上的肉碎,算是炖煮出來的肉醬,意大利的 Bolognese 是需要用牛肉和豬肉碎混在一起,再加上胡蘿蔔、芹菜,洋蔥,月桂葉、牛奶,番茄等,寫在這裡不過是因為看了新疆的面食之後,再看起來覺得配料很熟悉,文明的流動痕迹在食物裡若隐若現。
包子或者餃子裡面的豬肉碎算不算肉臊呢?這個問題實在難以理解,後來我翻到一本《臊子》大全,裡面寫說,放在面條之上都可以算臊子,也叫鹵,就算面裡添加的湯,也算是“湯臊”,比如奶湯和高湯,我們所戀慕的“肉臊”,則算是幹臊,而炸醬面、打鹵面等濃度介于中間位置的,算是“鹵汁面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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