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宇星躺在床上，唯獨能活動的雙手，翻着手機通訊錄，把所有能打的電話都打了.平時一起喝酒的幾個，扯犢子，小四，汪酒，皮芽子，都好像提前說好的一樣，統一關機。親戚家，外甥，侄女也打了，說在上班，晚上打回來。打了叔叔家電話，嬸嬸接的，電話裡罵，“又喝酒了嗎？喝二兩貓尿，連話都說不清楚，撒讓！”随即挂了。

毛宇星清楚地記得，那天，他交給夜班的司機，然後和朋友皮芽子一起去喝酒，兩個人總共喝了7瓶紅烏蘇，要了烤羊腰子，烤羊肉。味道如何，是不是都吃完了，他都想不起來。

出了燒烤店，回家路上，皮芽子說他走路有點偏，打電話，叫來120，送到大醫院，檢查結果是腦梗，醫院輸液簡單救治過後，皮芽子陪他回家。迷迷糊糊在家躺了三天，皮芽子是個義氣哥們，一直陪着，準時準點讓他吃藥，給他擦洗了身上。

早晨，皮芽子做好飯，簡單打掃後，回去上班了。不能再耽誤，這個年紀找工作太不容易。毛宇星堅持說，自己完全可以，讓皮芽子放心上班。可就在皮芽子走後不到一小時，他想上廁所，就發現腿動不了。

之前，57歲的毛宇星，除了胖，血壓高之外，身體并沒有大礙。妻子王玉玲隻要提醒他減肥，他總說，“一邊去，撐死的比餓死的強。”每天善待自己的同時，肚子越來越大，圓鼓鼓的。窩在出租車裡，鼓吹他的那些關于吃喝的謬論。直到現在，下出租車的時候，打開車門，先伸出左腿，然後屁股挪出來，再拉出右腿，最後才能回縮出布滿槽頭肉的脖子和頭。

毛宇星撥通了兒子的電話，把自己的情況大概說了，當然避重就輕。兒子立刻緊張起來，語無倫次地詢問起來。毛宇星心疼兒子，記得上次兒子電話裡說，現在互聯網行業都裁員。領導找他談過，薪水降低一半，工作量還要增加，對現狀不滿，另謀高就。兒子的壓力也很大呀。房貸，車貸，快30歲的人了，還不敢要孩子，怕養不起。想起這些，毛宇星立刻轉移話音，說自己也就暫時一小會不舒服，不必擔心。兒子并沒有安慰他，隻是說，“我被原來的單位辭退了，正在找新工作……晚上我給媽媽打電話說說你的情況，看她能不能照顧下你”

尿憋得實在難受，毛宇星忍不住撥了妻子的電話，妻子那邊聽了他口齒不清的叙說，猜到了他的病情。答應馬上來。

自從兒子結婚後，毛宇星和妻子雖然沒有辦離婚證，但聯系不多，王玉玲今年55歲，50退休後搬回娘家，專門伺候癱瘓的母親。這也避免了兩個人無休止的鬥嘴。

毛宇星祈求王玉玲是迫不得已的，也很難為情。曾經他多麼嫌棄這個妻子，嫌她不漂亮，說話大嗓門，穿衣服也不講究，到小區跑步或者取快遞，穿睡衣拖鞋。無論到哪裡穿的衣服前襟上都有油點點，還有異味。上班穿的皮鞋隻擦前面，至于後跟上的泥巴，始終看不見。衛生間的梳子始終纏繞着頭發，不取幹淨，擺放在洗臉池上。還最愛吃韭菜盒子，吃完韭菜盒子，不刷牙就到院子裡和大嬸們聊天，牙縫裡時常夾着韭菜。

和她的工作有關，王玉玲是個電焊工，但不是高級電焊工，勞務派遣公司給找的活兒一般是焊車廂，水箱，修理鋪的。工作累，勞動強度大。

老早以前毛宇星在一家企業車隊當隊長，有點小權利。和别的女人比，他覺得，王玉玲在外面不夠長面子，在家邋遢。

他們經常吵架，冷嘲熱諷。大部分時間都惡語相加。毛宇星始終居高臨下。而今天躺在床上打電話，他從語氣，聲調上都連降好幾個八度。用從來沒有過的溫柔，謙卑，虔誠問候了丈母娘的病情。直到王玉玲答應來還一個勁說，“搭出租車來，别舍不得花錢，錢我給你轉過去”。

放下電話，手機電快沒了，趕緊插在床頭插座上，生怕接不上王玉玲的電話。想着王玉玲風塵仆仆的搭車，下車，再上樓。甚至想着王玉玲烙韭菜盒子，滿房子都有韭菜盒子的味道，王玉玲帶着牙縫裡韭菜和他說左右鄰居的八卦，扒算家裡的開銷。想着想着，口水竟然留下來了。

到世間難存永久的恩情。所謂的恩，恰恰成為背叛與負義理由。恩的内容傷害自尊，恩的重量妨礙自由，沒有人甘願在受罪的被動裡。俗話說:滴水之恩，湧泉相報;若是湧泉之恩，無以為報，隻能滴血相報了。冠冕堂皇的話誰都會說，流血的不是自己，困惑孤獨的也不是自己。不深入其中，難解其中之苦。

關鍵的問題來了，現在缺少恩人，與此同時也就缺少報恩的人。是人情的泯滅了？還是飛速發展的社會，人與人的關系（包括孩子和父母，夫妻之間，兄弟姊妹之間，朋友之間，同事之間）冷淡了，人們之間的溫度，被一種叫金錢的家夥代替，并瘋狂肆虐。惡性循環，越變越冷。

我們無情地踐踏恩情，破壞從母體帶來本性善良。相互比較誰占便宜，誰更刻薄，誰更刁鑽，誰更陰險。同時，又從内心深切呼喚他人為我們提供體諒，奉獻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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