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以前在悟空問答中将漢字「東」的本義解釋成古代的「橐囊」,很多讀者說我解釋錯了,他們都認為漢字「東」就是從「日」從「木」,以「日在木中」表達「初日升起」之像,以此會意「東方」。
恰好昨天有個讀者跟我私信聯絡,表達同樣的觀點,認為「東」就是從「日」從「木」,為什麼要将簡單事情搞複雜,自己異想天開解釋成什麼「橐囊」?
但是,問題是簡單不代表正确,「東」字真的不是從「日」從「木」,将「東」的造字本義解釋成「橐囊」,不是我的「發明」和「異想天開」,而是學界共識。
所以,下文就這個問題我詳細的解釋一下。
「東」為「日在木中」的解釋的确很簡潔明了,所以統治了兩千多年,此說出自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
《說文》:東,動也,從木,官溥說,從日在木中。
清人段玉裁《說文注》進一步解釋「東」字,他補充了兩點:
1、「東」字中的「木」是「榑木」,也即「榑桑」,也就是所謂的「扶桑」。
「榑、扶」古音相同而通假,「榑桑」也就是中國神話傳說中「海外日出之地的大樹」:
《說文》:榑,榑桑、神木日所出也。
《 楚辭 ·九歌·東君》:暾将出兮東方,照吾檻兮扶桑。 王逸 注:日出,下浴于湯谷 ,上拂其扶桑,爰始而登,照曜四方。”
2、「東、杲、杳」都是從「日」從「木」,以「木」作為參照物,表示「日」在不同的位置,從而表示不同的意義。
引自段玉裁《說文解字注》
「日在木中」的說法看起來好像合情合理,但是,仔細分析的話就說不通:
如下圖所示「日在木中」确實可以理解為「太陽的位置很低」,可以是「日出東方」也可以是「日落西方」。
段玉裁說「東」中的「木」,表示「日出之地的神木扶桑」,近乎張口就來的臆測,他憑什麼這麼說?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這一點。
為什麼「東」字中的「木」就是「扶桑」,其他的「杲、杳、林、休」等字「木」就不是「扶桑」?
所以,「東」為「日在木中」、「木為扶桑」這兩種說法,都是建立在「東」字表示「東方」的基礎上,也就是說:前設的可靠性需要結論來支撐,這完全是一種無效的「循環論證」。
如果以上分析認為是我是在擡杠,那甲骨文、金文中「東」,很多字形完全不符合所謂的「日在木中」。
我們要知道許慎的《說文》及其段玉裁的注解,都是依據小篆字形,「東」的小篆确實可以分解為「日、木」兩個偏旁。
但是,從甲骨文、金文字形來看,「東」字很多字形并沒有「日」。
我歸納一下甲骨文,「東」字有5種字形:
1、中間的「一」寫成「×」
2、中間有「兩橫」。
3、沒有「橫劃」
4、有「兩橫」,但沒有「豎劃」
5、從「日」從「木」
引自注1
另外,金文中有一個「東」字,幾乎是在「畫格子」:
引自注2
如果「東」是「日在木中」,那以下這些沒有「日」的甲、金文字形怎麼解釋?
其次,甲骨文、金文的「日」都寫成「方塊狀」,或者接近「圓形」:
如甲骨文「昃、昏 、昔 、莫」中的「日」,都寫成「方形」:
而甲骨文「東」字的「日」寫成「桃核」狀,不符合甲骨文「日」的字形:
所以,比篆文更古老的甲骨文、金文的「東」字字形,不能用從「日」從「木」來解釋。
其實,「東」表示「東方」就是一個「假借字」,也就是所謂「本無其字,依聲托事」,其本義為「橐囊」,也即「古代的裝東西的袋子」。
也就是說:「東方」這個概念太抽象,無法以「象形、會意」的辦法造字,就借用一個同音字「東」來表示,而「東」是一個象形字,本義是「橐囊」。
圖引自注3
「東」被借用表示「東方」以後,由于「東」表示「東方」意義更常用,漸漸約定俗成,假借義「東方」就占了這個字。
那麼,隻有另造一個「橐」字來表示本義「橐囊」。
這也就是文字學中所謂的「借義奪本義,鸠占鵲巢」,而「本義」隻得另造他字表示。
這種現象在漢字中十分普遍,因為漢語中有很多意義抽象的概念,無法用象形辦法造字,古人就隻有借用一個同音字來記錄漢語。
打個簡單的比喻:
數字概念「1、2、3」可以用「積畫」辦法來造字,也即「一、二、三」,那「7、8、9」甚至更大的數量「100、1000、10000」,顯然就不能用這種辦法造字。
就隻有借用一個同音字來表示,比如:
「七、切」「九、肘」「萬、蠆」的上古音都是相同的,
假借原理是諧聲,也就是說「東、橐」的上古音是相同或者相近的,「東、橐」屬于「端透旁紐」,同為舌頭音。
「東」在另一些漢字中可以一窺其本義。
比如古文字「重」——從「人」從「東」」,取像于「人背負橐袋」之形:
另外,漢字「東、束」本一字分化,都是取像于「橐囊」:
「古無舌上音」,「束」字上古音為「透紐屋韻」,而「東」為「端紐東韻」。
所以「東、束」上古音為「端透旁紐,陽入對轉」,讀音是一樣的。
在古文字中,「束、東」無論是作為單字,還是偏旁,都可以通用。
注4,
如《古陶文編》的戰國玺印,「東陶」寫作「束陶」:
注5,頁72
漢字「速」中有「束」這個偏旁,但是在甲骨文、金文卻是「東」:
「速」到籀篆階段才演變成從「辶」從「束」:
好,不一一舉例,總之,「束、東」本為一字,在古文字階段二者可以通用,後來才漸漸分化為兩個字,
如同漢字「荼、茶」「陳、陣」演變模式。
「橐囊」總的來說就是「袋子」,到底是怎樣一個袋子呢?
由于沒有出土文物,我們隻能從先秦文獻中尋找線索:
《詩·大雅·公劉》:乃裹糇糧,于橐于囊。毛傳:小曰橐,大曰囊。鄭玄箋:乃裹糧食于囊橐之中。《左傳·宣公二年》:……使盡之,而為之箪食與肉,置諸橐以與之。《戰國策·秦策一》:負書擔橐。高誘注:「無底曰囊,有底曰橐。」
從經傳的記載可以看出,「橐囊」一般用來裝糧食,「橐、囊」是兩種形制不同的袋子:
我查閱了很多考古報告,沒有發現有出土先秦時代的「橐囊」。
最早類似「橐囊」的文物出土于【甘肅武威磨咀子古墓群】——漢魏時代的「無底布囊」和「有底草橐」。
兩端束口的無底布袋,放置於墓主的頭部,根據經傳「大而無底曰囊」的說法,這個布袋應該是「囊」。
一端束口的有底草袋,根據考古報告的描述裡面裝的都是食物,比較符合經傳的記載「乃裹糇糧,于橐于囊」,那麼,這個應該是「小而有底」的「橐」。
以上圖引自注6
敦煌壁畫中一些袋囊:
綜上所述,東漢許慎和清人段玉裁,依據篆文字形将漢字「東」釋為「日在木中」,會意「東方」,是一個「循環解釋」,「東」中的偏旁「木」為「扶桑」純粹是臆測。
其次,「東」的甲、金文部分字形并不與甲骨文「日」相符,另一部分甲骨文字形中根本就沒有「日」這個偏旁。
所以,将漢字「東」解釋為「日在木中」是說不通的。
漢字「東」其實就是「橐」的本字,假借「東」表示「東方」,久借不歸,另造後起字「橐」表示本義。
漢字「束、東」古音相同,本一字分化。
商代的《東父乙尊》中的「東」字是比較早的族徽字,最能說明問題,完全就是束口袋子的象形:
《集成》5615
最後,還是訴諸權威,我随便引用幾個古文字專家結論。
這種說法最早是徐中舒提出,得到大多數學者認同和引用,比如戴家祥、馬叙倫、丁山等等:
注7
李學勤主編《字源》一書的結論:
注8
張世超的《金文形義通解》的結論:
注9
好,不一一舉例,總之,将「東」釋為「日在木中」是錯誤的,「東」乃「橐」之本字,假借表示「東方」,是目前毫無争議的共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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