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一直堅持“天人合一”的文化理念,無論是對自然、人類、政治、經濟、倫理和文化等方面的思考,常常從“天人合一”的基本立場去理解,而這種觀念在中國古典文學中也表現得很明顯,中國古典文學在表現生活和世界很注重以“天人合一”的觀念去進行文學描述,其中,文學作品的開場表現方式是一個突出的例子。中國古典常常在開篇有一個定場、定境,即所謂“開場白”。古代的說書、話本、小說等,一開始往往有一個“序引”,主題宏大、思想深刻、氣派非凡,把說書的說辭、小說的故事與對宇宙、天地、人生等宏大主題聯系起來,闡述故事的背景、場景的定位,讓聽衆、讀者能從宏觀的哲理背景去理解作者要講的故事。
在明清的說書和小說中,這種理念表現得特别明顯,比如,明清民間說書藝人習慣于在開場表演時,先來個定場、定境,将故事的場面進行定位,把主題的伏線鋪設好,給出一個故事的暗示性提要,以此來震懾場面,吸引聽衆的注意力,于是,有了“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等說辭,把要講述的故事放在宏大的背景上,與宇宙、天地、人生的宏大問題聯系在一體,高度濃縮、神妙暗示、渲染妙義,等觀衆安靜下來之後,說書人便漸漸從宏大場景和主題上轉向現實生活,轉向具體的故事情節,從遙遠的曆史回到當世現實,講起了張三李四王老五的故事,描述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細節。開場白能震場面,表深意,吸引聽衆,提升故事的深奧意義,讓聽衆感到故事是充滿魅力的。
在明清小說中,開場白往往通過一首詩或詞來表現,比如,《三國演義》有一阕開篇詞,詞曰:“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通過這開篇詞,作者闡明了:秋月春風永相續,世間人事頻轉換,唯有青山常在、夕陽依舊,而是非成敗,轉瞬成空;多少英雄,浪花淘盡,古今大事,笑談而過,這一阙詞既體現了滄桑感,也表現了一種超脫感,為讀者提供了閱讀的場景态度。
《三國演義》劇照
再如,《水浒傳》的開篇詞是:“試看書林隐處,幾多俊逸儒流。虛名薄利不關愁,裁冰及剪雪,談笑看吳鈎。評議前王并後帝,分真僞占據中州,七雄擾擾亂春秋。興亡如脆柳,身世類虛舟。見成名無數,圖名無數,更有那逃名無數。霎時新月下長川,江湖變桑田古路。訝求魚緣木,拟窮猿擇木,恐傷弓遠之曲木。不如且覆掌中杯,再聽取新聲曲度。”
《水浒傳》劇照
這阙開篇詞表達了一種笑傲江湖、靜看人生的江湖灑脫理念,前王後帝,争占中州,七雄争霸,擾亂春秋,都隻不過“興亡如脆柳,身世類虛舟”;角逐于世間,成名也罷,圖名也罷,逃名也罷,終已被或将被掩埋于滄海桑田;求魚緣木,窮猿擇木,怕是免不了走上驚弓之路,還不如手握掌中杯,飲酒品茶,聽一曲新意曲目。
此開篇詞蔑視縱橫争鬥的“七雄”,冷觀熙來攘往的圖名逐利者,倡導一種喝酒品茶賞曲的恬淡生活,表現着隐逸超脫的人生态度。
又如,《紅樓夢》的開篇詩寫道:“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華宴終散場。悲喜千般如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漫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癡抱恨長。字字看來都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
《紅樓夢》這一開篇詩說明了人生在世,癡情長恨,盛宴終散,浮生苦奔忙,也隻是荒唐夢一場而隻有早早醒來才能悟人生的真谛。這詩與《好了歌》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有佛道理念,面對着荒唐的夢,不應入夢太深,不能為名為利苦奔忙,而要及時覺悟,該知道,世間之事,不“了”不“好”,隻有“了”才能“好”,而“好”了便是“了”,苦苦求個“好”,其實到頭來也已經“了”了。“盛席華宴”終會散,浮生何必“苦奔忙”。
《紅樓夢》繪畫
而《西遊記》的開篇詩與上述《三國演義》《水浒傳》《紅樓夢》的開篇詞或詩相比,具具哲理性,具有深奧的意蘊。《西遊記》的開篇詩不僅所采用的詞語很有抽象韻味,如“混沌”“茫渺”“鴻蒙”“清濁”“群生”“萬物”“造化”“釋厄”等,而且,該詩從混沌未開講到盤古開天辟地,從天覆地載講到群生仰仁,講到萬物成善,再講到造化會元,最後,認為要“釋厄”就去看《西遊記》,顯然,這開篇詩所表現的非常深妙的哲理話題。
《西遊記》劇照
《西遊記》開篇詩全詩如下:
混沌未分天地亂,茫茫渺渺無人見。
自從盤古破鴻蒙,開辟從茲清濁辨。
覆載群生仰至仁,發明萬物皆成善。
預知造化會元功,須看西遊釋厄傳。
詩的第一句所描述的是古人對宇宙最初狀态的認知,那混沌未分狀态,天地混亂無序,渾噩雜亂,是一片渺渺茫茫的景象,虛無空蕩,無以能見。這既是混沌、虛無、雜亂的,也是無以知曉的。
“混沌”一詞一直是人們用來描繪宇宙的初始狀态的詞語,在古人的想象中,天地未開,是模糊、渺茫的,是渾然一體、渾渾沌沌的。所描述的是混沌初始狀态,天地亂,無以知。
那麼,這種“亂”如何變成不亂呢?“無以知”怎麼變成“可以知”呢?
中國古代通過神話想象,塑造了一個既是人又是神的盤古,讓他來解決這一重大問題。
所以,《西遊記》開篇詩的第二句寫的便是:“自從盤古破鴻蒙,開辟從茲清濁辨”。
這一句寫遠古時期,或神話世界裡,盤古這位偉人或大“神”,有了他開天辟地的壯舉。在混沌中孕育成長起來的神人,當他有了知覺之後,便揮動巨斧,劈開了混沌,破了“鴻蒙”,從此,不再是鴻蒙狀态,宇宙有了天與地、陽與陰、清和濁,混亂便得有序了,“無以知”變成“可以知”了。
其實,古代神話中開天辟地的英雄之所以稱為“盤古”,或是有深意的,“盤”,繁體字為“盤”,從皿,般聲,指淺而敞口的盛物器,古詩雲“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唐·李紳《憫農》),“盤”占有空間位置,表征空間;“古”,指古代,往日時光,表征時間,所以,“盤古”用以指最早的時空統一狀态,之前,是混沌,是鴻蒙,亂而無序,混沌中時空之維是無法呈現的,隻有到了開天辟地之後,才能體現空間與時間的統一,才有空間,有天地;才有時間,有過去、現在和未來。
盤古所破的混沌狀态之所以稱為“鴻蒙”,也是有深意的,古代神話中,盤古開天辟地之前,宇宙是無序的,是一團混沌之氣,而這種混沌茫渺之氣的呈現狀态便是“鴻蒙”。《莊子·在宥》曰:“雲将東遊,過扶搖之枝,而适遭鴻蒙。”“鴻蒙”指的就是宇宙陰陽未分,混沌之氣無時空之維的原初狀态,是一切的起源。
後來,盤古開天辟地,便打破了鴻大蒙昧狀态,使時間、空間之維發生了作用,出現了上揚的清氣,下降的濁氣,于是,氣分清、濁,很自然的,陰陽之氣也就能分辨了。這就是《西遊記》開篇詩第二句所描述的内容。
盤古(畫)
《西遊記》開篇詩的第三句繼續描述天地的進化,而且描寫各種生命現象的出現,詩曰:“覆載群生仰至仁,發明萬物皆成善。”
所謂的“覆載”,主要指的是盤古開天辟地之後天地所發揮的功能,“覆”指上天向下覆蓋,是對下面“群生”的遮護,讓各種生命有了生長、成長的适宜環境;所謂的“載”主要指的是大地能穩定承載,使“群生”有了踏實穩妥的生長根基。了而“群生”是指包括人在内的各種生命,有上天的遮護,有了大地作穩定的基礎,各種生命就能健康成長。對這一種意思,《周易·系辭傳》稱為“天地之大德曰生”。即是說,天地最大的恩德,就是讓各種生命能生生不息地成長,讓各種生命能各得其所,各順其命。這也就是天地所發揮的至仁至善的功能。
而詩句中所謂的“發明”指的是什麼呢?“發”指生發、成長,比如說“種子發芽了”;“明”指日月交輝而大放光明,《說文解字》稱之為“照也”,主要是指顯明、顯露,是由隐而顯,所以,《易·系辭》曰:“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合起來理解,“發明”兼有“繁衍”和“顯露”之意,即是說,有了上天的遮護,大地的承載,各種生命、萬事萬物就有了順利、良好的成長趨勢了。
值得注意的是,這一句詩中的“覆”“載”“群生”,包含着中國古代文化中“天”“地”“人”的“三才”觀念,“覆”指上天的遮護功能,“載”指大地的承載職責,“群生”指各種生命,而人是各種生命中的傑出代表者。盤古開天辟地之後,鴻蒙被破了,于是,有了天地人“三才”,生命有了向仁成善的發展趨向。
天地人三才
對于這首開篇詩,《西遊記》研究專家李安綱先生有一個值得注意的解釋,他認為,詩的首聯講混沌無極,指的是“道”;詩的次聯講盤古開天辟地,指出清濁陰陽天地之分,說的是“二”;而第三聯講天、地、群生,指的是天地人共同創造世界,萬物因之而成,指的是“三”,所以,開篇詩的前三聯,說的就是老子所指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宇宙的造化創生過程。(參見李安綱:《文化載體論——李安綱揭秘〈西遊記〉》;李先生的這一說法是有些道理的,其實,在中國古代神話哲學思想中,一直有一個關于宇宙起源的哲理設想,那就是由混沌、鴻蒙到天地陰陽的轉化,再到天地人“三才”的出現,于是,有了人和各種生命萬物,而這一設想被《西遊記》的作者通過開篇詩描寫出來了。
《西遊記》開篇詩的第四句可以說是全詩點睛之句,是小說開篇時“鎮場”之後所點出的故事主題,也是将讀者引向追尋謎底的思考,詩曰:“欲知造化會元功,須看西遊釋厄傳。”
天地群生不斷演變,各種生命持續進化,生命萬物展示出創造進化的生生活力,那麼,如何才能知曉創化的真正本意呢?作者的建議是,最好去閱讀《西遊記》,了解書中的故事,看看故事中的人物是如何走出困境、化解厄運的。
這一句既是為整部小說埋下了伏線,也是《西遊記》很有魅力的“廣告詞”。
首先,詩句中的“創化”是很有深意的一個詞,主要指群生萬物的創造進化的過程和規律,“創化”的觀點深刻地表現了中國古人對于生命能動性的理解。中國古人曆來都非常重視生命的創造性表現,《易經》有一段話說:“富有之謂大業,日新之謂盛德。生生之謂易,成象之謂乾,效法之謂坤,極數知來之謂占,通變之謂事,陰陽不測之謂神。”(《易·系辭上》第五章)顯然,古人把事物的變化日新看成是盛明的德性,把生生不息、持續進化看成是變易的本質,非常重視對天地變化的認知,重視對變化趨勢的占測,認為能對陰陽變化奧秘之道的把握,才是神妙的。很明顯,“創化”的機理,正是中國古人最熱衷于探尋的奧秘。
其次,詩句中的“會元”指什麼呢?第一層意思是:“元”是本源、根本,指造化的根本動力,也即指“道”;“會”指理解、知曉,如“心領神會”,所以,“會元”指的是對于“道”的認知、領會,也就是“悟道”,即知悟創化之道。
第二層意思是:“會元”在明代有一個含義,那就是指禮部會試得第一名者,《明史.選舉志》曰:“會試第一為會元。”以此意來解釋,開篇詩中的“欲知創化會元功”的“會元”,指的是最傑出者,即對于創化規律了解最深刻的人。
第三層意思是:“會元”可作為時間單位來理解,天地循環終始一巡稱為“元”,而“一元”有十二“會”,古人“積三十年為一世;積十二世為一運;積三十運為一會”,其時間單位從大至小為元、會、運、世、年、月、日、時等。“會元”可泛指時間曆程,所以,“欲知創化會元功”可以理解為想知道創化的成效。
當然,在上述三層意思的解釋中,筆者認為第一層意思的解釋是比較合适的。
最後,對“西遊釋厄傳”該怎樣理解呢?
首先,《西遊記》這一書名很有喻意,“西”在這裡有多種含義,一是指西方佛教國度,佛教西來,進入東土,而傳來佛教的原國土,就是“西”;二是指西天極樂世界,即修佛悟道,進入涅槃,進入“常樂我淨”的境界,這也是常說的“西方淨土”;三是指“夕陽西下”的“西”,暗示死亡之地,“西遊”就是敢于到死亡之地去遊一遊,感受死亡,體驗恐懼并求得超脫,以此來度過劫難。
所以,“西遊”的含義很豐富,但有一個共同的訴求,那就是都是為了“釋厄”,讓苦難消逝,通過覺悟而進入自在境界,進入涅槃。
而《西遊記》中能給人“釋厄”的故事,首先當然指的是孫悟空、豬八戒、沙和尚、小白龍保護唐僧西天取經而曆經九九八十一難的傳奇曆險經曆,唐僧師徒,通過“西遊”,曆盡磨難,在磨難中考驗修行意志,最後歸心于佛,普渡化衆生,成功“釋厄”,透徹悟道。
其實,現實曆史中,确實有過玄奘西天取經的事實,唐朝高僧玄奘苦于中國佛經混亂,下決心西天求取真經,他途徑一百二十多個國家及地區,最終到達印度,他在印度佛教聖地那爛陀寺潛心學佛修道,并在辯論中大破外道諸論,最後取經回中土。玄奘回國後,一邊翻譯佛經,一邊奉旨撰寫取經時的經曆見聞,并于646年著成12卷的《大唐西域記》。顯然,《西遊記》唐僧取經故事正是以玄奘為原型所編寫的,玄奘西天取經,傳播佛教理論,并把禅宗和淨土宗發揚光大,這在信佛者看來,當然是有助于民間大衆“釋厄”的,悟佛才能進入“西天淨土。這是能讓信佛者“釋厄”的現實故事。
最後,《西遊記》中還有一層更深刻的“釋厄”的含義,那就是指去除凡塵中凡人的欲望,擺脫現世苦難,通過修行得以解脫悟佛。《阿彌陀經》曰:“從是西方,過十萬億佛土,有世界名曰極樂。”人的生老病死皆是苦難,苦難源自于人的欲望,而要擺脫苦難,就需要修行,通過修行達到無欲無求境界,即進入沒有痛苦,沒有煩惱,而隻有喜樂、清淨的極樂世界,進入“西方淨土”。
其實,《西遊記》還含有很深刻的諷刺意義,在作者看來,即便是在小說中所描寫的“西天淨土”,也并不那麼“清淨”“喜樂”的,所謂的“淨土”中的一些佛,仍是有欲望,有貪心,并不那麼“淨”。比如,唐僧師徒到了靈山之後,如來命阿傩、伽葉給唐僧師徒發放經書,而這二位發經者卻向唐僧索要禮物,孫悟空見了很氣憤,要去向如來舉報,此時,二位發經者才将經書發給唐僧師徒,可是,他們給卻是無字經書。孫悟空知道後,大為惱怒,他真的找如來舉報了,可是,如來卻說,真經不白取,送禮得真經,不送禮,就隻能得白經。這讓孫悟空無話可說。最後,唐僧師徒再次去求發經,阿傩、伽葉便理直氣壯地向唐僧索取禮物了,唐增隻好很舍不得地把自己的紫金缽盂奉上,此時,阿傩、伽葉才把有字真經發給唐僧師徒。小說這樣的描寫表明,所謂“西天淨土”,比如在靈山,也并非真是淨土,依然也是不“淨”的,隻有行賄才能求得有字真經,這經書取回來之後,讀了能讓人修行悟佛嗎?這顯然是值得懷疑,看來,修佛不在西天,覺悟不在讀經,自心才是佛,悟佛靠自覺,“一切法皆從心生”(普濟:《五燈會元》卷七),“釋厄”不靠别人,靠的是自己的“頓悟”。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