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裡曾有一棵蘋果樹——
那應該是
四十年前——後面,
隻是草地。飄着
番紅花的香氣。
我站在窗前:
四月将盡。春花
盛開在鄰家園。
有多少次,真的,那棵樹
在我生日那天開花,
正好那天,不早
不晚?永恒不變
替代了
物換星移。
這幅畫面替代了
無情的世界。對于
這個地方,我所知的是
那棵長了幾十年的樹
被一株盆景取代,人聲
從網球場升騰而來——
新刈的茂草氣息。
正如人們對抒情詩人的期待。
我們隻看一次世界,在童年。
其餘都是回憶。
——(美)露易絲·格麗克《回家》
(三書譯)
詩題原文是希臘語“Nostos”,意思是“回家”。英語中“鄉愁”一詞,Nostalgia,即源于此,由“Nostos”(回家)和 “algos”(痛苦)合成。
不論古今中外,回家都是人類永恒的主題。萬法無常,一切都在改變,曾經的家注定要失去。我們隻看一次世界,在童年。是的,回家其實是一場自我的穿越。
撰文 | 三書
回家,我怕
《渡漢江》
嶺外音書絕,經冬複立春。
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不論此詩的作者是宋之問還是李頻,也不論是否作于被貶逃歸途中,這些都不再重要。一切好詩,皆如日月星辰,屬于所有人,澤被所有人。
“近鄉情更怯”,無需有作者當時的背景,任何人離家經年,歸途中都會油然而生這種心情。害怕的原因及程度或有不同,但“近鄉情怯”的體驗人人都有。
我們先來讀這首詩,以共情感知詩人為什麼害怕。詩人的處境可從題目和前兩句中體會。
題目是“渡漢江”,詩或許寫于渡江之後,但作者看見詩或被詩看見,則在渡江之時。既是近鄉情更怯,可知渡過漢江,很快就要到家了。一條江并沒有多寬,渡過去也很快,但心裡感覺陡變。還在江這邊時,家鄉尚覺得遠,一渡江忽然迫近。山與河,隔開的不是直線距離,是遙遠的心理距離。因此,詩題抓住的乃是人類很原生态的一個體驗。
再讀前兩句。“嶺外音書絕”,嶺外應該就是嶺南,但嶺外感覺要更遠,因為南嶺已很遠,況在南嶺之外。從嶺外到漢江,要走多久,要翻多少座山,過多少條河?在嶺外時,家中已經“音書絕”。大概早些時候,還與家人音書往來,後來家裡再也沒有回信,也打聽不到半點消息。
“經冬複立春”,多麼漫長而焦灼的等待。等了一個冬天,等到春天又來,嶺外的日子全在等待。音書斷絕之後,擔憂和焦灼與日俱增。如果真是“逃歸”,那也許是再也無法承受這樣的等待,不顧一切也要回去的選擇。
一路長途跋涉,當家鄉忽然近了,近在眼前,心跳加快起來。害怕源于音書絕。沒有消息往往就是一種消息,一種可預感到的不祥的壓力。
最後“不敢問來人”,來人就是從鄉裡來的人,一問可能就知道家裡的情況了,但詩人不敢問。怕的是家裡發生了什麼事,怕的是自己的恐懼被證實。至于到底家裡怎樣了,詩不需要說。我們可以懸想,可以開各種腦洞,也可以用自己的閱曆去補充。
整首詩滲透着一個感覺:怕。從音書絕開始怕,随着每一句、每個詞,“怕”在遞增,渡江時更怕,直到最後的“不敢”。
可能有人會說,詩中的害怕有特殊的曆史背景,比如被貶,或許戰亂,通信不便,等等。誠然,照此解讀有助于體會詩中的心情,但無論什麼背景都是後人的猜測。而詩中觸及的普遍體驗,并不必要還原到創作時的背景中。今人聯絡和交通都很方便,是不是不再近鄉更情怯?我們害怕的原因可能各有不同,哪怕是莫名的害怕,也還是會害怕的。
這首詩本身所表達的是人性。人的一生不都在等待嗎,一個又一個的等待,一次又一次的害怕。翻閱現當代世界文學,一個關鍵的主題就是“我怕”。
伴随工業文明的興起,傳統式微,神性缺席,人被物化,家園的失落,全都構成現代人内心深處的“我怕”。人海茫茫,我們個個泛若不系之舟,卻并沒有莊子寓言的自由,有的隻是無處抛錨的走投無路。
朱銳(宋)《溪山行旅圖》
老兵返鄉日記
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
道逢鄉裡人:“家中有阿誰?”
“遙望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兔從狗窦入,雉從梁上飛,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舂谷持作飯,采葵持作羹。
羹飯一時熟,不知贻阿誰。
出門東向望,淚落沾我衣。
這首漢樂府詩如同一部微電影,畫面的叙事感很強。每次讀看,都很心酸,似乎那老人就在眼前。
根據唐代史學家吳兢撰述的《樂府古題要解》,“十五從軍征”一詩晉時已被譜入樂府,其創作年代當在漢魏戰亂之際。
我們很難想象近兩千年前的城市和村莊,但也許可以想象一個褴褛憔悴的老人走在土路上。自從十五歲那年離開家鄉,他已經整整六十五年沒有回來。
“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越是沉重,叙述越平淡;叙述越平淡,讀來越心驚。“始得歸”,他一直在等,等了一生。比起無定河邊骨,這個士兵或許算是幸運的,至少沒有戰死沙場,至少最終回來了。
快到村莊時,老人遇見一位鄉裡人。二人應該年紀相仿吧,應該辨認了好一陣子,彼此才認出原來是你。“家中有阿誰?”這句問得驚心動魄,卻自然而然合情合理。畢竟六十五年沒回來,畢竟天下戰亂。
“遙望是君家,松柏冢累累”,需要多大的勇氣才能說出這個殘忍的事實……
老人此前雖然疲憊不堪,但心裡有一個回家的希望支撐着。聽到家人都已亡故,那一瞬間是什麼感受?為什麼他沒有轟然倒塌?或許希望本就渺茫,或許在他意料之中,而此時他精疲力盡,連倒下的力氣也沒有了。
上述感受是不是詩人的意思,我們不知道。老人聽到噩耗後什麼心情作何反應,詩人隻字未提,直接跳過。詩人留給我們去想象,再從老人接下來做的事情中去揭示。那一瞬老人内心的風暴或靜止,任何文字也無法描述。而前後畫面的斷裂和留白,正诠釋了詩作為超越語言的存在。
老人本能而空洞地往家裡走,進門看見:“兔從狗窦入,雉從梁上飛,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昔日的家已成廢墟。
做夢似地,他從中庭采了旅谷,從井上采了旅葵。家裡又冒出炊煙,又聞到飯香。羹飯一時熟,飯做好了,卻沒有人來吃。他的夢中夢醒了。
茫茫然走出家門,向東邊望,那是家人們埋葬的地方——他的眼淚終于落了下來。
郭熙(元)雪山行旅圖
另一種返鄉日記
《回鄉偶書》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鬓毛衰。
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同為八旬老人,也是少小離家老大回,唐代詩人賀知章的返鄉卻完全不同。沒有戰争的大背景,沒有家人的生離死别,這首詩抓住的隻是一個很平常的感悟。
作為兒童啟蒙讀本的必選詩,不知道兒童從中能讀出什麼感受。記得蕭紅在《呼蘭河傳》中回憶祖父給她講這首詩時,她很恐懼是不是自己也要離家,是不是老了回來連爺爺也不認識自己了。
《回鄉偶書》字面雖淺顯,背後的心情卻完全在兒童之外,感知的視角在老人這一邊。兒童隻是一面鏡子,老人從中照見自己變成了故鄉的陌生人。
賀知章告老還鄉在史上是罕見的風光,根本不是古詩插圖中肩背褡裢的落魄老人形象。唐玄宗為禦制詩贈之,并诏賜鏡湖,皇太子率百官為其餞行。知章一生富貴升平,更得善終,還鄉時已八十六歲。
回到别了幾十年的故鄉,一定滿目都是陌生人,而自己更是個陌生人。作為名人顯貴,鄉民對他肯定早有耳聞。當兒童天真地笑問:“客從何處來?”,他一下看清自己身上的陌生人。
觸動的也是這個瞬間。不用說幾十年,就是幾年沒有回去,對家鄉也會有強烈的陌生感。是什麼讓我們感到陌生呢?
賀知章《回鄉偶書》第二首曰:“離别家鄉歲月多,近來人事半消磨。惟有門前鏡湖水,春風不改舊時波。”讓人對家鄉感覺生疏的,并不是時間本身,而是人事的變化。當熟悉的人不在或改變了,我們自身的那部分也随之而去。
然而仍有些事物還在,甚至并沒有改變,比如門前的鏡湖水,春風還像從前那樣吹。此時,人似乎穿越了時間,遇見從前的自己。
這才是真正的穿越,是每個人都會經曆的時間的故事。
劉琰(明)《行旅圖》
當流亡成為宿命
《菩薩蠻》
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隻合江南老。
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
垆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晚唐五代詞人韋莊寫過一組《菩薩蠻》,總共五首。從那天清曉的别離,寫到老去他鄉的追憶,時間跨度幾十年。上面是第二首詞,此時他已離開長安,避難于江南。
江南的好人盡皆知,尤當中原兵荒馬亂,更是“人人盡說江南好”。這個“盡”字很痛,因為詩人沒法把心安在這裡。他也勸慰自己,“遊人隻合江南老”,他知道他應該安心終老于斯。
韋莊在《花間集》中的聲音很獨特,别的詞人都在虛構模拟女子的口吻,他卻明朗地以詞寫他的真實人生。别人的詞委婉而富于意象,他的詞以真摯情感直擊人心。
這兩句“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隻合江南老”,不用鋪墊,也沒有意象,開口就說真心話。雖然直接,卻意味深遠,“盡說”與“隻合”之間,細想又暗藏多少委屈的情感。此類語氣見出韋莊的功力和魅力。
江南好在哪裡呢?詩人一一指給我們看,都是熟悉的意象:“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這是景美;“垆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這是人美。
他勸自己:“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江南歲月靜好,不到葉落歸根的時候,不要回去,回去看着滿目瘡痍的家鄉,豈不徒然叫人斷腸?但若問為什麼要勸自己莫還鄉,那還不是因為太想還鄉。
如此這般,口勸心、心問口,自問自答。無法釋懷的心情,找不到出口的人生困境,也隻能放進在一首詞中。
在江南滞留快了十年,韋莊終于回到長安,也終于考中進士,此時他已将近六十歲。才過數年,唐王室内部發生政變,韋莊絕望入蜀,希冀形勢好轉再回長安。但等到的卻是唐朝的徹底覆滅,而他從此終生流亡,最後客死他鄉。
當年無心眷戀的江南,入蜀後卻令他深深懷念。《菩薩蠻》第三首開頭寫道:“如今卻憶江南樂,當時年少春衫薄”,且不無後悔地表示:“此度見花枝,白頭誓不歸”。
這是又一個時間的故事。時間改變着一切,也改變着我們。曾經以為苦的,後來回味出樂;曾經以為暫時離開,後來再也回不去。
撰文 | 三書
編輯 | 宮照華
校對 | 李世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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